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蒼藍殺戮者」

沙漠战车离开安波隆商城后，持续往西北方向前进，到了日落时分，火乃香等人开始做起夜宿的準备。

首先利用外部环境感应器确认方圆数百公尺内的状况，留意是否有生物活动的痕迹或是通道，这部分要儘可能避开。

对象不仅限于动物，也要避免逗留在散播有毒花粉或孢子等植物的群生地带。有流沙的地方当然不可久留，也不可以忽略具有会扰乱地磁、使雷达性能低落的地质区域。

确认具有一定的安全程度（当然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后，接下来就要找一个适合车体隐藏的位置，启动装甲隐蔽模式。

这个模式会儘可能地抑制音波、电磁波等外泄，使被发现的机率下降。如果再进一步启动遮蔽装置，装甲颜色会随着环境「透明化」，几乎不用担心在夜间被敌人发现。

虽然在「THE THIRD」的最尖端科技前是另当别论。

但是，这群人自己把这完善的措施给破坏了。

有道人影打开战车侧面的气闸，跳出战车并站在沙地上。对方将双手往上举，将身体尽最大可能地舒展开来。夕阳余晖在那个人脸上刻下阴影，不用说。她就是火乃香。

她凝望了一会儿云彩的流动，然后将未出鞘的爱刀插在沙面上，开始做起暖身操。火乃香扭转的脖子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似乎要将舟车劳顿的疲劳全部消除一样。虽然刚才有做过安全确认，但现在的状况可说是毫无防备。

原以为大略舒展过筋骨后，她就会回到车内，但现在才正要开始真正的筋力训练。

火乃香认真地进行包含直线冲刺等运动约三十分钟。汗水不断从身上冒出来，一点一点滴落在沙上。

结束了难熬的仰卧起坐，火乃香解开被汗水浸透的头带，放进口袋里。微长的浏海遮住前额。

「呼！」

火乃香用着相当特殊的呼吸法，一口气将腹腔中的空气吐出，短时间内就恢複为平顺的呼吸。

她站在直立的刀前，将两脚打开与肩同宽，手臂自然下垂。

然后闭上眼睛缓缓呼吸。在她进行筋力训练的同时，太阳已然落下，冷冽的黑夜包覆住火乃香。

「喝！」

随着急剧的吐气，火乃香开始动作。划破天际的锐利光芒，正是白刃的十字轨迹。

下个瞬间，火乃香已经恢複成跟刚才几乎相同的姿势，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反握刀柄的左手稍稍下滑了几公釐。

铿──

那是椭圆形的护手与鞘口碰撞所发出的细微声响，也就是收刀的声音。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左手将插在地上的刀鞘中的刀拔起，随即又将之收回。转瞬间发生的这一切，有谁能够察觉到？

为了让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火乃香右手轻扶着刀鞘。

但是，刀鞘插入沙里的深度却没有改变。跟火乃香挥刀之前相较，没有变深也没有变浅，因为火乃香右手所施加的力道，只有拔刀所需的最小限度而已。

会使用左手拔刀，是为了要保护还没痊癒的右手，但她的速度实在让人很难相信那不是她的惯用手。若非完全掌握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小动作，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

火乃香顺势以右手将沙中的刀鞘拔了起来，随意地拿在手上，前进了两、三步。

「咻！」

刀刃划出一道新的轨迹。火乃香对包围着自己的假想敌使出居合斩。前进、后退、迴转──往前后左右上下全方位迅速出刀。

拔出的刀一定要在回鞘后才能再度瞄準下一个目标。最初的一刀也是最后一刀──这是拔刀术的基本原则。

拔刀、斩、回鞘，由这三个要素所构成的动作，火乃香在一吐一纳之间完成。一般人的肉眼是不可能看清这整个过程的。她就像是台处理速度截然不同的电脑，与人类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佣兵改造人凯宾称她为──舞刀使。

的确，火乃香精确锻炼过的体态就如同职业舞蹈家一样。但是眼前所见的并不是讨好观众，使之陶醉感动的舞蹈表演。而是融合了寂静及激烈，会在无声无息之间招致死亡，一击使敌人致命的「剑舞」。

还是个少女的这个女孩，到底是如何习得如此高深的刀术？能够传授居合斩的人并不多，而即使是具有足以修鍊素质的人，就算请现今技术最高超的人来指导，也至少需要数十年才能到达她的境界。

或许因为在这为黑夜笼罩的地方，视觉只是多余的东西，火乃香闭上眼睛。不过，最后她连动作都静止不动。她将回鞘的爱刀架在右腰骨附近，原地静默，甚至连呼吸次数似乎都减少了。

火乃香不久前所出刀的轨迹，现在都如同光所构成的线一样烙印在她的脑海里──那是火乃香对假想敌所放出的意志之光。

（在轨道内的对象，必死无疑。）

火乃香心里出现某人的训示──

（只要能让你的心与刀化为一体，就算在轨道外的东西，或者刀刃无法砍断的一切──都能一刀两断！但是，追根究底也只能做到那样。）

火乃香凝视眼前留下的刀迹残影，并越过影像，将视线送到更后面的方向。

（对你来说，用刀挥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所以你该学习的是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回话的人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她用深邃的黑瞳努力仰望之处，是一个站着笔挺的高大人影。那人影突然伸出手，用大大的手掌一次、两次、三次地抚摸女孩头部，女孩被逗得发笑，连头带都因此被弄乱了。

（没错，那就是──）

火乃香突然睁开双眼，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样，缓缓转过头来。

「我打扰到你了吗？」

青年白皙的脸孔从暗夜中浮现。火乃香对他摇了摇头：

「没有，刚好结束。」

「是假想练习吗？」

「算是吧。」

火乃香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掀起浏海，将口袋中拿出的头带绑上，然后走到可以和青年彼此看清对方脸孔的距离。

「呼，流了好多汗！」

「但呼吸倒是还很平顺。」

「保持呼吸的节奏是很重要的，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努力才能做到的。」

「也是。」

伊库斯将视线聚焦在火乃香刚刚的假想敌所在之处，那里的沙面出乎意料地平顺，完全看不出才刚经历过一场「打斗」。

不过，这是在看得到的情况下才能得知的事实。两个人都没有携带照明设备，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就连看清脚下都有困难。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满意。」

「嗯……用左手果然还是不太顺手。」

火乃香似乎对于比起惯用手而言，力道控制能力乃反应速度都稍弱的左手感到很不满意。那之间的不同，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完全无法看出差别，但对于当事者而言，却可以感受到明显的异样。

「还会痛吗？」

「几乎都好了，因为有在安波隆商城拿的葯跟──啊，对了，还要谢谢你当时的帮忙。」

「不，主要还是因为火乃香的恢複力很强。我只是提供一点点微薄的力量而已。」

「你会使用所谓的『治癒』啊……」

这世界上存在着一种不需使用药品及医疗用具，光用手掌覆盖即可进行治疗的能力，拥有这项能力的大多数是亚人种。火乃香虽然有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实际见识过。

──那是在遇到伊库斯之前。

青年用来使她手腕扭伤的伤势减轻的力量，就是传说中的「治癒」。不过，火乃香虽然实际体验到这无法解释的不可思议力量，却没有十分讶异。

火乃香一直认为，这世界能存在这种力量是很好的一件事。拥有超越人类所知之能力的人不在少数，而其中又以掌握文明世界的支配者──「THE THIRD」为大宗。

他们不仅继承了旧世界的知识、技术，也拥有利用额头上的第三只眼──天宙眼进入各种电脑系统、网路并随心所欲操纵的能力。

虽然「THE THIRD」的数量极为稀少，但以自动步兵为首的机械军团就像他们的手足一般遍布各地，藉此巩固他们身为支配者的地位。

「那你呢？」

被青年唐突一问，火乃香感到困惑。

「我？我怎么了？」

「你也拥有某种特别的力量，那并不是单纯的居合斩，对吧？」

与其说是提问，倒不如说是确认。

「我并不认为只凭着极快的速度跟绝妙的时机就能将自动步兵一斩为二。而你的身体应该也没接受过任何的强化处理，所以也绝不是靠蛮力。」

火乃香的筋骨如金属丝般，坚硬却又有与年龄相符的柔软度，特别是下盘的稳定度更是超群；但这样顶多也只能说是「锻炼良好的筋骨」，并不是改造人，而她也没有接受过特别的生化学强化处理。

「──你看得出来吗？」

火乃香坦率地承认了。除非是真的无知或是对此不感兴趣，不然只要看过她使出居合斩的人，多少都会抱有同样的疑问。否认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但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你的治癒能力才真的很棒。毕竟是帮助人的力量。」

「没有那回事。」

伊库斯稳重地回应：

「你并没有利用那种力量，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吧？你不会为了抢夺、伤害而使用它，而是为了你自己，或是某样你所坚信的事物才会出刀的，是吗？」

火乃香一脸困惑地搔着后脑杓。她很清楚青年不是在揶揄，也不是在讽刺。正因为青年说话的方式是如此的真挚，火乃香才感到十分困惑。

「我也一样，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会使用这个力量。自己可以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又应该要做什么──人类这种生物会用自己的智慧去选择、判断。所以说，力量、技术这种东西并没有优劣之分。」

「…………」

「人是不完全的个体，必须以智慧、理性等连自身都无法掌握的概念做为生存的指南。正因如此，单纯论『生存』这种行为，人类就必须灌注比其他生物更多的努力才行──」

一阵与伊库斯之间强烈的差异感朝火乃香袭来。他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在某个火乃香所不知道的遥远彼方。

青年的生理及心理都是单纯透明的，谁都无法跟他产生任何关连，又或者是他刻意不与任何人产生关连，将一切抛诸脑后。就彷彿在这个世上，并没有能够让他驻留关心的对象存在一般──

火乃香拚命抑止不知为何发抖的身体，但从膝盖传上来的振幅却益发强烈。

「火乃香小姐？」

青年的语气中充满担心。然后火乃香就如同开始时一样，又突然停止震动了。

「你怎么了？」

「嗯──不，没什么！」

「对不起，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没有啦！」

火乃香用力摇头。

伊库斯的话语带给她激烈的孤独与寂寥感。

──这个人或许随时会离开…或者说，他现在之所以会站在这边跟火乃香对话，只不过是机率近乎于零的「偶然」罢了。

青年给人如此缥缈的印象，让火乃香心生一股孤独感。

但同时，在火乃香心中也产生了被理解的感觉。青年彷彿将火乃香一直放在心中，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心情，以某种有意义的形式翻译出来了。

「对了，既然练习告一个段落，要不要吃饭了呢──」

「是波奇叫你来问的吗？」

「嗯。」

「也对，我没带通信器出来……」

火乃香在暗夜中瞪了车体一眼。

「不过，让客人来传话，这样像话吗？」

「啊，别误会，因为我刚好想要出来外面走走，所以只是顺便而已。」

「哼……算了，你先回去吧！我大约再五分钟就回去。」

看着伊库斯进到战车后，火乃香叹了一口气。只要站在他面前，不知为何，就会觉得特别紧张。当她回覆到独处时，才发现这种紧张的感觉比想像中还强烈。

但那并非不舒服的感觉。虽然火乃香对伊库斯仍具有某种程度的警戒心，但可以发现，已经比一开始的时候放鬆了许多。

火乃香突然很想沖个澡。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才发现眼睛还被别种液体润湿了──是何时开始流泪的呢？她并不清楚。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沙漠战车便发动了。保留一部分的遮蔽装置，将装甲隐蔽模式完全解除后，随即缓缓离开洼地，以静音巡航模式移动。

波奇研究地图及查察军的监视範围后设定出的路线，其目的地并不是伊库斯当初所说的「钢之谷」。

「抱歉，得绕点路。」

火乃香把昨天接下工作后所说的话又重複说了一遍。

「不用在意，反正已经说好了，何况我也不赶时间。」

在前往「钢之谷」前，必须先去一个毫无关係的地方──伊库斯很爽快地答案这件事。事实上，对于明明被查察军追捕却毫不心急的伊库斯，火乃香仍旧感到难以理解。

「话说，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勉强举实例说明的话，那大概是像旧废墟或是遗迹之类的地方，而且早在很久以前就几乎被挖掘完毕，因此就连考古学家都不太会前往。」

「这样啊……」

看到青年一副想要发问的表情，火乃香对他微笑道：

「总之，去了就知道啰！」

「你看起来好像在期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