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空广大做了一个梦。
小时候常做的梦。虽然还不到每日一梦的地步,不过只要一阵子没做到同样的梦,就会令人感到浑身不对劲。
每个人多少都有常做的梦,根据某项统计,一个人在他的有生之年都会多次梦到自己的亲人或是初恋的对象,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梦的内容也会跟着改变。科学家将做梦视为大脑在身体熟睡时整理记忆所造成的现象。人类的记忆每天都会更新,因此所谓「常做的梦」,其实也只是梦境中的人物以及环境类似罢了,不可能百分之百相同。
或许我们也可以将类似的梦境视为做梦者本身所产生的错觉。
然而大空广大常做的梦,还真的是从小到大都一模一样。
无边无际的海岸。事实上没有人能确定那里到底是不是海岸,唯一的根据,也只是伫立海岸的广大脚边浅浅的水滩。不过岸边几乎看不到波浪,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大海。
海水虽然不深,却是一望无际地宽广,远远地填满了周围的空间。
大得不像话的空间让人失去了远近感,也勾起了广大内心难以言喻的恐惧。即使是熟悉的梦境,一样让他惊慌失措。
广大在梦中的视野被有如朝阳的漫天彩霞所填满,无边无际的水面也被天空的彩霞染成光彩夺目的金黄色。
少女就站在那里。
背对着填满整个视野的金色光辉,少女翩然起舞。海水在脚边激起阵阵飞沬,一波波的水纹画出好几个同心圆,缓缓地向外扩散。广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少女,试图甩脱周遭空间所带来的恐惧。
梦中的少女正在唱歌。广大只听得到断断续续的旋律,却无法辨识歌词的内容。少女的歌声清晰可闻,偏偏就是不知道她在唱些什么。
刚开始聆听这首歌的时候,会让人感到一股暖流直上心头,接着暖暖的感觉转变成些许的落寞,最后甚至潸然泪下。
无限延伸的黎明,少女引吭高歌。广大总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金黄色的天空之下,少女的面貌总是难以辨识,广大也不知道少女是否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两人的距离看似不远,可是梦中的广大从未试着跟少女展开接触,他总是静静凝视着在黎明的天空之下引吭高歌的少女,感受直上心头的暖流,细细咀嚼莫名的落寞。
这就是大空广大常常梦见的景象,而且跟从小到大所梦到的内容毫釐不差、完全相同。
可是今天却不太一样。
歌词突然钻进了广大的意识之中。
亲爱的你,
这里好玩吗?
你在那里看得见我吗?
听得见我的歌声吗?
总有一天,
命运的枷锁将被斩断,
穿越无限的时间与星空,
我们将再度相逢。
梦中的广大只感到全身上下颤抖不已。
不同的地方还不只如此。
以往少女总是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唱歌,接下来广大就会从梦中清醒;可是今天却不太一样,少女似乎发现了什么。悦耳的歌声兀然而止,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广大。
少女背对着金黄色的天空,容貌难以辨识,不过广大知道少女正对着自己微笑。
是的,广大就是知道。
「……呜咕!」
迷糊之中,广大听见奇怪的声音,梦境之中的莫名感慨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是什么东西……
除了声音之外,广大也发现自己紧紧地抱着一个物体。广大确实有抱着枕头或是毛巾入睡的习惯,可是怀中的物体应该不是寝具,否则现在就不会拚命地挣扎,试图逃脱广大的怀抱了。
广大驱使半梦半醒的大脑,开始列举所有的可能性。几经思考之后,最有可能的就是家里所饲养的宠物猫「太阳」。这只体型壮硕的白色公猫总是喜欢在天气冷的时候钻进广大的被窝,可是现在是黄金周结束之后的五月天,天气已经稍嫌炎热了,「太阳」不太可能还会钻进被窝取暖。
就触感而言,不明物体的体积比「太阳」还要大上许多。「太阳」再怎么壮硕,也不可能跟中学生的体型差不多。
而且不明物体摸起来的感觉好像是某种布料。广大若无其事地往上摸去,摸到了柔软的髮丝,一股柔柔的甜香更是扑鼻而来。
难道是妈妈?广大在脑中思索下一个可能。
以前妈妈喝醉的时候,确实曾经爬上广大的床铺呼呼大睡;可是等到广大上了高中之后,母子俩就分房了。妈妈的房间在一楼,广大在二楼,照理说应该不太可能搞错才对。而且广大怀中的人,比妈妈的体型还要小了好几号。
还是惠子?不太可能,惠子的块头也不小。
半梦半醒的大脑左思右想,就是没想到应该先推开怀中的物体,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广大的怀中拚命抵抗的物体,最后似乎决定来硬的。广大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似乎被什么缠住,好像是胶带还是缎带之类的东西,同时还伴随着金属的冰冷质感。
冰冷的感觉惊醒了广大半梦半醒的意识,可是他还来不及从床上跳起,疑似金属胶带的物体就将广大的双手拉了开来。
「呜哇!」
猝不及防的广大哀号了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昨晚就寝前关上的窗户,现在居然是开启的。
难道真的是「太阳」吗?
或许自己关上了窗户,却忘了上锁也说不定。「太阳」是相当聪明伶俐的猫,区区一扇没上锁的窗户还难不倒它呢。
「真是……」
就在广大打算伸手关上窗户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异样的视线……不,应该是感受到异样的气息。不过现在谈什么视线或是气息都是徒然,因为视线和气息的主人就在广大面前。
对方虽然近在眼前,却只是默默无言地凝视着广大,反而是察觉到对方存在的广大试图先打破沉默。要不是摆在面前的情况实在是太过诡异,令广大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他早就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女子就坐在广大的面前,即使与广大四目交会,也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的广大。
这一定是梦境。
广大下了一个结论。这十五年来,除了小时候曾经跟妈妈以及亲戚睡在一起之外,广大从来没跟女孩子同床共枕。而且昨晚就寝的时候,床上明明就没有其他人。
想不到一觉醒来,眼前居然多了一个女孩子,这简直就是美少女系列电玩的设定。若真不是梦境,岂不代表我已经中毒太深了吗?不过说也奇怪,我已经好一阵子没玩美少女系列的电玩了;昨天就寝之前虽然打了一下电动,不过也是惠子硬塞给我的射击游戏,光是第一关的大魔王就害我死了好几次,最后乾脆关机上床睡觉。惠子还硬塞给我另一片动作游戏,不过恐怖悬疑类的游戏实在不适合在睡前玩。
所以我一定是在做梦。没错,一定是梦。为了我的未来着想,非得是梦境不可。
广大一厢情愿地整理出这个结论。
「早安。」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广大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
出声的人正是眼前的女孩子。通常身材矮小的小孩子跟大人说话的时候,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小孩子都会伸出双手,同时上半身往对方靠拢。如今少女的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动作。
广大看着眼前的少女,大脑一片空白。少女也不再说些什么,一双眼睛直盯着广大。
美丽深邃的瞳孔,彷彿黎明之前出现在东方天际的湛蓝。广大不禁为之屏息,几秒钟之后才大梦初醒般打量起少女的容貌。
如果瞳孔是黎明之前的天际,秀髮就是彩霞满天的夕照。微卷的髮丝洒落肩头,银底蓝线的缎带将一头金色之中带着些许艳红的秀髮衬托得光彩动人。
肌肤的色泽接近白人,五官却偏向东方人种,大概是混血儿吧。灵巧的小嘴搭配鲜红欲滴的朱唇,给人一种健康的印象。从瘦小的身形来判断,年纪应该比广大小个两、三岁左右,大概是中学生或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
身上穿着粉红色花纹的女性睡衣,而且只有上半身的部分。宽鬆的睡衣有些眼熟,应该是广大的母亲广海的衣物。少女的身形比广海来得瘦小许多,一件上衣就足够了。少女跪坐在地,小巧的膝盖刚好从上衣的衣摆露了出来。
强作镇定的广大将视线移至衣摆的下方,少女雪白的肌肤不禁让他为之一怔。别过头去的瞬间,广大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她是母亲的朋友吗?
广大的母亲是出版社的翻译,也因此认识了许多外国朋友,以前常常有来自国外的客户在家中借住。说不定哪个国外的客户临时有事,暂时将女儿寄放在广大的家中。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好一个合情合理的推论,我可以去当侦探了。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解决了。只要询问眼前的少女是不是母亲的朋友,就可以从这一连串不合理的现象中解放出来了。从小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之下,一般的英语会话还难不倒广大,更何况少女刚刚冒出了一句「早安」,表示她应该也稍谙日语才对。
打定主意之后,广大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缓缓转向跪坐地上的少女。即使在内心期盼这只是梦境的延续,自己转过身来之后,少女就会消失不见,然而一头金髮的少女依然直挺挺地坐在眼前。
少女的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晃来晃去。通常小孩子在没事干或是閑得发慌的时候,两只手总是会不安分地在身上摆动,就像是在做体操似的。如今少女的动作,也让广大联想起无聊的小孩子。
发现广大转过身来之后,少女也跟着停止了动作。不过她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广大。
面无表情的少女。不过说也奇怪,面无表情的她却不会令人感到冷漠,至少广大不这么认为。少女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很明显地是有感情的人。不过这到底算不算是感情,老实说广大也不知道。
一阵子之后,少女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只见她抬起头来,露出思考的神情,紧接着视线又落在广大身上,朝着广大伸出双手,上半身也随之前倾。
「早安。」
少女又重複同样的问候,广大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不知道自己的日语能不能跟我沟通?
就在广大低头思索的时候,少女又开口说话了……
「早安。」
前倾的上半身恢複原状,两只手又在身旁摆动。不过广大总觉得摆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许多,看起来就像是个心情不好的孩子在闹脾气。
啊,我懂了!
直到这个时候,广大才发觉自己还没回应少女的问候。
「唔……」
也罢,说日语应该就可以了。打定主意之后,广大跟着开口说话:
「……早。」
不过就是说声早安而已,广太的声音却足足高了好几度,听起来似乎相当紧张。可是少女听见广大的回应之后,似乎感到十分满足。
「早安。」
少女举起了双手,上半身微微前倾。银铃般的声音听在广大的耳中,就像炎夏的微风般宜人。语毕之后,少女再度回覆先前的姿势,两只手又在身旁摆动,不过这次的动作颇有节奏感,看得出来少女的心情应该不坏。
「嗯……该从哪里问起才好……」
看来总算是通过了与陌生人沟通的第一道关卡。然而广大这句无心的自言自语,却让少女产生了相当大的反应。只见她双手高高举起,那副模样就像是老式漫画中代表灵机一动的电灯泡。
「蒂赛。」
少女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
「啊?」
无视广大讶异的神情,少女继续开口。
「蒂赛,蒂赛,蒂赛。」
两只手继续在身旁啪哒啪哒地摆动。
蒂赛……她的名字吗?广大如此判断之后,试探性地做出回应:
「呃……蒂赛妹妹?」
「不是。」
少女的语调并未出现变化,依然是稳健中带着一丝平淡的口吻。可是两只手在身上摆动的速度加快了不少,看来少女对广大的回答并不怎么满意。
「蒂赛,蒂赛,蒂赛。」
同样的发言又重複了一次,广大试图在混乱的大脑中理出一个头绪。
难道是因为句尾加了一个「妹妹」,让她产生被人轻视的感觉?
于是广大又连忙补上一句。
「蒂赛……小姐?」
「不是。」
结果又遭到否定。
「蒂赛,蒂赛,蒂赛。」
看来同一句话连续重複三次,似乎是这孩子的习惯。少女又再度重複了同样的语句。
慢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名字总不会是「蒂赛,蒂赛,蒂赛」吧……嗯?我懂了!
有点不知所措的广大总算髮现了一件事。外国人通常都不会在人名之后加上敬称,这种情况在英语系的国家更是明显。尤其是在跟年龄相仿的人对话的时候,几乎都是直呼对方的名字。如果这孩子才刚从国外前来日本不久,无论是「妹妹」或是「小姐」,听起来应该都会觉得相当彆扭。
「蒂赛?」
这次的回应终于换来少女的肯定。
「是的,蒂赛。」
双手摆动的频率又改变了,应该是对广大的回答十分满意。
整个过程大概只持续了几分钟而已,广大却觉得自己好像花费了好几个小时之久,才成功问出她的名字。
也罢,至少有所进展。
鬆了口气的广大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做广大,大空广大。」
「我知道。」
名为蒂赛的神秘少女点头回应,同时不忘微微举起双手,将上半身往前探出。仔细一看,就像是电视上的相声大师开口说话之前的肢体语言。
「广海告诉我的。」
蒂赛的回答让广大鬆了口气。既然少女知道母亲的名字,表示她的确是母亲的朋友暂时寄放在这里的孩子。
于是广大试着打开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