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的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当我找回我对「我」的认识时,眼前已是一片宽阔无边的暗红色。如脉搏般跳动的暗红,我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与阳光。我就像只眼睛刚张开的雏鸟,怯生生地眨着眼。
柔和的日照打在白色的天花板上,为室内增添几分清爽。当视觉恢複后,身体其余五感也急速清醒过来。我的身体仰躺,穿着类似睡袍的棉质衣裳,被柔软的床铺与白而光滑的床单包裹着。偶尔还有细微但却刺激的消毒水臭味,以及刚洗乾净的床单洗洁剂香气钻入我的鼻腔。规律性的电子音在我身旁作响,远方还依稀可闻脚步声与广播声。
为了观察四周的状况,我转动自己的脖子。但从颈项一直延伸到肩膀,一种强烈的痉挛与麻痹感突然袭来。
「呜——啊唔……」
我反射性地从喉头髮出呻吟,声音感觉就好像在磨蹭沙子般。我的喉咙乾渴,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于是一边发出像说话又像哮喘般的气音,一边尽量适应自己目前的咽喉与身体状态。
除了僵硬的肌肉发出悲鸣外,我的胸部——大约在锁骨下缘附近,还被某样东西刺了进去。疼痛感儘管不强烈,但却让人无法忽略此一异物的存在。我边紧咬着歪曲的嘴唇边进行确认,左方是一眼便可认出的心电图机,另外还并排着几个我无法辨识的箱型机器。从机器上延伸出的数根电线就贴在我的胸部与头部上。
至于锁骨下缘那个异物的真面目,则是一根透明的管子。管子从我的身体中央伸出,与吊在半空中的塑料点滴袋相连。在管子与袋子间的微小空间中,则有透明的液体噗通噗通地滴落。这并非普通的点滴,而是给昏迷病患使用的高浓度输液装置——中心静脉导管。我是最近——话说回来是六月左右的事,所以也将近两个月了——才从电视上的医疗影集学到这项知识。
我一边避免影响导管的运作,一边转向另一侧,床边茶几与其上的大量水果首先映入眼帘。日光透过白色窗帘,和煦地洒在两张并排的铁椅子后方。我的枕头旁有个连接电线的按钮。按钮装置就跟口红或护唇膏差不多大,开关位于其中一端,另一端则接续电线。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应该是护士铃。
光凭上述信息,就足以判断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了。
这里很明显是医院的某间病房,我在不知不觉中被送了进来。高浓度营养液正从我的胸口流入体内,证明我已经在床上昏睡了许久。
但就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掌握自己入院的经过。
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
我闭上眼,设法回想最后留存在脑中的记忆。可能是昏迷太久的缘故,我的脑海就像起了大雾般一片茫然。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首先浮现出一张流泪的少女面孔——
「——澪。」
这破哑的嗓音连我自己都感到很不自然,不过我还是勉强将少女的名字给念了出来,同时心中涌现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这位黑长发少女是自己主动告白后交往的对象。她有着锐利又纤细的轮廓,总是拚命压抑情感的白皙、细緻面容。与其以清澈还不如用透明来形容的细长双眼,眸子里还散发出宛若寒冬湖面般的光芒。但当看习惯了之后,少女漠然的表情便逐渐褪去。她开始流下豆大的泪珠,佔据了我整个脑海。
——我得向她道歉。
与思考或理性完全无关的结论突然冒出,但这并非目前我身体的不正常情况所造成。当我知道少女的真实身份后,这股热流——也就是俗称为「情感」的精神之热,很自然地流遍了我全身。
我得向她——西周澪道歉才行。
这是理所当然的终点,我的思考与情感下了一致的结论。
我的确使澪受到伤害,即便那是她自身的愿望……
握住枕头旁护士铃的右手用力使劲后,我却完全没有开关被自己按下的实际感。不知是受伤之故,还是因我的肌肉已开始萎缩,只不过是从棉被下伸出手臂这个动作,就足以让我微微渗出汗水。
我设法举起手,但光是这样就折腾了老半天。结果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开门声虽然并不大,却已足够破坏房内的寂静。
我深呼吸一口气后转动脖子。刚才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位少女,当下正睁大眼睛呆立在我面前。
「——唔,啊。」
现实世界中的澪就像忘记如何说话般重複开合双唇,但同时,她那圆睁的双眼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怎么了,澪同——」
另一位少女迅速从傻站着不动的澪身旁窜出头——那是我的妹妹相坂良雨。妹妹与并肩站立的澪一样瞪大眼睛,不过声带似乎并没有因为惊愕而动弹不得。她大喊一声「哥——」后便沖入病房。
「哥,你还好吧?还记得我是谁?」
「……嗯,知道。你是良雨。」
我以微笑响应正轻拍、抚摸我脸颊的妹妹。她似乎鬆了一大口气,说声「太好了!」之后就将上半身倒在病床上。我很想摸摸良雨位于病床角落的头,但对于光是举手就累得半死的病人来说,这种吃重的劳动只得暂时忍耐下来。
我将目光转向良雨背后、依旧尚未踏入病房的澪身上。她的眼神虽然对準我,但身体却一边颤抖一边后退。
「……对不起,澪。」
我道歉后,澪顿时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在一动也不动的少女身影中,只有视线像暴风雨般出现激烈的摇动。
「……为什么,和也要向我道歉?」
澪低下头,避开我投以的目光,以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着:
「事情,全都是我的错吧……」
「你是指我现在这样吗?太夸张了。光是那样子,我怎么可能受重伤——」
「『光是那样子』?『光是那样子』——」
澪抬起头,泪水在细长的眼眶里打转。她扭动着形状姣好的眉毛瞪着我。
「不要安慰我!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吧?不管是你现在的烦恼、痛苦,还有你所受的伤!你会变成这样……!」
澪用力吼着,似乎想以自己的吼叫声将我的发言拒于千里之外。这光景简直就是在她房间与学校屋顶上的重现。
「……不过,错真的不在你啊。」
「……难道会是在你吗?」
「你只是被波及的无辜受害者吧?出手帮你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请你不要再自责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澪原本险恶的表情逐渐软化——不,应该说就像毒气消散般突然全身无力才对。半晌后,她才终于讶异地重複问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说什么……?」
「呃——」
「喂,哥。」
良雨交替看着我与澪,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服。
「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住院吗?」
「?因为右手被利刃贯穿,出血过多而失去意识吧?」
我说到这,良雨突然瞪大眼睛露出震惊的表情。
「哥……你该不会……」
「到底怎么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叙述有什么奇怪之处,所以感到很困惑。良雨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将覆盖住我身体的棉被掀开。底下我的右手臂虽然消瘦了些,但却完全没有绷带之类——也就是足以证明上头曾负伤的痕迹存在。
「——怎么会……?」
「哥,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是冬天哟。上次哥住院,离这次又过了三个月。」
这次轮我大感震惊了。
三个月?
窗外的阳光颜色以夏季而言的确太过温和。我在床上真的昏睡了那么久吗?
……不对,良雨刚才是怎么说的?
「……上次住院?」
良雨轻轻点头,还一边偷偷窥视表情紧绷、依旧持续瞪着我的澪。
「哥出车祸了。是在十月底发生的……哥真的完全不记得吗?」
妹妹如此告知我。
砰——澪手中的书包摔落地板。但在书包完全落地前,书包的主人已经先双膝跪地了。她瘫坐在医院的亚麻色地毯上,以完全无力而又冷漠的表情抬头仰望着我。
原本勉强撑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Inter Cut
『哈哈哈,这真是有意思——看来事情比想像中还有趣。』
就算没对着话筒,也能听见男子一边大笑一边传出的说话声。
这是一个朴素简陋的房间。除了简单的桌子、到处都买得到的办公椅之外,还有一张貌似坚固、金属骨架直接裸露在外的床铺。房间角落的衣橱旁则放着两个纸箱。空间虽有八个榻榻米大,但房内的物品却仅只于此。月光从素麵的窗帘缝隙微微透入室内,让一尘不染的铁床更散发出无机质的印象。
『有句话说嵚「幸福,在于自我遗忘」……呵呵,但这种情况又该怎么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译注:这是法国作家Andre Maurois的名言。)
「你的嗜好真低级。」
坐在床头边将手机抵着耳朵的人物,对这位声音轻薄的通话对象只以淡漠的语气回答着;使用手机的是一名少年。
少年有着柔和而端丽的面孔,很可能会被误认性别。他亚麻色的头髮在微弱而昏暗的月色下隐隐发亮。鼻樑及眼窝处虽然仍保有少年天生的柔和神色,但也开始展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锐利线条。在黑色的细金属框眼镜底下,则刻着他那对意味複杂的淡棕色眸子。
『低级?太难听了吧?我很受伤喔。』
震动着少年鼓膜的说话语气中,完全听不出男子有半点受伤的感觉,甚至以非常愉悦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们」是永不休止的探求者、观察者。我们可是比谁都爱惜人类的美丽、自尊喔?「人间礼讚」就是我们的「信条」。至少应该用天使来形容「我们」比较恰当吧。』
「过于爱护人类的天使,会被烙上印记并堕落地面。」
少年凝视着房间里的摆设说道。其实房间内除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外,只有剩下飘浮在空气中的沉郁幽暗而已。
「最后就变成恶魔。」
『呵?你的说法还真有意思。』
「这是很久以前的教宗说的,不是我的看法。」
『呼嗯……算了,拿来当聊天的话题也不错。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恶魔更爱人类、更想亲近人类的存在了吧。总之,閑话先说到这吧。如果你还有什么需求就直接告诉我——啊,对了,你姐姐目前的情况呢?』
「……她在睡觉。」
少年握住手机的手突然加重力道。
『是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再提供药物给你。那么,今天就先这样了。』
对方不知究竟有没有理解少年的反应,从头到尾都以悠閑看戏的轻浮语调直到通话结束。少年把挂断后依然嘟嘟作响的手机扔在床上,接着把自己的身体也抛向床。床单发出乾燥的摩擦声,他以仰躺的姿势,朝上盯着贴了一层幽暗的天花板。
少年散发出的气质超脱了现实。他眼神所关注的,似乎并非实际存在于这世上的事物。那是一种寻找超现实事物者特有的茫然眼神。只有眼镜与这袭非常普通的学生制服,才勉强将他系泊在现实世界这艘船边。
「……!」
少年突然爬起身,原本难以捉摸的表情,现在一下子染上了强烈的焦躁神色。
「姐姐……!」
他凝视着房间一隅应该是空无一物的墙壁。等他从床铺跳下并飞奔到走廊上时,隔壁房间正好传出悲鸣。那是一种堪称灵魂在恸哭的惨烈叫声。
打开了隔壁房门后,一幅宛若暴风雨的光景映入少年眼帘。
这个房间的内部装潢与少年的简直是天差地远。缀有精巧装饰的衣橱与梳妆台、花纹美丽的窗帘等,处处都下足了精雕细琢的功夫。不过眼前这些精美的摆设,却正以床铺为中心点惨遭凌虐破坏。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容貌与少年非常相似的少女正站在床上抱头惨叫。她有着波浪般的亚麻色捲髮、柔和的女性轮廓。年纪看起来应该比少年要小一些。由于除了性别外两人的长相实在是非常类似,所以年龄的差距可以很明显分辨得出来。
少女抱着头、胡乱挥动长发,拚命地拒绝什么。离她身边较近的物品——例如枕头、床单、书,都已经被她用力扔到墙上。不过,她并没有针对特定的目标投掷。与少年同色的那双眸子被浓密的恐惧所掩盖,完全无法映照周围的任何影像。
「圣!」
少年确认少女的状况后,随即喊着她的名字并用力搂住少女的身体。依旧狂暴不安的少女手臂,在少年的身上随意用力敲打、撕抓,甚至使劲以指甲刺入肌肉中。
「唔……」
男子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他让少女含着自己的手指——或许该说被死命咬住才对。为了防止对方不小心咬舌,他以自己的右手拇指充当暂用的牙套,但没多久手指就开始破皮流血。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手指被咬断都不奇怪。不过儘管如此,少年依旧拚命紧抱住狂暴的少女。
终于,刺耳的悲鸣声渐渐止息,少女的眼珠也缓缓恢複光彩。原先片刻坐立难安的少女像尸体般失去了力道,但少年依旧以原先的姿势继续紧搂着她。
「……谢谢你,昂,我已经没事了……」
少女恢複冷静后,轻轻将少年的手指从自己的唇间拔出,并以安稳的语气向他道谢。
「……我又让你受伤了。」
「没关係,比之前被你啃脖子、肩膀那次好太多了。」
被称为『昂』——全名葛峰昂——的少年平静地回答着。原本因焦躁与疼痛歪曲的脸孔,也回到了先前在自己房内的平稳状态。儘管他的手指正在淌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难以分辨是属于嘻笑、哭泣、愤怒、悲伤中的哪一种。事实上,他的表情什么都不像,只能以茫然来形容。而当少女再度含住少年的手指时,他脸上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啊——」
被少年称为『圣』——全名葛峰圣——的这位少女,以口温柔包裹住刚才被自己咬伤的少年手指。她的喉咙偶尔还轻微地上下滑动,似乎在吞饮少年流出的血。
拥有同样端丽容貌的这对少年少女,流露出与倒错之美、惇德般的兴奋完全无缘、完美的神圣气息。在两人毫无瑕疵的外表与仪式性的和谐空气中,完成了这场无可挑剔的祭礼。
「——吶,昂。」
自己製造的伤口由自己治癒。圣很捨不得地将「弟弟」的手指从自己被血染成鲜红的唇间拔开后,又将两人的手重叠在一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昂的手虽然充满了少年的纤细印象,但与圣的手相比外形还是有所不同;儘管相似,但又能在相似中发现明显的相异之处。圣以昂的手掌摩擦自己的脸颊,用天真无邪的笑容继续说道:
「『他』好像清醒过来啰?」
「……你已经知道了?」
「是呀,我已经感受到了。我虽然不喜欢那个黑衣人……呼呼,但这件事确实『很有意思』。这种出乎意料的发展,更有必要好好检验一下。至于那个讨厌的女人,就想办法支开到不会碍事的地方吧……我好期待,我真的好期待接下来的事唷。」
「……是啊。」
昂对「姐姐」的决定毫无异议,持续以刚才那种表情茫然地响应着。这种口吻不该用有气无力或敷衍来形容,如果要找一个比较接近的表现方式,或许该是幼儿的牙牙之音吧;他想表现、传达给对方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结果最后每种意志都相互抵消、平均化,形成一种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
「——吶,昂。」
圣的眼角流下一滴从昂手指上淌出的血,在脸颊刻下一条红色的血痕。换个角度看,那就好像从她本人眼睛中流出的泪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