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難以傳遞的思緒

「——啊……啊啊…啊……」

凈眼机听到呻吟声而睁开双眼，看到萝娜·法乌纳正双手抱头，全身颤抖着。

「你怎么了？」

萝娜没有回应。她美丽的脸庞上冒出斗大的汗珠，却仍旧咬紧牙关凝视着空间中的一点。凈眼机判断她正以—种惊人的注意力集中自己的精神。

「萝娜！」

萝娜抬起头，用她银蓝色的瞳孔注视凈眼机，脸上满是痛苦扭曲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断断续续，却清楚地回答：

「等我…一下下…只要…再一下…就好了……」

萝娜的天宙眼此时正散发着鲜明的光芒。凈眼机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天宙眼如此耀眼过，那显示出她集中了相当大的能量。她到底打算以如此庞大的力量做什么？

「——停下来。」

凈眼机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但一股不祥的预感令他放声大喊：

「停下来，萝娜！住手吧！」

凈眼机的天宙眼闪烁不定，包覆住他的半流动体突然丧失拘束力，于是他往支撑着萝娜·法乌纳的钟乳石状纳米机械底座跑去。

「萝娜·法乌纳！」

声音并没有传递到女子耳里。她半闭的眼皮抽搐着，由正上方的第三只眼发出的光芒变得更加耀眼。

「萝娜…法乌纳…」

火乃香嘴里复诵着这个名字。眼前这名女子，的确长得跟菲拉·梅丽奇给她看的照片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可是……」

在充满液体的透明圆筒内的女子已经死了，而且应该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那个液体的效果，女子的肉体至今仍完美保存得像是还活着似的，但却毫无生气。

以尸体来说，刚死与死后一段时间来比较，体内所残留的气的量完全不同，而她身上则毫无留存。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什么不醒人事的假死状态，眼前确实是一具如假包换的尸体。

「萝娜·法乌纳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什么？」

「在她过世之后，马上就对她的尸体进行了保存处理。」

「苍蓝杀戮者」毫无感情地述说着，而火乃香则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为什么那么清楚——」

「你有听过WHD吗？」

天外飞来一笔从未听过的辞彙，火乃香连忙摇头：

「不…没有。」

「WHD是虫洞发射装置——Worm Hole Driver的简称，那是『THE THIRD』在不久之前所製造出来的终极破坏兵器，又称为『空间破碎炮』。」

「『空间破碎炮』……」

——那个兵器是为了某一个目的而打造的，结果由于最后没实际派上用场，现在仍搭载在攻击机动卫星上，静静地于轨道上盘旋着。当然，火乃香并不知道，造成其没有发射的原因就是她自己。

「萝娜，法乌纳劫持了WHD的系统后，传送讯息给中枢统閤府，她说若是不照她的要求去做的话，将要使用这个兵器，甚至还实际用过一次，以示警告。」

「用过了？」

「她让搭载着WHD的卫星对地表进行攻击，消灭一部分的山脉。」

火乃香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事态已经严重到让山脉消失了，但包含她在内的所有人们，竟然都对此一无所知。在他们所不知道的这个世界某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以WHD的实力而言，那只是小意思。」

「所谓的『小意思』是指……」

「详细的原理姑且不说，不过WHD本来就是可以破坏整个星球的兵器。」

用什么方式破坏？——火乃香原本打算如此提问，但一想到就算「苍蓝杀戮者」回答了，自己也无法理解，于是毅然放弃，取而代之问道：

「为什么要製造那种东西？『THE THIRD』不是仍然是这颗星球的统治者吗？他们还想要什么…到底他们还想做什么——」

「那是旧世界的技术。」

自动步兵回答。

「当然『THE THIRD』并没有要毁灭这颗星球的想法，但是之前曾经一度面临必须藉助WHD之力的事态，因此他们就将旧世界所流传下来的理论现实化。」

「——又来了……！」

火乃香烦躁地吼道：

「又是旧世界的力量！」

那是个已经灭亡的世界。在火乃香——不仅是她，还有现在活着的所有人类诞生的很久很久以前，从地表上消失的一种文明型态。当时超高度的科学文明及物质文明都发展到顶点，而「THE THIRD」继承那个世界的技术，并为人类使用其中的极少一部分。

那个世界已经灭亡了，是自取灭亡的。在旧世界与现代之间，有一道名为「大战」的时间隔阂。人类勉强从丧失了一切的地方重新起步——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从「零」开始，但历史很明显地回归成一张白纸。

——难道并没有回归到一张白纸吗？

火乃香曾经与守护着这颗星球文明的巨大异星球意识交谈，也曾经目睹「大战」所遗留下来的超兵器死去。这些都不是谁都能够体验到的事，但在这个世界里，的确还残存着无数的伤痕。不论人们知道与否，那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她——萝娜·法乌纳想要毁掉这个世界吗？」

「那个…那…个……』

「苍蓝杀戮者」突然将手中的步枪枪口瞄準火乃香，火乃香在不明究理的情况下做出反射动作。

「喝！」

她将步枪的枪身斩断。自动步兵将化为一堆废铁的步枪丢弃，从手腕伸出电击棒，那是一种会产生高压电，适用于近身格斗战的携带型武器。

嗡——！

伴随着刺耳声音挥下的电击棒被黑鞘挡住，在瞬间接触后，两人各自往左右跳开。

「你……」

火乃香直觉「苍蓝杀戮者」的人工培养脑被侵入了。打从它自掩护火乃香的岗位上离开，随着火乃香进到房间的那刻开始就有些诡异。它警告火乃香那可能是个陷阱，于是被命令在门口待命，没有火乃香的指令，它应该不会擅自採取行动。

有关WHD及萝娜的说明，也不太像是它会讲的话，似乎是有人借着它的嘴来述说一般，毕竟那都不是一具自动步兵会知道的事情。

——但是，到底是谁呢？萝娜·法乌纳不是死了吗？

跶！

自动步兵往前沖，火乃香往侧边滑开，迴避迎面而来的电击棒。对于瞬间改变方向而来的再次攻击，这次她则在千钧一髮之际以扭转上半身的方式躲过。挥击电击棒所造成的强烈气流冲击到少女的额头。

（这家伙……！）

这并非火乃香第一次与那具自动步兵交战，但如此直接近距离的打斗却是头一遭。虽然她知道对方拥有卓越的战斗能力，但老实说，她没有想到竟然有到这样的程度。与它相比，火乃香今晚所击倒的对手们根本就像是木偶一样。

「呼！」

火乃香大口喘气的同时，用刀鞘挡开再度袭来的电击棒。毫无防备的人类只要稍微接触到电击棒，一定当场毙命。不仅仅会触电，肉甚至会因为烧焦而被挖起。

（要斩…吗——？）

火乃香向自己的内心询问。现在可没有空在这里浪费时间。因为以体力来说，对方佔上风，而且火乃香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完成。

虽然一直隐藏在心底，但是少女其实一直很担心留在地表——建筑物外的波奇一行人。纵使觉得他们并不会那么容易被打败，但她还是想要早点完成工作，回到他们的身边，告诉他们自己没事，然后——

「——混帐！」

火乃香咒骂了一声并往后退。应该要斩下去才对。不，依现在的情况，就算是斩了也没关係。当它与自己敌对的时候，自己就会毫不宽容地斩了它——她是在这样的附加条件下，才同意带它来的。

铿！

喀！

电击棒与刀鞘相互摩擦交错。若单纯比较的话，无论力量或是速度，人类都远不及机械，火乃香的刀之所以没有被击落，是因为她很清楚力的行进方向。

转换距离、转换位置、转换角度……物理上的力都具备着最有效率的作用条件。若是没有掌握到最佳状态，不论使出多么强大的力，都发挥不了一半的效果。少女一直都完美地掌握着自己与对方的动作。

「———！」

自动步兵的电击棒挥空了。现在是斩倒对方的绝佳时机，火乃香的右手握住了爱刀的刀柄。

「啧……！」

不知为何，她无法拔刀，于是再度退后，重新盘算时机，「苍蓝杀戮者」调整好姿势，似乎在谨慎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至少不会立刻行动。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火乃香感觉得到，透明容器中的萝娜·法乌纳似乎正从她紧闭着的眼睑下，或是用现在理应停止机能的天宙眼注视着他们。

「斩……吧……」

火乃香吃了一惊。「苍蓝杀戮者」似乎拚命挤出声音。

「斩…吧…」

斩…吧——斩了你——吗？

火乃香的瞳孔闪过一丝不舍。对于来势汹汹的猛烈攻击，火乃香像是舞动般闪躲，而爱刀的刀刃还在鞘中。

「为…什么？」

萝娜·法乌纳痛苦地出声。凈眼机稍微眯细他金黄色的瞳孔。

「明明……应该听得到……我的声音……才对的！明明你……应该……跟我…一样……才对的！」

一道红线从萝娜的嘴角流下。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只有从那彷彿被咬破的伤口留下的鲜血，像是微薄的生存证据一样，闪耀着鲜明的光泽。

「斩…吧……」

虽然「苍蓝杀戮者」一再重複着，对火乃香的攻击却不曾中断。有两个相异的意志同时存在于它的内部——一个是被入侵、与少女敌对的意识，另一个则是想要从被控制下逃离的心。

火乃香看透对方每一个动作，用轻盈的步伐，就像是乘着电击棒所引起的风一般，左闪右躲，又或者时而垂直往下蹲，电击棒就从她的髮际上擦过。但无论如何，她的视线都绝对紧盯着对方。

「在我…杀…杀了你之前就…斩了我吧…快…一点……」

火乃香压低重心，作好拔刀的準备，而自动步兵的电击棒则瞄準了她的头部挥下。少女看清那道轨迹，下了某种决心后，往前跨步——

「破！」

银色的火花四溅在空间中。斩线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接着——

铿……

——刀回到鞘里。

「…………」

电击棒在离「苍蓝杀戮者」的手极近之处被砍断，滚落在地上。自动步兵像是被冻结般一动也不动。

「呼～」

在呼出一口气的火乃香面前，自动步兵出声追问：

「——为……什么？」

火乃香终究还是没有砍了它。在只要下手就一定会成功的情况下，她只斩断了自动步兵的武器。

「我放弃了。」

火乃香抬起头来。被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自动步兵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样下去，似乎就会像你所说的一样了。」

「像我说的……一样？」

「没错，就像你之前所说的一样，我似乎是为了斩你，才把你带来这边的。」

火乃香低头笑道：

「老实说，我并非没有那样想过，但我刚刚跟你说的也都是真心话喔！回去时，要大家一起回去，不然我没办法抬头挺胸说任务成功了。」

「…………」

「但是，或许在我心底某处的确曾经那么想过。确实现在我可以斩了你，而且不会有任何人有意见——不会有任何人。」

火乃香缓缓接近自动步兵。这情景唤起蓝色装甲体内的人工培养脑的某个记忆。

——那一天，它与少女在边境的大峡谷战斗，当时少女也是这样向它走来，自在地拿着刀，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与那时唯一不同的，是少女娇小的身体所传达出来的氛围。不论哪一次的火乃香都沉稳得令人难以置信，却怀抱着完全相反的心情。当时它认为自己会被斩，现在却——

「总让人觉得有些悲哀……被杀了却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就连製造你的人也沉默不语，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火乃香停在自动步兵的眼前。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自动步兵就是那样的东西，只是个…道具而已。」

「如果是道具的话，才不会在意是谁在控制自己。即使被别人操控，还是可以若无其事地杀了我才对。所以你不是道具，因为没有道具会叫别人斩了自己。」

「那个…是……」

此时，「苍蓝杀戮者」感到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而倒退了几步。那并不是物理上的痛楚。如果自己有所谓的心脏，应该会说是心痛吧——它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