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納米機器的甲殼

眼前是那名拥有冷漠眼神的女子。并不是因为她银蓝色的色泽而给人那样的印象。不管是她银蓝色的及肩长发，还是端正到不自然的容貌，抑或那像是一条线般的薄唇——只要在其中一个地方添加某个要素，必定就能让每个人都愿意对她敞开心胸的温暖了。

那名女子所欠缺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微笑吗？不，不是。并非每个人都是常保笑容的。那名女子的问题在于，让人根本无法想像她笑起来的模样。

在安波隆商城中撞上她的那名小男孩，大概就是被她周围所飘蕩的冷冽空气——以及将人类与岩石视为同物的视线，震慑到难以呼吸的。

迅速走在阴暗小路上的她，穿着与袭击菲拉·梅丽奇时一样，包覆全身的黑色连身衣。连身衣的表面像是有微小的鳞片并列一般，所构成的图案与她周遭的通路墙壁上所浮现的十分类似。

——那是个奇妙的世界。

没有明确的光源，墙壁整体散发朦胧的光晕，造成些微的阴影。墙壁的素材并不清楚，看起来似乎是某种金属类，却又有着橡胶般的弹性感。很明显不是岩石或是木头等天然素材，但也不能断言是完全的无机物。

如果有边境的人类在场的话，或许会觉得那跟在居住区被广泛使用的生物建材很类似。生物建材相似于某种人工细胞组织，只要使用适当的活性剂，便能进行自我繁衍，当然也具备相对于繁衍能力的抑制机能，所以并不会发生极端变形的状况。那是种会靠呼吸维生的建材，随着进行活跃的热能交换，以维持居住区全体在一定的温度中。那是「THE THIRD」传授给人类的技术之一，也是在沙漠化环境中不可或缺的技术。

构成这条通路的黑色素材，比起前述的生物建材给人一种更强烈的「生存感」。或许是因为那鳞状的表层浮现着像是血管般的电缆，又或许是因为其波浪般不规则的凹凸表面，带给人错觉的关係吧。

拥有银蓝色瞳孔及深红色天宙眼的女子缓缓转了个弯，走到一条更宽阔的通路。延伸至靴子的连身衣的鞋跟，踩在地面上却没有发出丁点声响。她没有刻意消除脚步声，只是因为地面素材本身对于声音的吸收力很高。

那名女子终于在通路的尽头停下脚步，接着，额头上的天宙眼发出红色光芒，眼前的墙壁毫不迟滞地往左右两边打开——在墙壁开始移动前，完全看不出那里是门。

进门后又是一面相似的墙壁。在重複三次相同的手续，女子才踏入开阔的空间中。

「——怎么了吗？」

耸立在圆柱型房间中央的「钟乳石」顶端传来声音。

「有敌人。」

女子用一句话回答。两方的声音是相同的，却又不太一样。最初询问的声音含有后者没有的要素，那就是感情——或者说是人性。

话说回来，人类产生感情及人性是需要经过一些过程的。生长的环境、周围人们的对话、体验、记忆、不时出现的情绪反应，这些都可以说是使感情萌发的土壤。虽然很容易指出女子所欠缺的东西是「感情」，但那并不是根本的解答。问题应该在于，为什么她会没有感情？

「你说的敌人是——『THE THIRD』吗？」

出现了第三种声音。女子瞥了一眼声音来源，眼神依旧冷漠。声音是以坐姿被半流动体素材包覆的男子——凈眼机所发出的。

从他在该处的这件事来看，从上方传来的声音主人应该是萝娜·法乌纳。那么眼前这名拥有同样声音，且眼神冷漠的女子又是谁？——不，之前菲拉·梅丽奇告诉火乃香，操控她的护卫的人是萝娜·法乌纳。在这个房间里跟凈眼机说话的女子，与在安波隆商城袭击火乃香一行人的女子，两人之间有什么关係？而名为萝娜的女子，其真面目又是——？

「是『THE THIRD』的攻击吗？」

女子听到高处传来的声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抱歉，我刚才太专心跟这个人讲话了。」

「这样啊。」

女子并没有谴责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虽然两人发出的声音相同，用字遣词却呈现完全不同的氛围。

「——哎呀…」

萝娜·法乌纳的声音中流露出些许感情：

「迎击部队已经出动了吧？」

「那是依据我的判断下达的指令，不行吗？」

「不。」

就像是以摇头来表示否定一般，遍布这间房内各处的电缆林开始摇曳。

「但是……若不是『THE THIRD』的话，又会是谁？」

「我并没有说对方不是『THE THIRD』。逐渐接近的输送机，的确是属于空军基地所有的飞机。」

「那么——」

「可是只有一架飞机，并没有其他护卫的战斗机或是自动步兵之类的。」

萝娜·法乌纳陷入沉默，似乎正在咀嚼获得的资讯。不过马上又说道：

「或许是菲拉·梅丽奇擅长的计谋？凈眼机，你觉得呢？」

「可能只是来谈判的。」

男子如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出。

沙沙——

沙沙——

电缆的嘈杂中交杂着萝娜·法乌纳的笑声：

「那可不行唷，凈眼机。因为负责谈判的人已经来到这边了，就是你，只有你可以唷。我可没有提出其他要求呢。」

「那么暂时停止中枢统閤府的机能，并将权力全权转让的要求呢？」

「那个……」

女子不知为何有些迟疑。而彷彿要掩护她似的，另外一名女子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也去，这样可以吗？」

「嗯…嗯嗯，麻烦你了。」

冷淡的女子不再多看凈眼机一眼，掉头踏出步伐，与来的时候一样快速地离开。

「他们是为了杀我而来的吗？」

在稍微漫长的寂静过后，萝娜·法乌纳孤独地说出这句话。

「事到如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凈眼机闭上双眸，似乎正在思考逐渐接近的输送机的意义。

「你…萝娜，你与『THE THIRD』为敌，揭开了这场战争的序幕。现在最后的王牌还在你手上，因此『THE THIRD』才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反击——」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我来到这里之后，你没有再跟中枢统閤府连络过，对吧？所谓『没有提出其他要求』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是这样没错。」

「亥贝留斯市的人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甚至开始怀疑我是否还活着。若是他们判断我已经死了——或是已经不在这里，菲拉·梅丽奇将会出动全数大军消灭你。」

「即使WHD在我手上，也会那样做吗？」

凈眼机的嘴唇浮现形式上的微笑：

「你并不清楚WHD的打造背景。以毒攻毒，企图早期消灭病灶，这就是那个女人一贯的作法。」

凈眼机突然睁开双眼：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现在还在怀疑。」

「怀疑什么？」

凈眼机金黄色的瞳孔及深红色的天宙眼，同时望向斜上方，视线所及之处，应该是刚才已经离开这房间的那名女子的脸——银蓝色的头髮及瞳孔，还有跟凈眼机相同的红色天宙眼。

纤细的脖子支撑秀丽面容、白色的双肩、袒裸在外的双乳被细緻的双手遮盖着——不过她像是人类的外表仅止于此。她的肌肤在双乳下方心窝的部分消失，而取代下半身的，是由与身体差不多粗细，约十几条电缆所构成的电缆束来支撑着上半身。这束电缆吸附在圆锥状的突起上，彼此扭转交缠着。

而将电缆的根下扎在隆起于地面的「钟乳石」，只有上半身的女子——那就是萝娜·法乌纳。

凈眼机对着这名如同从神话故事中跑出来的女子低声说：

「你到底有没有要使用那张最后的王牌——WHD的意思。」

跳出输送机的后方出入口之后，PSP点燃了背后的推进器。火乃香确认从索敌雷达传到显示器的战斗情报，同时扭转机体。

视线前方是正要进行强制着陆的输送机。眼看就要顺利着陆，却突然出现异常。

「！？』

机翼所造成的阴影突然向上浮起，机体下方掠过数条曳光弹的轨迹。输送机在千钧一髮之际躲过了朝向着陆地点的攻击。

「波奇！」

让PSP滑行的同时，火乃香透过无线通信器大喊。

「呜……！？」

火乃香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一阵如同暴风雨般的尖锐噪音像是要穿破鼓膜般，干扰他们的通信。在一般情况下，通信干扰会被电子滤波器过滤，并不会像现在一样剧烈。在PSP里的火乃香放弃通信，往输送机的方向而去。

轰——！

大地翻腾，沙尘飞舞。火乃香将PSP功率提升至极限，利用加速度闪过从上空而来的攻击。接着启动右边的操控装置，拔出固定在背后的长枪身反装甲来福枪。

火乃香使PSP像是画圆般滑行，同时扣下扳机，

咚——！

响彻云霄的重低音——那是PSP的专用装备「DRAGON BASTARD」。

在接下这次的工作之前，火乃香才刚将PSP及来福枪拿到安波隆商城的兵器厂，进行维修及彻底的调整。虽然基本规格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稍微提升了两者的最高功率，隐密性也提高了。

「DRAGON BASTARD」的HVAP高速穿甲弹（注：弹头以钨钢製成尖锐造型，同时兼具射速与穿甲功能的弹药）命中上方的日标。对方使用了遮蔽装置，照理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但其胸部装甲仍遭到贯穿。在中弹的那个瞬间，目标才丧失遮蔽机能，坠落至地面。

「咻——」

火乃香吹起口哨。反装甲来福枪进行过改造，枪身的精密度提升，能进行更长距离的狙击，这部分先前也实际在PSP中重複过无数次试射，直到满意，而其结果也已经在刚才的实战中证明了。

（输送机呢——？）

在火乃香的视线前方，一度上升的输送机穿梭在曳光弹的缝隙中，再度準备着陆，离最初的预定降落地点有相当的距离。就如同培养脑的机长所告知的，输送机正逐渐远离最终目的地；而最初便前往迎击的「苍蓝杀戮者」的状况则无法确认。

「啧。」

打算以PSP追上去的火乃香，突然急促地往一旁滑开。

哒哒哒——！

新敌人向PSP刚才所在的空间射击。似乎与在上空攻击输送机的敌人隶属于不同的部队。

「这边先来吗——！」

火乃香将PSP的推进器火力全开，加高速度迴转后，背向输送机，朝盘旋在黑夜中的沙丘前进。

咚！咚！咚！

一阵连续射击。虽然「DRAGON BASTARD」是手动装填的来福枪，但依据射击手的熟练程度，是有可能提升连击速度的。

火乃香已经有过用这具PSP及同样的来福枪数次的实战经验。虽然火乃香自认会习惯是理所当然的，但她并没有发现，那熟练的速度已经可以算是异常了。一般来说，即使受同样的教育训练，但每个人的学习成果不尽相同，而火乃香的操控技术和射击技巧，则达到他人想像不及的高水準。

——正如同她居合斩的技巧。

前方沙尘瀰漫。虽然看不见形影，但火乃香却知道对方并非自动步兵。在事前的作战会议中，她已经对此地所有的查察军兵器有了大略的认知。那大概是小型的攻击直升机吧？飞机上仅搭载机枪，并没有诱导弹之类的装备。不用说，那是无控制室的无人兵器。

面对格林机炮的猛烈射击，PSP以曲线的滑行轨道闪过。以推进器进行滑翔移动的PSP，做出与火乃香锻炼过的步伐酷似的动作。若是开发这具人型兵器的人在场，不晓得会不会因为机体的潜在能力被提升到百分之百以上而感到高兴？或者会因为它显示出未经模拟的机动性而呆愣住呢？

「别烦我！」

火乃香利用来福枪连射，并确实击中了攻击直升机的引擎。直升机冒出火焰及浓烟坠落在地，弯曲且四分五裂的螺旋桨戳进沙中。

低空飞行的直升机虽然具备整流装置，可以抑制螺旋桨所生成的气流，但透过其扬起的沙尘，还是可以大概判断它的位置。不过即使如此，一般人想要狙击隐藏在黑夜中的飞行物还是难如登天。

PSP的瞄準系统发挥不了功用，而火乃香从一开始就没有依赖它。她所寄託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之所以为她的证据。

大地震鸣，接着爆炸声巨响。

火乃香迅速将视线移向后方显示器，沙丘的陵线正火红地燃烧着。

「——咦？」

火乃香全身冒出大量的冷汗。虽然因为沙漠的高低起伏无法看清全貌，但那的确是输送机所飞往的方向。

「怎么会这样！？」

一阵炮火再度从天而降，瞄準打算回头的PSP。火乃香刚才的气魄已蕩然无存，只是一直被压制着往后退。她感觉到焦躁，以及——动摇。现在的她，光是要闪过子弹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精力。

她的心思早已飞到输送机那端，但实际上的距离却逐渐被拉开。她过去从来没有如此焦躁过，而敌人的攻击开始集中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这件事也令她在意。这表示，敌人已经没有其他的攻击日标了——

轰！

火焰散落在黑夜中，有着飞行装备的自动步兵跟着装甲的碎片一同落下。一具、两具——再一具。那并不是火乃香开的枪。

装甲体慢慢降落在PSP旁。火乃香反射性地将枪门瞄準对方，当确认显示器上所映出的轮廓后，将手指离开扳机。

「『苍蓝杀戮者』……」

深蓝色的装甲拿着大口径的智慧型步枪。或许是为了让火乃香认出它来，此时的它解除了遮蔽装置。

「你在干嘛！？输送机的援救呢！？」

「他们没事。」

火乃香听到比想像中清晰的声音，一时感到不知所措。虽然原本人工培养脑及人工智慧体并没有性别之分，但透过PSP外部收音装置所听到「苍蓝杀戮者」发出的，确实是男性的声音。火乃香与这具自动步兵初次见面时，并没有听过它的声音。

「输送机将战车放出后，原本打算起飞，不过却被击坠。战车则——」

就像是算好时间一般，一颗信号弹打上夜空，那是沙漠战车的副炮打出的。

「波奇……」

火乃香鬆了一口气。通信干扰仍旧很严重，无法与战车取得联繫，但姑且可以安心了。沙漠战车虽然在输送机里毫无用武之地，但在陆地上可还是有「两把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