序章
那是个盒子。
从朴素的包装纸之中翻出来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也许有的人会说大,但也可能有人会说小,这个盒子的大小大概就是这样。
高度比膝盖略低一些。
宽度则比高度略长一些。
不起眼的咖啡色瓦楞纸盒外层没有写上任何图案或文字,究竟盒子里装了什么,反而引发各种想像。
会这么说是因为完全看不出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货运业者送来的货物包装上,没有记载任何可以用来推知内容物的标示。
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无关是非对错,就是会激起人的好奇心。
虽然这户人家的女帮佣有先问过货运业者,但寄件人的电话号码已经停用,住址也是虚构,唯有收件人的资料写得正确。只要这个部分写得正确,不管是什么样的货物都会确实送达目的地。就算没有记载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就算寄件人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人物,只要写上寄件人的资料,货物就会送到目的地。
而这件货物就这么送来了。
货运业者表示如果想退回货物,他们会在有时间的时候派人来收。这种说法实在非常马虎,不过既然过连寄件人的身分都不明朗,想想倒也不能怪他们。
女佣本来想请示屋主,但立刻打消了主意。因为屋主正在里头的房间跟女人打得火热,
而且大概还不忘炫耀他的收藏。大白天的就这样,说来实在非常疯狂。而且女佣不用问也知道去请示屋主会得到什么答案,答案一定是:「打开来看看。」
这栋住宅常常收到许多货物,因为屋主是一名古堇经销商。只是话说回来,重要的货物处理起来当然不会这么随便。大型重要货物会送去店里的仓库,小型的则是屋主买了之后就会自己带回来。会送到这栋住宅来的,多半都是日用品或食材等不太重要的货物。
而打开这些货物并加以整理的,则是在这栋住宅工作的两个人——一名年轻的女帮佣与一名老管家的工作。
女佣告诉业者她决定收下货物,挂断电话之后,又再看了看这个放在门口的盒子。
——一个乾燥无味的盒子。
这个盒子看久了,想要打开来看看的想法就变得越来越强烈。一旦产生这样的自觉,之后就再也剋制不住,全身上下部充满了想打开来看的冲动。
女佣的身影消失在豪宅之中,门口只剩下静静地等着女佣回来的盒子。等到女佣回到门口时,她的手上已经握着一把伸缩式美工刀,接着她跪在盒子前面,喀喀几声推出了美工刀的刀刃。
盒子里也有可能装着危险物品。毕竟屋主常常以相当强硬的手法取得商品,跟不少人结过仇。然而以危险物品来说,这个盒子未免太轻,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装了炸弹,炸弹不可能这么轻。搞不好盒子里其实是空的。在这个国家,内容物在运送途中被人摸走的情形并不稀奇。
女佣拿起美工刀在盒子上划过,割开了捆住纸盒的胶带。
接着——
慢慢地打开盒子。
女佣皱起了眉头,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看不清楚盒子里装了什么。然而现在是大白天,有阳光透过毛玻璃射进门口。盒子就这么点大,如果里面什么都没装,应该可以轻易看到盒底才对,但她就是看不见。
简直就像盒子里装满了黑浊的水,又像是把夜晚的黑暗封在盒子里似的,盒内呈现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光景。
女佣为了想看清楚盒子里的情形,探出了上半身。
然而盒子里的物体就是在这时冲出来的。
刚开始女佣还看不出那是什么物体。
她赶忙想往后退开,但这个物体却缠上了她的身体。
那是一种温温热热,黏黏滑滑的感觉——
摸起来就像章鱼触手。然而章鱼的触手不会这么大,如果这真的是章鱼的触手,那么这只章鱼的头部直径大概会明显超过一公尺。虽然说深海里确实有些头足纲的软体动物大得荒唐,但若出现在这个盒子里也未免太奇怪了。
这盒子里到底有些什么?
彷彿是要回答女佣的这个疑问,无数触手就像满出来的液体似的,从眼前的盒子里爬了出来。这些触手的模样就跟现在缠在女佣身上的触手一模一样,八根长得异样的触手慢慢在地板上摊开。有的触手伸到了玄关,有的从地板攀上墙壁,有的则缠上了女佣的脚。
恐惧冻结了惨叫。
盒子里有东西。轻得像是什么都没装的盒子里,存在着某种大得吓人的东西。
从盒子里涌出的触手之间,有个非触手的物体探出头来。这个物体跟呈褐色的触手不一样,有着更暗沉的咖啡色。这个朝上跑出盒子的物体,就像受到拉扯似的,前端显得很细,往下才慢慢变粗。等到这个物体探出了一公尺左右,才慢慢往女佣的方向倒下。原来是它弯下了颈子。
是只鳄鱼。
它又长又平的头部特徵非常好认,有着冰冷无情的眼睛、看似坚硬的皮肤,肯定是鳄鱼头没错。这只鳄鱼的头部非常巨大,多半能轻鬆吞下一整个人。这么巨大的生物,到底是怎么装进这个盒子里的呢?
白日梦还没有结束。
鳄鱼将触手往上推开后,两只手放到了盒子边缘。这双手乍看之下像是狮子之类的肉食猛兽前脚,但长在指尖的尖爪,则显然是猛禽类的钩爪。盒子里的某种生物双手抓紧盒子边缘,藉力撑起了上身。猛兽的上半身就从这个如今已经显得极为渺小的盒子里探了出来。
它看了女佣一眼。
这是一只有着巨大鳄鱼头部与猛兽躯干的生物。鳄鱼头与猛兽躯干的连接部分,还长着比狮子略长的鬃毛,再往后则延伸出八根触手。鬃毛一路覆盖到胸口,而两只不知道是手还是脚的肢体则从胸口延伸出来。看起来像是猛兽的脚,但指尖长出的钩爪却显然是猛禽类的爪子。
生物的后脑勺更有个不断隆起的物体,拨开了背上的触手。这个部分达到一定高度之后就停止隆起,随着啪的一声空气破裂似的声响,往左右伸展开来。
是翅膀,一对大得吓人的猛禽类翅膀。
怪物——
那是只不折不扣的怪物。但现实之中真的存在着像这样的怪物吗?这种怪物不是应该只能从小时候听父母讲起的故事里找到吗?然而异形的怪物确实存在于自己的眼前。
这会是梦吗?
女佣忽然间有了这样的念头。没错,这肯定是一场恶梦。这么巨大的生物怎么可能从那么小的盒子里出现?然而猛兽所散发出来的浓烈腥味,却告诉她眼前的恐怖乃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怪物收起了伸展开来的双翼,接着缓缓转动头部,观察四周的情形。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又再度朝向正面的猎物。
因为喉咙不听使唤,使得她无法发出声音。只要发出声音就有机会能求救,但现在女佣已经被触手捉住,想逃也动弹不得。虽然声音总应该发得出来,然而她就是喊不出声音。她绞尽了力气,拚命试着叫喊,但声音就是喊不出来。这辈子未曾经历过的压倒性恐惧——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感,冻结了她的喉咙。就算没有被触手捉住,自己多半也动弹不得吧。
一张实在过于巨大的嘴,就在眼前慢慢张开,大小足以轻易咬住整个人。一旦咬上人肉之后就再也不会放开的利牙排满了整张嘴,深处更散发出一种冰冷而潮湿的气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女佣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泪水从眼角流出。自己得出声、得出声求救才行!
当女佣发出这辈子最大声的惨叫时,整个人已经被怪物吞进了嘴里。
「?」
屋主抬起了埋进女子怀里的头。
因为他觉得刚才似乎听见了某些声音,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搞不好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注意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看来果然是错觉。屋主决定不理,再次将脸埋进女子怀里。
这女子非常年轻。
甚至太年轻了。
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年龄大概也跟屋主至少差了两轮以上。不过在这个国家就算年纪还小,有些人照样会为了钱出卖身体。花朵不只在夜晚,就连白天也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绽放。
屋主是一名秃头、皮肤略为黝黑的男子。他那小腹凸起的裸体上,只裹着一件价格昂贵的浴袍。
床四周的房间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收藏,包括数量惊人的刀剑、长矛、盾牌以及无数的面具等等。这些收藏全都是屋主透过生意收集来的,有的是买来,有的则是用别的手段弄来。
就在这时,屋主再次听到了声音。
那是一阵脚步声。
一阵大而慌张的脚步声渐渐从走廊靠近,没过多久,在这栋住宅工作的管家就出现在房间的门口。一头白髮的老管家显得相当慌张,喘得肩膀上下摆动。老管家丝毫不停顿地大声说了一大串话。屋主仔细听着管家说话,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管家所说的话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看他满嘴嚷着什么怪物还是恶魔的,怎么听都觉得他精神不正常。
就在这时,管家的脸产生了痉挛,紧接着他的下半身也从脚底开始往走廊上消失。管家赶忙抓住门框抗拒,看样子是有东西拉着管家的脚。虽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拉着他,但可以肯定拉扯的力道非比寻常,管家的身体已经被拉得完全与地板平行。也不知道走廊上到底有着什么东西,只见管家拚命抓住门框,不让自己被拖到走廊上。他那纤瘦、肤色略黑的手臂由于太过用力,已经开始泛白。管家向屋主求救,但屋主没有任何动作。管家拚命恳求,但屋主说不动就是不动。
没过多久,管家的两只手似乎再也抓不住门框,慢慢被拖到走廊上。他的肩膀、手肘跟头都消失在门后,只剩两只手的手指还抓在门框上,但也没能再承受多久,最后整个人消失在走廊上。
管家撞上地板的声音。
管家在走廊上遭到拖行的声音。
以及一阵刺耳的叫嚷声。
接着走廊上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随后传来的声音,则是某种生物吃东西的声响。包括撕咬柔软物体的声响,咬碎坚硬物体的声响,一阵阵令人不快的声响,听了就让人想要捣住耳朵。血腥的咀嚼声不停从走廊上传来。
屋主在恐惧的驱使下,赶紧下了床跑向书桌。一把镶满豪华宝石的宝剑就摆在桌上装饰,但屋主并没有拿起它。而是打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了一把看起来很有年份的左轮手枪。
他以拇指拉起击鎚,枪口指向房间的入口。
走廊上的咀嚼声已经停止。
屋主喉咙发出声响,想要吞下口水,但喉咙却十分乾燥。屋主枪口始终指着入口,慢慢挪到女子身边。
就在这时,有个物体发出了挥鞭似的风声甩在门框上,那是一种柔软的褐色物体,看起来像是章鱼的触手。但如果真是章鱼的触手,那也未免太粗、太长。而且真要说起来,章鱼根本就不该出现在陆地上的住宅里。
那么这个物体到底是什么呢?
彷彿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无数触手正好在这时从入口出现,接连攀到了房间的墙壁上。看得出有某个大得离谱的物体,正从走廊上不断朝这里逼近。首先出现的是鳄鱼般的头部,上面长着看起来就很坚硬的皮肤、一对看起来十分冷血的眼睛,以及就鳄鱼来说显得过长的颈子。
而颈子的最下面,则长着茂密的体毛,虽然状似狮子的鬃毛,但这些毛却没有长在头部周围,而是从颈口覆盖到胸部。从鬃毛丛中伸出的前脚看起来像是狮子的脚,但脚上长的却是猛禽类特有的钩爪,只见这锐利的钩爪踏上了房间的地毯。
怪物悠然地定进了房间。
攀在门框上的无数触手,也是从鬃毛丛中长出来的。接着出现的是躯干,背上则长着一对将触手往左右分开的巨大鸟类翅膀。从躯干到后脚非常酷似狮子的身体,但后脚脚趾上长的仍然是猛禽类的钩爪。
最后是尾巴。
从怪物尾椎上延伸出来的,是一条又长又粗又硬,看上去就十分兇狠的鳄鱼尾巴。由于长度实在太长,几乎整条尾巴都还留在门外。
女子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彷彿受到尖叫声的触发,屋主拙在扳机上的手指灌注了力道。一发、两发、三发。清脆的枪声回蕩在宽广的家中。
不管这里再怎么宽广,终究也只是一间房间,而且目标物又非常庞大,几乎每一发子弹都命中了怪物的身体,打在它的胸口、触手、颈子上。即使中弹部位喷出红色鲜血,但屋主仍接连扣下扳机。
怪物退缩了。
它发出吼声,一步一步往后退。
所有子弹都已经打完了,屋主还持续拙着扳机。喀嚓。喀嚓。喀嚓。空虚的声响打在耳膜上。
怪物后退的动作停住了。它弯起脚来放低姿势,瞪着屋主发出低沉的吼声。那是一阵非常沉重的吼声,重得几乎震动了地板。如果狮子用鳄鱼的喉咙发出低吼,确实应该形成这样的吼声。瞪着屋主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敌意与怒气。
会被吃掉。
屋主发出了破音的喊叫,一把抓住身边的女子,将她甩向怪物那里。女子整个人从床上被甩了出去,滚落在怪物眼前。
下一瞬间,怪物已经咬上了女子。它的动作很快,女子的上半身已经被怪物的嘴遮住。
成排的兇恶利牙轻而易举地咬进女子的身体。当怪物一摆头,女子的身体就被抛了起来,重重撞在墙上后滚倒在地。只见浑身是血的女子在地板上抽搐。
这下子根本没有发挥到争取时间的效果。屋主背向怪物拔腿就跑,攀到了拉紧窗帘的窗子上,打算跳窗逃走。
而怪物的触手却缠上了他的脖子。在强劲的力道拉扯下,屋主整个人被拉离窗边,还一路继续拉扯。这样下去一定会支撑不住,屋主转过身来面对怪物。双方四目相对。怪物的双眼就像划上刀痕的玻璃珠般,看起来非常吓人。
为了不让怪物吃掉,屋主抓住了书桌拚命抵抗。接着他抓起放在桌上的宝剑,想用剑尖砍下触手。但就连他的手也被触手缠住,屋主就这么让宝剑落到了地板上。
怪物沾满血的大嘴慢慢地、慢慢地张开。
当鳄鱼咬住猎物,就会让自己的身体翻滚来杀死猎物;当狮子咬上猎物的咽喉,就会咬着猎物左右甩动,设法让猎物断气。眼前这只怪物的嘴这么大,要一口把人吞下去应该也办得到,然而怪物为了让猎物断气,也许它会像刚刚对待那名女子一样,用锐利的牙齿咬住猎物,猛甩猛砸一番。不,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来碍事,怪物肯定会比刚刚更疯狂地咬住猎物
猛甩,更用力地乱砸,屋主几乎快要精神崩溃。
他非常害怕。要是现在死在这里,过去自己收集来的无数古堇会怎么样呢?自己这些年来不惜用上骯髒手段赚钱,为的又是什么?
没错,从现在起就改邪归正吧,相信金钱一定可以有更有意义的用法。把自己过去赚来的钱,捐赠救济中东各国生活匮乏的儿童也不错,没错,就这么办。
所以——
所以天神啊。
求求你,救救我。
屋主在内心祈求,而怪物的牙齿则一口咬上了他肥嫩的身体。
这时大门打了开来。
出现了两道人影。
大的人影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小的人影则还是个年约十岁的少年。男子身穿黑色外套,戴着黑色帽子,手上提着一只手提箱:少年则穿着长袖上衣与短裤,两只手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小小的盒子,简直就像捧着至亲的骨灰一样。
在这个中东国家里,两人却有着东洋人的面孔。儘管眉目之间长得不是很像,但多半是一对父子。
男子的目光落在放在门口的盒子上。盒盖随意往四边摊开,里面什么都没装。
但是这名男子知道、少年也知道,知道这个盒子里曾经装着一种生物,知道盒子里曾经维持着一种彷彿涂上了一层黑暗般的神秘漆黑。如今盒子里只剩下稀薄的影子留在里头,这证明了设在盒子里的巢已经随着时间经过而逐渐稀薄。
男子走进家中,开始朝里面走去,少年也跟在他身后。男子踩着清脆的皮鞋声响走在走廊上,来到一处靠里面的房间前面,站到了房门门口。
房间里有只异形生物。
这只怪物有着鳄鱼的头部跟尾巴、狮子躯干、章鱼触手,鹫鸟翅膀与钩爪。看样子它正在进食。怪物张开嘴来,轻轻鬆鬆就吞下倒在地板上的年轻女子剩余的部分,接着转过身来面对站在入口的男子。它的眼睛渴望鲜血,一张大嘴更沾满了鲜血。
怪物逼近的动作显得十分悠哉,然而一旦展开补食行动,它的动作就会快得让人眼睛跟不上。男子跟怪物之间,已经近到怪物可以瞬间就扑到对方的距离。
男子将手上的手提箱放到了地板上,接着啪啪两声解开了金色箱扣。手提箱打开之后,里头也是宛如涂上一层黑暗般的漆黑空间。
怪物一头钻进了手提箱之中。照理说它的鼻尖应该马上就会碰到箱底,但整颗鳄鱼头却顺畅地慢慢消失在盒子里。那越接近躯干就变得越粗的头部,眼看就要卡在箱框上,但就在即将进入盒子时,却又彷彿化为液体般顺利溜进里面。真不知道到底是变了什么戏法,当前
脚、躯干、翅膀跟后脚都消失在盒子里,最后只剩下触手的尖端跟尾巴,而这些部分也像是被吸进箱里似的逐渐消失。
巨大的怪物完全钻进去之后,男子就阖上盒子,扣好箱扣,轻而易举地以单手提起理应装了巨大怪物的手提箱,轻巧得像是提着空箱一样。
接着他一路走到怪物进食的地方,从地板上捡起了一个物体。那是一根又细又小的手指,想来多半是被吃掉的女子留下的。
「升之介。」
男子喊了一声少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