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壞掉的日常

１

「回的真够晚的……」

「我倒觉得不算晚……」

回到家发现小幽灯也不开（虽说没我在她本来就开不成），失神地伫立着迎接我的归来。也许是她站在阴影里的缘故吧，一瞬间我看到她的身影异常朦胧，是错觉么……还是说，小幽心里又有什么没解开的结呢。我打开灯，把小幽物质化后，刚才这种缥缈的印象也慢慢褪去了。

我回到了数小时前还聚集过归宅部成员的房间。再加上刚才为止又跟耀在一起，意外感到自己的房间非常落寞。

「饭，好吃吗？」

「嗯？还可以吧」

「是么。真好，光自己享受」

小幽少有地用了这种酸不溜秋的说法。虽说她对凡事的埋怨也算是家常便饭了，但这种含糊其辞的说法……刚刚这句，平时的话她完全应该说「光自己享受太狡～猾了！」的。于是我也有点犹豫该怎么应答，但是，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所以我边坐到坐垫上，边烦躁地回话了。实话说，一想到回家时遭到死神袭击这件事，对比小幽为吃饭这种事闹的彆扭，我可是相当不爽。

「没什么，反正你没有吃饭的必要不也挺好的么」

我如是反驳了一句。我当然清楚这种说法有点刁难她。被这么一说的话，小幽肯定没法还嘴。不出意料，她陷入了沉默。坐也不坐下，在我旁边一脸不高兴着。

我有点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气氛，于是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现在播的是音乐节目，托新锐偶像唱的快节奏歌曲，屋子里的气氛总算有点好转了……至少在我看来。

虽说小幽平时也是个啰嗦的家伙，但也没有24小时都在喋喋不休。她也会有这种无言的时候。然而……这次的沉默，微妙地给我内心带来了伤害。如坐针毡的感觉。我感到了小幽坐也不坐一直从我上方俯视着我。

「不坐下来？」

跟她打招呼，她不吭声。也没有一丝动静。

我稍作叹息，回头面向她。然后，我不禁倒吸口气。小幽脸上一副平日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深刻表情。

见我瞠目结舌，小幽终于郑重其事地开口了。

「萤……对萤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诶？」

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不正是最近和耀谈话时，我心里隐隐作痛感觉的真正源头吗？而且是从小幽本人口中，还是这种非常严肃的语气问出来的。无可厚非的，我不可能立刻做出回答。最后，我不禁脱口而出一句随便的应答……逃避似的回答。

「是什么，那当然是吃白饭的了。总缠着我的，添麻烦的，幽灵」

「我是个……麻烦啊」

「那当然。不过——」

接着，我本想说些积极乐观的话。比较有我个人风格的，不太坦率的「能待在身边也挺好的」或者「有你在还是很开心的」之类的，对小幽的存在给予肯定的话语。

然而，现在的小幽，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彷彿要盖住我接下来的回答似的，她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嘀咕道。

「是么。对萤来说我就是……『只会添乱的吃白饭幽灵』，仅此而已了呢」

「喂、喂。也不至于……」

「因为，本来就是的吧！」

小幽突然扬起了音量。终于能让人看到的眼角，正渗着眼泪。……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啊。我甚至以为眼前的小幽，不是小幽了。我的……我喜欢的小幽，一直都精神充沛，很开朗，那才是，像耀那样的——

「我好歹也有自知之明的！我什么都没有给予萤！因为我是幽灵！没了萤却什么都做不成！因为我是幽灵！连和萤一直在一起都办不到！因为我是幽灵！」

「喂、喂，小幽」

「但是，耀她不一样！」

「！」

一瞬间，我心中的某样东西，咔嚓的，改变了。我也不清楚究竟朝什么方向改变了。反正不是发飙这种单纯的情绪上的激动。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我对小幽，有了反感。

「有了耀要我干什么！耀又不会搅乱萤的生活！又不会给萤添麻烦，但是，又能让萤打起精神吧！永远永远，不会有悲伤的离别，能和萤在一起的吧！」

「……我适……而止」

「耀和我不一样活得好端端的！和她相比，我这副身体……。比起跟我这种不知何时会无蹤无影还尽添麻烦的家伙在一起，跟耀在一块更有意思吧！毕竟她是大活人嘛！她和我不一样，想要多幸福就能多幸福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幽会突然冒出这些话来。但是，她心里的烦恼我也能理解。平时一直摆出开朗高兴的样子，其实一直压抑着这份难受的心情，这我也知道。但是……也不能……。

「给我适可而止……。……你以为……你知道点什么……」

「知道什么呀！」

「我说你知道耀的什么！」

「！」

回过神来，我已经大吼着一拳捣墙了。我好难受。在生气的明明是我自己，我却无所适从地，想哭。好难过。

小幽是麻烦的家伙。嗯，没错。实话说，我的生活可没从容到能给小幽吃白饭的地步。但是……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把小幽硬赶出去。因为，有她在，在麻烦之上，更让我得到了满足。因为很开心。待在一起，很幸福。不是恋人什么的，也没有什么色色的事。因为这些都只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虽然不是什么能明确道出的关係性，但是，在一起很开心这一点，是堪比一切的坚定事实。

我甚至觉得，结了婚自己挣钱养着妻子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的吧。以前我觉得所谓「结婚」就是对于像我一样喜欢独居的人来讲的严刑拷问般的生活吧。但是现在，即使自己再怎么辛劳……再怎么失去自己的时间和金钱，却越认为这些只是细枝末节，正是因为这种想要跟另一半在一起的心情。

这种心情，正是小幽教给我的。所以……所以，现在的小幽，如此否定着自己，如此擅自地将耀划为比自己幸福的一类人……实在是，令人心痛。因为，这样不像小幽。因为自己不幸，而去把他人拿来和自己比较……。这不是我知道的……我喜欢的，那个小幽。

这也是我强加于人了吗。我对小幽的印象，只是单方面的幻想，而小幽的本质其实就是如此吗。是我单方面对她期待过高，又仅仅是我单方面失望了吗。……也许是这样。但是……即使如此。……即便如此。

我不认同《现在的小幽》。

「给她道歉」

「……怎么了」

「我叫你给耀道歉啊！」

见我非同寻常的汹汹气势，小幽不禁吓得抖了抖肩。……脑海的角落里还是很清楚的。小幽她，不知道耀有过什么经历。耀到底是不是「在幸福的环境里逍遥自在的人」，小幽是不知道的。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我脑子里很清楚。但是……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她，单方面就给人下结论。

小幽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是啊。是这样啊……。萤，果然选择了耀呀……」

「不对！我现在指的不是这件——」

「好了，没什么。我也……我也觉得，这是自然的事」

「所以说不是这么回——」

「嗯……这样我就能放下心来，离开这里了呢」

「……你说什么？」

小幽的话的意思我不明白。离开这里？啥？……说什么着呢。离开我这灵体物质化能力者——。思考到此为止，因为我对骄傲自满的自己感到作呕。我……那么，我怎么了。从刚才起，我只想着小幽在缠着我不放……或是自己在养着小幽……这类只优先考虑自己的事啊。小幽在说，她自己在我身边的资格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那么，我又如何。

《我又有在小幽身边的资格吗？》

……答案没有出来。我不禁止住了呼吸。我……我到现在为止，给小幽带来幸福了吗？只是在给她提供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不是吗？我有没有治癒过她的……她的心灵，哪怕一丁点呢？我有没有对她在付出上比回报上来的更多呢？

「赫米斯君呢，他邀请我了。说让我去他那边。详细的我也不好说出来……。对我来说……就死者而言，看来，除了成佛以外，只有到他那里是最妥善的了」

「赫……米斯……」

又是那个家伙吗，我这么想道。然而……留住她，如今也是办不到的事了。我已经找不到自己能待在她身边的资格了。

渴望死亡。喜欢孤独。被世界拒绝的存在。连好意都无法坦率表达的人。无法理解他人心情、悲痛的钝感。

我连自己为什么会对小幽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也搞不明白了。什么吃白饭啊。什么饭钱啊。什么麻烦啊。你。……你式见萤，到底，给予过她什么了？而人家却奉献给你了多少？

「……想去的话，去，也好」

回过神来我已经不去看小幽的脸……她也没让我看见她的脸，我就说出了这句话。

小幽在那时到底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唯一肯定的是，那不会是笑脸。

「是吗……。嗯，也是呢。这算是，对大家，都幸福的选择了呢」

「…………」

「这下不用让铃音生气就了事了呢。不用让伞吃醋就了事了呢。作为萤子和阳慈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归宅部的活动时间也增加了呢。而且……而且，跟耀在一起，也不用顾忌了呢……」

「！……对，是啊」

她说出耀的事的瞬间我又差点想顶回去了……还是忍住。

「再见」

小幽只低语了如此一个词眼，便一下子，从屋子里出去了。没有任何犹豫的。

我环视房间。

「说回来……小幽自己的东西，这房间里……一件都没有啊」

现在才发觉这种事。现在这里陈列的，和过去没有差别……从小幽来以前起，就什么都没变，我的房间。明明住在一起……明明是这样的……而小幽的所有物，理所当然般的，不可能有。所以，她只身一人离去也是那么的简单。

在这同小幽住过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了小幽的身影。原先这个名为「我的房间」的空间尽能显现出小幽的存在。但是，从她本人离开的那一瞬间……这里已经不剩她所留下的丝毫了。

「……可恶」

我滑坐在地，再一次，狠狠地，锤击墙壁。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明白。稍微前一段时间，大家不都还很开心着吗。跟都市传说也没关係。也不是被捲入了什么大事件。多少遇到了一些麻烦，但跟至今为止遭遇过的比起来，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这本该是什么问题都不会出现的正常生活的。只不过是极为平凡的日常的。只是成员稍微增加了两个，而且，也不过是有点烦人有点反感，但是，再怎么说这也应该仅仅是普通的日常生活啊。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成现在这样了。

不知道……。不对……。

「我只是在……逃避吗……」

其实，我是懂的。明明心底很清楚，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没有什么直接撕裂我们之间关係的事件。只有在重複着日常。然而，既然就这样，两人的关係发生了龟裂，最后演变成现在的状况的话……。

那么……拥有责任的，除了自己，还可能有其他人吗。

不是恶灵在作怪。也不是事件或是心怀叵测的人在挑拨离间的话。

该承担责任的，除了自己还能是谁？只可能是，我们自己。

「可恶……可恶！」

我唯有悔恨。好后悔，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然后……。

回过神来，我又说出来了。

「……好想死」

２

小幽离开后将近一小时时。我从冰箱里拿出甩卖场上买来的罐装果汁，一口气灌下肚，总算稍微有点恢複冷静了。

然后，我开始思考，小幽突然提出了那种事的原因。当然这兴许确实是小幽的心声。我也能理解，她在我跟耀在一起时，心中高兴不起来的感觉。但是……也不至于……虽说小幽算是个能毫不顾忌表达出自己感情的家伙，但这回有些不同……。她本该不是个会连消极情感一併表现出来的家伙啊。

接下来，为什么直到一小时前，小幽才会出现那种负面的爆发呢？她内心埋有这个火种暂且不否认，但是，目前为止应该没有出现过能称得上导火索的事情啊。是什么成为导火索了吗？……耀。她算得上是导火索其一了吧。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导火索是……

「赫米斯……」

再不能考虑除他以外的人了。稍微冷静下头脑，考虑了我对他有先入为主的反感这一影响因素后，最后我还是得出了他很可疑的结论。对，即使完全抛开对他的厌恶感。

归根结底，为什么在赫米斯那就幸福了？赫米斯他……的确是个灵能力者。但是……。

「不……究其根本，我除了知道赫米斯能『看见幽灵』以外……再对他一无所知了嘛」

没错。我只不过听说过他帮耀摆脱了恶灵，就自以为是地把他的能力和铃音还有深螺小姐的能力划上了等号而已。他具体的能力我无从得知。今天也是……他到底怎么把恶灵消灭的啊。

那么……小幽她……她，又怎么样。

打从开始，赫米斯把小幽叫走的理由——有「至关重要的话」……就是这回事吗。不……从结果来讲也许是这样的……但总觉得有些不同。……我认为，我和小幽分离的结果，只是这「至关重要的话」带来的附属作用。

再说，小幽直到吵架前都还好好待在家里的。和我交谈了。倘若一开始就有走人的意思的话，光道声别应该就够了。可她却专门摆出耀的事来……。

「至关重要的话」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总之，这段话对小幽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动摇是个事实。然后，我也被耀的表白动摇了。刚被耀那么告白过后，要是听到有人对耀的负面言论的话，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继续冷静下去的吧，与此同时，对小幽而言，在她内心波动很大的时候，我又只替耀说话，让她觉得我眼中没有她，接着就算变得歇斯底里了也没办法了吧。

那么……这件事，是必然的吗。这次吵架……是注定的结果吗？

……只要有一方头脑冷静点的话，结果绝对不会是这样。不跟耀扯上心脏的话题就各自回家的话。赫米斯如果没和小幽灌输那些话的话。这次吵架本该就是子虚乌有的了。

……被算计了？

「……我太差劲了」

我急忙把刚才的念头甩到一边。我居然，又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了啊。

《总是会有个穷凶极恶的坏蛋，所有的罪过都在他身上，只要打倒了他就是HAPPYEND》

现在这个问题，没有这么单纯吧。即使这次吵架是受某种意志所左右的，实际上在吵架的不还是我和小幽吗。我们绝不可能一点责任都没有的。

但是……我还是会，无可救药般地，想到一个人。

「赫米斯……」

不论怎样，都会对他持有恶意。本来就毫无来由的讨厌他。但更在此之上的是……我对他带走了小幽这件事，无论怎样也……。

这是……嫉妒吗。我，在嫉妒他吗。……也许是吧。这点，我承认。但也不能就此早早得出我将小幽看作喜欢的女性这种结论。……我在嫉妒。嫉妒动摇我重视的人，并带走了她的他。

但是，他究竟给小幽灌输了些什么？动摇小幽的是什么？根本来讲，小幽没有过去的回忆。只能回想到与我相遇的时候为止。所以我才会有这种自信吧。对小幽而言，没有人比我自己更和她关联密切的了。但是……小幽却为他的话动摇了。能动摇到她的……究竟是什么？

能动摇到没有记忆的小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