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家里多了一个人,会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
唉,这也难怪。冰见透维持着蹲坐的姿势,沉默地自问自答。
一旦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管怎么样,误会和冲突就是会因各自的立场与行动的不同,而随之产生。
只要两者都是独立的生命、存在的个体,这就是免不了会碰上的事情。
人类真正互相理解的那一天,是否真的会到来呢?
世界被一片祥和所包围的那一天,是否真的会降临呢?
「不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重要啦!」
透沉重地抱着双臂,一个人自言自语。没错,现在不是去思考人类或是世界这种範围过于辽阔的事情的时候。总而言之,得先正视眼前的问题,为了解决眼前所遭遇的危机,应该集中全副精神来思考才对。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空间与地点,正是最适合拿来沉思的环境。
这里是独立的厕所,而且还是西式的。盖了这栋旧式日本住宅的祖父,晚年的时候,感觉到身体状况已经面临到一个极限,在痛苦的选择之下,设置了这个西式的生活空间。这么一来就可以免于对腰部和脚造成负担,只需要坐着就能轻鬆解决生理问题,真的是很好的设备。
透坐在马桶上,手撑着下巴,他一面抬头看着上空,一面绞尽脑汁思考迫在眉梢的『眼前问题』,以及解决方法的提示。
所谓『眼前问题』——也就是—
卫生纸没了。
「由字——!」
透坐在马桶上大声呼喊同居人的名字。他死命地吶喊,声音穿过了年代久远木製厕所的门,经过长长的走廊,然后透过被关起的拉门,应该有传到少女所在的客厅才对——可是……
没有任何回应。畜生!那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人家都已经陷入危急的状况了,多少给点反应是会要你的命吗?
唉,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透在确信没有希望后,用手遮住脸孔瘫坐在马桶上。那个少女会对呼唤产生反应而特地站起身来,并且专程跑一趟,将厕纸拿到这里来的画面,别说是会在现实中发生了,就连在脑海里也想像不出来。
话虽如此,该说出口的事情还是得说个清楚。所以透又再一次大叫:
「由宇——!」
透边叫边打开厕所的门,随着那股冲劲冲出沉思的小房间。他刻意粗鲁地把脚步声踩得乒乓作响,走在涂漆差不多都斑驳不堪、颜色四处剥落,甚至偶尔还会出现刺入木层的木板走廊上。天啊!客厅真是有够远,而且障凝物实在不是普通地多!难得提起干劲、拉开嗓门大叫,却受到难以开关的厕所门、和难以拉阖的拉门所阻扰,等到来到客厅时他早已气喘如牛。旧式日本住宅就是因为老毛病一堆才会这样让人讨厌。
「你在嚷嚷些什么啊,透。」
跪坐在客厅榻榻米上的少女头也不回,眼睛紧盯着手上的书,既臭屁又不带感情地吐出了这句话:
「安静地进行你的排泄行为。」
然后她又继续默默地翻页。
「……你又不是野兽。」
啊啊!还是老样子,讲话喜欢兜圈子骂人,真叫人受不了。
不过可不能在这里退缩。透重新打起精神,吸进一口气,开口说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上厕所时如果厕纸刚好用完,要记得补充吗?」
「…………」
眼前的少女停下翻页的手,思考了五秒左右的时间,然后——
「喔。」
……这么嘀咕了一声。
「我记得我确实有留下厕纸才对。」
「喔?」
「大概五公分左右。」
自己的确未能注意到那片五公分长的卫生纸的存在,不过,这难道是新型的找碴招式吗?她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使用这种大绝招的?
「不过才五公分而已,你是要我怎么拿来用?」
「只要下点工夫的话,还是勉强能擦。」
「我才懒得下什么工夫啦!你可以用更柔软的方式(Fuzzy)来思考一下事情吗?算我拜託你。」
「柔软?这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一旦碰上不懂的事情,就会好奇心十足,问得没完没了。这是一个好现象,不过真的是不管什么大小事都能问,所以有时候也会觉得实在是烦死人就是了。
「一种暧昧理论就对了,那边那台冷气上也设计有这样的功能。」
透指着位在头上手工木架旁、沉沉地发出低鸣的冷气。这也是其中一项祖父的『在万般痛苦的选择下,所设置的西式生活配备』。据说,当时的祖父就是以一脸痛苦的表情,将这台十五年前尚称难得一见的冷气机不厌其烦地拚命秀给来喝茶的朋友看。
自从主人过世之后,经过数年的停机时间,这台阔别许久重新开始运作的冷气机,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曾有过一段空窗期,今天依旧正常地吹吐出冷风来。
「这台机器上也有吗?」
由宇抬起了脸。
「没错,它正在暧昧地降温。」
「原来它正在马马虎虎地降温吗?」
「谁跟你说马马虎虎,是暧昧。」
「我不懂差别在哪。」
「差别不是很清楚明白吗?」
「唔。」
由宇眉头深锁。
「冷气这么厉害,真让我感到意外。原木我还以为它只是会呼出冷风的玩意儿罢了。」
「麻烦你也跟它学着点。」
「我可不是冷气机。」
「我是叫你想法放柔软一点。」
透嘴里如此说着的同时,—面心想:或许这对她而言还有些困难吧!毕竟这家伙、这位少女直到半年以前,还不是人类……不对,应该说甚至不是属于地球上的东西。
虽然最近她开始愈来愈人模人样了,可是只要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许多无法理解、不习惯、没办法沟通的事情。没错,举例来说,好比现在少女身上所穿的衣服。
一件用毛笔在正中间写上『特大份量』的橘色T恤。
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大卖场特价商品里,被拿出来贩售的。整个就是很随便的单一尺寸廉价T恤,而且大小完全不适合矮个子的少女,穿起来显得鬆鬆垮垮又邋遢。因此袖口和领口的位置,露出了很大的空间,只要稍微一不小心,里头的白色内衣就会若隐若现地跑出来,啊,不!这种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着墨的。
总之,这位少女正处在一种与社会脱节的状态,全身上下都是。
要是在以前的话,一个不注意,她就会以一身和现在没啥太大差别的打扮,想要出门逛大街。直到最近,虽然那么夸张的事情已经比较少见了,可是只要一没去留意她……
「喂。」
「呜哇!」
由于陷入沉思的关係,透迟了很久才注意到由宇贴上前来的脸。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站起身,又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还是老样子,一声不响,唯有动作超乎人类能力的範围。
「透。」
「……怎……」
透输给了少女目不转睛直视着自己的视线,忍不住瞥开眼晴。
「……怎样啦?」
透一面搬出气势,镇定产生动摇的心脏,一面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反问。
自己居然在两脚发软。一双眼尾有些上扬的水汪汪大眼、镶在额头上有如高品味饰品的红宝石、和年龄相符的细緻白皙肌肤、外型气质出众的鼻子、健康温润的嘴唇。
这家伙、这个少女至少在容貌、身体与五官的外型上,都是相当高水準的。明明外表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可是仔细一瞧,她简直可爱到让人不免对她的将来感到忧心。不过,透可没打算向本人提起这种事。
「我有点事情……想拜託你。」
「啊……啊!那个……」
没来由地,头突然痒了起来。
透情不自禁地伸出閑着没事干的右手,搔了搔发痒的那个地方,一面继续把话说完。
「呃——这个嘛!反正,最后我也想办法解决了没纸可用的问题,所以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
天啊!好弱,弱到爆。真的很弱耶!我这个人,态度再兇狠一点嘛!否则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喔!如果啦。虽然不知道会怎么后悔,不过可以一口咬定的是,继续这样放任发展的话,绝对会后悔的!
「啊,你可别误会,我虽说想办法解决问题了,但可不是擦也没擦就跑出——」
「我想钻进桌炉里。」
「换个方式说,我是搓开厕纸的纸轴把它弄软,然后用它来——」
「你去把桌炉的棉被搬出来吧!」
「所以,反正就是,我好像也说得太过火了一点,所以你用不着那么放在心上……你说啥?」
少女面无表情地歪着脖子,然后宛如画面重播般,又重複一次先前的话:
「你去把桌炉的棉被搬出来吧!」
「……………………」
「怎么了?透。」
「…………………………………………我也拜託你。」
「干嘛?」
「……………………我是在跟你讲有关卫生纸的事。」
「你干嘛唐突地谈起那种毫无关联的事啊。」
透此时打从心底了解到何谓『虚脱无力』,力气果真是会从身体流失而去呢。透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遭人放气的橡胶玩偶究竟是作何感受,他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蜷缩起了身躯。
少女低头看着他那副无力的模样,不可思议似的喃喃说道:「啊桌炉咧?」
为什么会想在这种盛夏的大热天钻桌炉啊?
透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月曆。在那张拍摄有一望无际的蓝天、深不见底的水色、景色有如夏天的具象化般的彩色海岸照片底下,『八月』两个字正趾高气昂、令人感觉烦闷地盘据着。今天是八月,二〇〇七年,八月三日。天气十分地晴朗,从中庭抬头仰望,在晴空的一角,积雨云逐渐层层堆高中。这是不管拿到哪,都能抬头挺胸地说是标準夏天气候的好日子。
「你给我滚到外面去,然后去院子跑一跑再回来。」
「别把人当成小狗一样。」
由宇挂起了老大不爽的表情。
「我想要窝在桌炉里。」
她这难道是在等着谁向自己吐槽吗?可是再继续牛头不对马嘴下去,也实在是麻烦透顶,乾脆就顺水推舟配合她的话题说下去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少女保持着沉默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只抬起了右手。
她把刚刚所读的书籍的封面举到眼前,以此明示。
书上有一张照有一只窝在桌炉棉被里,在红外线的照射下暖洋洋地睡得正香甜的猫的彩色照片,「猫就是会在桌炉上缩成一团」的感觉莫过于如此。看起来睡得很舒服,看起来好闷热。
「所谓的桌炉,究竟是什么感觉的东西呢?」
少女保持同样的视线动也不动,垂下了右手。你是製作预算不足的深夜动画卡通人物吗?
「我想体验一次。」
「你之前不是就有体验过了吗?」
「有吗?」
「有啊!」
忘也忘不了,这名少女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一天。今年的四月二日。
那个时候,桌炉还在运转当中,不仅铺上了棉被,还接上了电源线。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少女站在原地、歪起了脖子。
「…………」
已经不记得了吗?那明明还只是四个月以前的事,透在心里如此想着。
不过,要说情有可原的话,确实是情有可原没错。毕竟这家伙在那个时候,似乎连日文也不识几个大字,简直可以说是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
「你就发动发动这玩意儿吧!」
少女端正歪向一旁的脖子,手指指向安置在客厅中央的桌炉桌。在此再三强调,现在是夏天,目前这个电子器具不但没铺棉被、也没接电线,只是充当一般桌子的机能来使用。而少女则指着这个玩意儿说道:
「就给它一次启动的机会吧!」
「别说得好像是秘密机器人的发动许可一样。」
「这家伙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罢了。」
这让透想起了坐在休息室板凳上拚命加油的高中热血球员。看来还是别老是看高中棒球比赛好了,透偷偷地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