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乃1/
最初——轻轻抱起自己的温暖体温、失焦视野另一侧的朦胧轮廓、敲击耳朵的声响,都是来自同一种存在的感觉。
之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区别这些感觉的感官罢了。
此时的志乃,甚至没有对肉体本身的自觉。
接触到的东西、看见的东西、听见的东西……自己本身就是接收这些感觉的受体,而它就位于遥远的彼方。这种感觉,就宛如从高空俯瞰大地一般。
因此,自己,就是包含着「自己」的世界。
换言之,这里没有任何界线,自己的意识也能自然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志乃甚至觉得,从这里俯视的世界有着无限宽广的範围。
这里有无限制的万能感,以及理所当然的极限。
无限世界维持的时间并不长。
不久后来访的界限,立刻令她感到失望。
这是每个人都一定会接触到的「拒绝」。
不是来自存在,而是来自世界的否定。
面对无限延伸的志乃,世界如此低语。
「这里不是妳该来的地方。」
「这不是妳的所有物。」
「要去那边,或是去哪边都行,走开。」
曾经将志乃包含在内的自身世界,残酷如厮地拒绝了她,并且将她逼进名为肉体的境界线之中。
她轻轻动了一下手。
过分的闭塞感令她想要哭泣。
她微微动了一下脚。
过分的沉重感令她的心不停颤抖。
连一个翻身动作都做不到的细小、软弱、笨拙、又不自由的肉体,就是「我」。
这个小小的「我」,俯视着无数的第三者。
这里只是一间牢狱,所以,她才没有放弃。
00/
我从计程车内冲出。正门玄关那道自动门开放的速度,缓慢得让我想狠狠槌它几下,所以我一边用肩膀抵住它,一边将身体挤进打开的缝隙中。摆着电视的大厅里,有十五名左右的男女正无聊地坐在长椅上。我突然冲进来的身影,虽让这些人瞬间露出吃惊表情,但他们立刻对我失去了兴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副光景在这里恐怕并不稀奇吧。
接连赶搭电车与计程车的我,好不容易抵达的场所是,建立在滋贺县大津市内的医院。所以我也没有理由对自己的反应感到介意,反正大家早就看习惯了。
一边听着被挤弯的自动门玻璃从后方传出的低沉声响,我一边穿越大厅望向设置往正面墙壁上的平面配置图。从对方告知的房号中,我知道病房位于六楼,所以我正在找寻的是电梯的位置。
就在此时,我有了一个念头。
——医院的格局应该设计得更简单明了才对。
实际上只要冷静地观察,就能看出它并没有複杂诡异的构造。也许是为了方便老人使用吧,平面配置图上的颜色也清晰可辨,相当容易阅读。比起不亲切至极的地下街平面配置图,医院的配置图实在好上百倍。
我冲进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电梯间,并且按下了每一座电梯的开关。四座电梯之中,最先抵达的是最里面的那一台,对现在的我来说,连这种事都让我焦躁得无法抑制。在电梯缓缓上升,以及抵达房间位置图的那段距离中,焦急情绪扰乱了我的心,并且让肉体的动作失去协调。
在虽然宽广,感觉起来却很像是学校的无机质走廊末端,我看儿了一名身着和服的女性。
她给我一种极为孱弱的印象。如果是在普通情况下相遇的话,我应该会有不一样的感想才对,然而现在——我只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强忍痛苦的深深悲叹。靠着墙壁才能勉强站杠的她,双肩下垂地低着头。
我在房间位置图那边确认的病房,无疑就是学姊现在待着的场所。
我立刻明白,她就是绮罗拉学姊的母亲。
「那个……呃……」
虽然开口发出声音,却怎么样也说不出话的我,紧紧咬住了嘴唇。
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该用什么话应对才好,双亲与老师都没有救过。而且话说回来,我甚至没有碰过这种状况。
看到这样的我,女性露出了略微困惑的种情。
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毕竟突然有陌生男性向她搭话,而且说话又不清不楚的,即使如此,她的态度还是比我成熟太多了。
「你是绮罗拉的朋友吧?」
「嗯……那个,我是她的大学学弟。」
「是吗,你是来探病的啰?」
「是的,呃……」
「原来如此,谢谢你。请进。」
说罢,她指了病房的门。左上处嵌着一个名牌,而且上清楚写着「鸿池绮罗拉」的名字。
她虽然告诉我房间位置,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虽然对这种反应感到些微困惑,我还是行了一个礼,然后敲响了门扉。我敲了二、三次门,却没有任何回应。
「学姊,我进来啰。」
我发出声音并且打开门屝,出现在正面的是一扇大窗户。窗帘虽然拉上,却还是能感受到透进室内的微弱阳光。左手边的门屝应该是厕所,在这个狭窄空间的另一边,我看到床尾。
窗边摆着一张有着低矮靠背的沙发,上面则放了一个真皮包包,这应该某人的私柯物品吧。
走进房间深处后,床铺的全景映入了眼帘。铺着纯白色床单的病床,鸿池绮罗拉学姊盖着纯白色棉被就躺在那儿。床边有被长铁棒吊起的点滴包,以及作用不明的机械。屏幕上的折线图与数据,与谜样英文字一起闪烁着,从机械延伸出来的导线,跟她躺在病床上的身体连接在一起。
「学姊……」
躺在病床上的她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并且凝视着天花板。
「绮罗拉学姊。」
我再次发出声音后,那对眼瞳才缓缓移向这边。
她没有戴眼镜。镜片底下那对总是洋溢着活力色彩的眼瞳,看起来有点褪色。
「……你来了啊。」
学姊发出的声音,微弱到难以听清楚的地步。
「呃,我看到新闻后……联络了很多人。」
「果然变成新闻了。」
「那是……」
理所当然的事吧。光是枪击事件就已经是大新闻了。在曾发生兇杀案的仓库里再度出现被害者,当然会被媒体用头条处理了。
而且被害者还是……警官。
「昌樫先生跟高柳小姐他们……」
「嗯,他们为了保护我……」
殉职的两人已经被公布姓名了。
所以,我实在无法相信。
这是为什么呢?平常明明会照单全收电视上的情报,就算有事件发生,被害者的名字也打在跑马灯上面,也不会有人觉得这个情报有误。
当我看见富樫先生与高柳小姐的名字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不可能是真的」。是误报,是打错字了。电视台播放了错误的新闻。我是这么想的。我当然会这样想啊,因为我不久前才跟两人见过面。才刚跟我见过面的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死去。
这虽然是愚不可及的妄想,却是我的真心话。
然而,跑马灯接下来显示的文字讯息,却瓦解了这个只能说是逃避现实的想法。
因为显示在上面的是「鸿池绮罗拉」这个过分熟悉的名字,以及她目前身受重伤这种难以置信的情报。
惊愕指数破表后,我的态度反而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那瞬间冷静了下来。
「…小乃乃呢?」
「啊,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时她已经去上学了……啊,对了,我得联络她才行……」
得知这起事件的我,拚命打给跟学姊有关係的人,才知道她被送进了哪家医院。然后,我只抓了钱包跟手机就冲出家门了。接下来——因为我没有确认过来这里的正确路径,所以我是搭计裎车来的。在这段期间内,我明明有充裕的时间跟志乃取得联络,但我却完全忘记这件事。
「抱歉,我去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让她早退——」
「不需要,只是造成她的麻烦而已。」
「怎么会是麻烦呢!」
「而且,我也不太想让……小乃乃看到这副惨状。啊啊,没错,我也不想让你看见这副模样,我希望你们不会知道这件事。」
她的表情是在哭,还是在笑?
虚弱到要崩溃的表情究竟有何含意,我无法好好地理解。只是,我的心莫名地发着抖。
是一种——寒意袭身的感觉。
为了挥去这种不明确的恐怖感,我努力地用开朗口气说道..
「不、不过,学姊一定没问题的啦。妳不是已经勤过手术了吗?现在之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体力还没恢複而已。别看我这样,我之前也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我清楚得很呢。学姊很快就会恢複原状了。」
「……说的也是。没问题的,我很快就会恢複原状了。很快就会,恢複原状的。」
吐出口中的字句简直就像祷告词一样。那是一种自己希望事情会变成那样,希望事情一定要变成那样的呜咽哀鸣。
无法恢複原状的事物有二。
那是富樫刑警与高柳小姐的生命。
特别是前者,对她而言是无比重要的存在。
即使如此,学姊仍然没有哭泣。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在现场的关係吧。学姊总是那么地活泼开朗,面对任何事情部活力充沛到令人种清气爽的地步,所以我实在无法想像她哭泣的脸庞。不过,这只是学姊在我面前保持的形象罢了,其实她不过只是一名才二十岁出头的学生。
我想起学姊母亲站在病房前面的身影。她虽然请前来探病的我进入室内,自己却没有跟着一起进来。她是从何时开始站在那边的呢?还有,她又要站到何时为止?
我明白了那有些不自然的身影中,隐藏了什么意义。
现在的绮罗拉学姊,需要时间哭泣。她需要时间尽情倾吐失去重要之人的悲伤情感。这不是软弱,而是身为人类的正确情感表现。
我决定离开病房。今天就先回去吧。我不能从现在的她身边夺走时间。
打定主意的我準备告辞——却突然察觉到了某件事。
眼前是没有任何异状的棉被。那是让学姊身躯保持温暖的白色棉被。当然.向上隆起的棉被内有着跟学姊身体一样大的空间。她的身材娇小,所以棉被隆起的程度也不大,不过还是能大致推测出身体的形状。
然而,这副光景中存在着某种不自然的要素。
隆得最高的部分,当然是胴体。微微露出棉被边缘的指尖虚弱地握着布料,脚趾虽然没伸出来,却可以看到它的形状。
不过——只有左侧。
棉被没有隆起,右侧的棉被没有隆起。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学姊在棉被里弯曲着右腿吗?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棉被应该还是会被撑出一个不自然的形状才对。可是,棉被上却看不到这种现象。她在棉被中将身体伸得笔直,所以棉被应该会被撑起来才对。这副光景简直就像她的右腿——!
「学……姊……?」
她有如要排除一切似地闭上双眼。
然后,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我自作自受。」
无法恢複原状的事物,有三个了。
这都是我害的。
学姊虽然说那是自作自受,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确,她总是背负危险地活着。她主动跃进犯罪旋涡中与罪恶战斗。周遭之人担心这种行为,所以老是告诫学姊不要这样,伹她却把这些话当成了耳边风。
所以,我想学姊大概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遇到这种下场吧。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天经地义的结果,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不过……这还是不对。
事情不是这样。
她的行动错误到必须遭受这种下场吗?
脑袋一片空白的我,独自呆立在医院的正门入口处。
抵达这里后,我就失去了步行的力量。或许我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现在的我之所以能够站立,只是因为某人擅自死锁了我的膝关节,不准我瘫坐在原地罢了。当然,我清楚那人的真实身分。
就是我自己。
责备着自己的我,正高吼着「这就是处罚」。
就算我不跟学姊讲那件事,她也会自己去调查事件吧。话说回来,主动前来要求帮忙的也是她本人。事情总是这样发生,绮罗拉学姊都是处于主导的地位,所以会发生这种不幸,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这种理由只是谎言。
我想原谅自己吗?
我到底想向谁表示,自己没有任何责任?
学姊那句「自作自受」的意外之语……难道没有让我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