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当天，一段漫长的问答就在安波罗修伯爵府邸的接待室中展开。

「让我恢複原状。」

「对不起，可是我那个时候只顾着拚命……」

「别再道歉跟找藉口了，赶快让我恢複原状。」

「很抱歉，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只要过些时候应该就会复原了。」

马可西亚斯气得连敬语都忘了，眉毛高高挑起，索拿则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不断道歉。话说回来，若把头抬起时，对方送自己一记强劲的踵落（注6）就完了，所以他只能乖乖垂着头。

再这样下去，自己应该会跟接待室的地板混得很熟吧？当索拿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摩露琪慵懒地从旁出手搭救。

「马可堤，就原谅索拿嘛，他不是说马上就会回覆了吗？」

从发出的碰撞声来看，她似乎是单手拿着茶杯在说话。

自己也差不多想坐回椅子上了，不然人家替他準备的红茶会冷掉——索拿空虚地想着。

「不是马不马上的问题，造成这种状况本来就不能轻易原谅。」

还未出现变声徵兆的十一岁少年声音冷彻心扉，毫无讨论的空间。

但摩露琪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只淡淡地回道：「不过也只能等了啊，那应该是暂时赋予真名所造成的影响？总不能再赋予一次吧，而且其实我也很想再看一次呢。」

「……再看一次什么？」

「玛莉。」

摩露琪调皮地回答，而就在此时，一阵不吉利的哗啦声传来。

「呀、这是什么！红茶、红茶它！」

「请您放心，大小姐！吾一滴不漏地挡下了！」

坐在同一桌的恩斯特与安娜莉丝惊讶地拉开椅子，倏地吵闹起来。

（啊——啊，他又来了）

索拿把头贴在地上，想像流水秀在桌上演出的情形。

琥珀色的红茶喷泉高度肯定快到天花板了。

注6：单脚高高抬起，用脚后跟狠狠攻击目标的一种格斗技，跆拳道及空手道都有类似的招式。

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那副光景时，吓到连心脏都快要停止，因此他总觉得有些同情安娜莉丝与恩斯特。

「安娜莉丝、恩斯特先生，抱歉让你们受惊了。好了，马可堤，不可以拿红茶来玩喔，要是又打破杯子就麻烦了。」

摩露琪和往常一样，用有些为难的平稳语气劝诫对方。

面对这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天兵主人，马可西亚斯只能焦躁地叹气。

这时，一直沉默看着的妮娜怯生生地说：「……那个、马可堤小弟，对不起喔，我没想到哥哥竟然会搞错真名的『男性形』跟『女性形』（注7）……而且哥哥也不会因为粗心而念错。」

听到妮娜感觉非常抱歉的口吻，马可西亚斯再次叹气。

他把视线从妮娜身上转移到跪在地上谢罪的索拿，啧了好几声后才说：「你以为让妹妹来求情，我就会心软吗？总之先坐回椅子上吧，不然没办法继续讨论。」

（我也没有拜託妮娜帮忙啊！）

即使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索拿还是暂且先把它们全部吞回肚子里了。既然对方都发出许可，他便坐回了妮娜身旁。

马可西亚斯就坐在他的对面。

那模样让索拿不禁讚叹不已。

（……一点都没变呢）

现下坐在他眼前的，是位绑着银色双马尾的年幼「少女」。

斜剪的浏海下是一双又圆又大的橙色猫眼。

那张面容精緻得有如人偶师的最高杰作，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相当不满。

在打倒贝尔芬格之际，索拿将初代马可西亚斯的真名暂时给予了马可西亚斯。只是在发现真名时，索拿竟然弄错人称专有名词的男性形与女性形。

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完成赋予，让马可西亚斯发挥可和初代与之匹敌的力量，到此都还算万事大吉，问题则发生在这之后。

由于暂时赋予真名之力的影响，马可西亚斯成了眼下这般的少女姿态。

「这种愚蠢的状态要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我不清楚……」

当索拿这么回答的同时，愤怒到眼角快要裂开的双眸便狠狠瞪了过来。

变成少女的模样，还被兴沖沖的主人打扮成这样，马可西亚斯的心情会有多糟，的确不难理解。

注7：某些外文——例如西班牙语、德语——的名词分为男性形和女性形，需要按各种状况搭配使用。

发尾稍稍捲起的双马尾，缀满褶边与蝴蝶结的可爱水蓝色洋装——看到这些，索拿的心里也充满了愧疚之情。

「初代马可西亚斯的真名太沉重了，得把我、哥哥跟摩露琪姊姊的集合起来才能暂时赋予，所以应该马上就会复原才对，毕竟不是完全赋予嘛。」

妮娜从旁调解。

这时，安娜莉丝踌躇地开口问道：「……那个，你们两位果真是魔神吗？」

她谨慎地看向摩露琪与马可西亚斯，满脸疑惑。

即使得知犯下艾梅尔谢德杀人事件——被称为切割恶魔的杀人鬼是魔神，安娜莉丝也无论如何都无法产生实感。

话说回来，荷米斯之翼的魔法师本来就没有魔神实际存在于世的概念。

「嗯，我跟马可堤都是魔神。」

望着一脸不安的安娜莉丝，摩露琪勾起和煦的笑容。

（这样不是会让她更无法相信吗？）

索拿不由得开始担心。

微卷的夕色侧马尾，配上圆润的琉璃色双眸，露出亲切表情的摩露琪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

索拿一想起第一次召唤时自己是多么惊恐莫名，便望向远方陷入怀念中。

「我是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之一，地狱公爵第四十八代的格莫瑞。马可堤同样是所罗门七十二柱，地狱大侯爵第四十五代的马可西亚斯。」

「格莫瑞和马可西亚斯……」

听到摩露琪这么说，安娜莉丝确认似地複述后，缓缓颔首。

「感谢两位协助调查此次事件，我以荷米斯之翼领导<Re>的身分向你们道谢，两位真是帮了大忙。」

她的目光认真，说起这番话的模样也是既凛然又诚恳，坐在她身旁的恩斯特骄傲地凝视着十六岁的主人。

「另外切割恶魔就是名为贝尔芬格的魔神对吧，那为什么那位魔神会特地跑来圣·里拜尔王国，还刻意跑到王都<艾梅尔谢德>来呢？这跟荷米斯之翼有关吗？」

安娜莉丝皱起眉头问道，这对守护王都的魔术师组织——荷米斯之翼的领导<Re>来说是无法置之不理的问题。

（对了，贝尔芬格来王都的理由……）

索拿在这一瞬间注意到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事。

「爸爸……」

贝尔芬格曾提及他的父亲<叶利法斯>。

索拿追溯记忆，想起了那段话。

——因为叶利法斯·史塔里研究的正是所罗门王的魔术语言，所以这次我才特地来这里<艾梅尔谢德>找他的研究资料，毕竟是暴食君王<别西卜>的愿望嘛。

「是为了寻找爸爸的研究资料，贝尔芬格才会来到王都的吗？」

索拿呆愣地低喃。

安娜莉丝回答：「叶利法斯·史塔里氏的研究资料已经成了荷米斯之翼的藏书啰。」

「咦？」

索拿不由自主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安娜莉丝意外似地说：「我在跳舞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叶利法斯·史塔里氏的历史语言学<Historica>研究资料已经是荷米斯之翼的藏书了。」

（对了，安娜莉丝确实这么说过）

各种线索终于获得连贯，索拿知道了真正的事实，感觉背脊正逐渐发冷。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这点疑惑在心中不断翻涌。

「那么我们不管怎样都要把那些东西带回去。」

顶着少女容貌的马可西亚斯这么说道，琥珀色的猫眼正闪闪发光。

*

数日后，索拿便离开了安波罗修伯爵府邸。

在走出城馆之前，如以往般身穿白色军服的安娜莉丝目光游移、难以启齿似地叫住索拿。

「索拿，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那张脸红得像颗苹果。

记得在跳舞时，她也是这种表情呢——索拿疑惑地一边想，一边追在快步走开的安娜莉丝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离开的途中，噘起嘴的妮娜竟生气地低声说：「哥哥是笨蛋！」摩露琪更是露出饱含深意的笑容，令他的心脏不安地猛烈跳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娜莉丝带着他前往能够望见礼拜堂的阳台，她背对初夏的蓝天，嘴弯成へ字型陷入沉默。

「安娜莉丝？」

索拿呼唤少女的名字。

光看到她与妮娜差不多的身形，保护欲便会在无意间被激起，因为自己是「兄长」的缘故吗？

安娜莉丝稍稍抬起目光对上索拿的视线，却皱起眉头紧咬着唇。接着又愤怒似地转开目光，轻声说道：「索拿不记得在古拉玛学校时的我吧？」

「……啊、呃，是的，非常抱歉。」

尴尬的索拿率先道了歉。

应该说，是他强迫自己要忘掉古拉玛学校的事。加上他也没有类似同窗的存在，因此几乎不记得同学的长相。

「没关係，算了，反正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啊，在古拉玛学校时就一直——」

（咦……！）

安娜莉丝的脸愈发红润，语气也羞怯不已，让索拿不禁心跳加速。

到了这种地步，就算自己对这方面再怎么生疏，也能猜想得到答案。

在晴朗的蓝天之下，安娜莉丝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说道：「一直、都……非常讨厌你。」

「咦咦！」

她说出的话出乎意料之外，让索拿哑口无言。

（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跟我说她最讨厌我……）

索拿不晓得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

「因为索拿不是总拿到第一名吗？」

安娜莉丝吁了口气之后，露出认真的表情阐述道：「我也很想当第一名，毕竟安波罗修伯爵家的当家代代都是古拉玛学校的首席。」

带了点蓝色的灰色眼眸笔直地望着索拿。

绑成双马尾公主头的淡粉色髮丝在微风吹拂下，缓缓摇曳着。

索拿第一次知道，被日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浅桃色原来是这么美丽通透的颜色。

安娜莉丝眨着一双大大的吊眼，继续开口：「我很努力，晚上也没怎么睡，持续拚命用功，还龟在图书馆里读了像山一像多的书，却一直都是第二名。要是没有你，我就会是首席了！这是事实喔！」

她悔恨地说着，那个模样让人觉得有些稚气可爱。

「所以我一直追赶你的脚步，因为我想当上第一名，想站在你前面。吶，你在古拉玛学校的时候，总是露出很无趣的表情对不对？偶而还会一脸不安，让我觉得非常地……」

安娜莉丝停顿下来，像是在累积自己的气势，于是索拿不知不觉地替她说出口 ：「——讨厌吗？」

「没错！你这种地方让我超火大的……让我在意得要命。你是第一名，即使被人指指点点，也只要堂堂正正地面对就好，因为你是那么地优秀！为什么要沉默，还露出那种阴沉的表情！只有我这么焦躁不是很奇怪吗……！」

安娜莉丝一鼓作气地说完，接着突然没了声响。

「——光明正大地面对就好，就算是为了第二名的我。」

「啊、呃，我知道了……今后我会这么做的……？」

即使不太懂眼前的情况，索拿还是暂且这么回答，没想到安娜莉丝的脸竟愈来愈红。她握紧小小的拳头，低头说道：「吶，虽然这次也输给你了，但我是不会放弃的。」

索拿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是在指自己刚来到安波罗修伯爵府邸时，两人交手的那件事。

「那也不算是输……」

想起雷吼伯爵的雷锤威力，索拿开口道。想不到话才说到一半，安娜莉丝便摇头制止他。

「——是我输了！所以你『做好觉悟』吧，下次我一定会裸！」

安娜莉丝如是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