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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不对劲,世界无法恰到好处地密合起来——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经如同家常便饭般稀鬆平常了。
每个人在平常与他人轻鬆谈笑时,都会在身体内侧存在着正在眺望自己说说笑笑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极端冷静、还会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配合他人谈话内容而不断改变表情的同一个身体。
「这种时候该笑吗?」
就类似这样,而同时……
「为什么要如此冷漠?」
类似的疑问也会浮上心头。
拥有无法同步运转的两个我——有时候甚至还会分裂成三个、四个——就像这样想要抓出心中那种违和感与不一致的真相。自己的内侧由另一个「自己」所掌控,想要亲手找到以肉眼无法发现的不同人格区别。我一直认为这种无法与自己合而为一的违和感,是一种无可挽救的重大精神缺陷。至少在我周遭的其他人,看起来都没有类似的烦恼。
……结果,其实我会有这种烦恼的原因再单纯简单不过、甚至可用理所当然来形容,不过这里就先姑且不解释了。
心中存有违和感已成一家之言(并不值得夸耀)的我,当开始对自己以外的其它事物产生违和感时,除了感到新鲜,相对地,也有一种作呕的冲动涌上心头。
※ ※ ※
因为我在非假日出院,所以回家途中并没有人陪着我。换洗衣服之类的行李已经请父亲在前一天先帮我带回家了,所以我几乎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医院。
在犹如市民体育馆大小的宽广医院大厅中,排队等待挂号与缴费的人们,就像企鹅聚集在栖息地一样你看我我看你。人群包括了男女老少,但几乎每个人都穿上了保暖用的厚重衣物。
走出医院大门后,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让我顿时身体颤抖、肌肉僵硬。我赶紧套上摺叠在腋下的防风外套,竖起领子,将拉链一口气拉高至颈部。我随口叹了一声,发现连吐息都变成了白色的水汽。
我前往圆环等待公交车。当坐在候车处那冰冷的塑料长椅上时,脚边被风扬起的乾枯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声。我抬起头,一望无际的天空就好像被营业用的冰块塞满了一样地冷冽。身旁同样在等公交车、穿着中学制服的少女,则将围巾裹住下颚,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看,我身旁这些全都是代表冬天的记号。
在公交车、电车、公交车的转乘过程中,我就像个幼儿园儿般紧紧贴着窗户窥看外头。站前与商店街都挂上了红白两色的夸张闪烁装饰。面对这种充满圣诞气氛的景像,我以「会不会太急了」的感想苦笑着。然而,但当望见道路旁的电子布告栏清楚打亮「12月3日」的文字时,我倒映在窗上的表情立即微妙地扭曲起来。
终于——其实一路上还满顺畅的——回到自家时,我对眼前毫无改变的光景总算是鬆了口气。即便乾冷的寒风让我面颊肌肉几乎抽筋,象徵冬季的冷冽天空也让我光是远眺就想流泪,但这个家依然不动如山地安稳等着我归来。
「我回来了——」
我推开门,以刻意放大几分的音量宣告道。但最先回覆我的却不是那句「你回来啦」,而是带有撒娇意味的慵懒猫叫声。
「喵呜~」
一只娇小的茶色猫咪从走廊尽头一直线沖向我。它以背部摩擦我刚踏入玄关的腿,还直盯着我发出叫声。
「……想要我抱吗?」
我一边感到困惑一边将猫抱起。这只公猫——或者是母猫——舔着我的手,眯起眼睛将身体缩成一团。我的手臂能感受到它那软绵绵的身子,看来这只猫现在十分放鬆。
「这是它道谢的方式吧。」
我抬起头,父亲正好站在阶梯中半段俯视着我。他昨夜似乎没睡,下颚冒出乱糟糟的鬍渣,还同时搔着犹如金田一耕助般的蓬鬆鸟窝头。
「道谢?」
「你之前不是抱着它狂奔进动物医院吗?它应该把你当成救命恩人了吧。」
「——原来如此。那,这只就是良雨所说的素盏呜尊啰?」
我终于完全理解父亲的说明。
这只跟我一样遭受重创、住院住了好久的小猫,经常被良雨提及。她还说,素盏呜尊看到我回家后一定会很高兴。
一直到如今小猫实际出现在眼前为止,我都暂时忘了它的事。就连我现在真的抱着它了,也缺乏那种它是我们家所饲养、应该列入家族之一的实际感;虽说怀中的素盏呜尊既柔软又暖和,但那股暖意总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氛。
「——你要喝咖啡吗?刚出院体力一定还没恢複吧?」
「嗯,好啊。不过我要先进房间,想稍微看一下里面的东西。」
因为我不想继续听父亲的安慰之辞,便快速说完上述那番话并从父亲身旁通过、步上二楼。我感觉父亲真的投来有话尚未说完的眼神,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沖入自己的寝室后,我才后悔把素盏呜尊一起带进来。当我把它搁在毫无半点皱摺的床单上时,它似乎感到很不满意,一下子就跳下床重新缠住我的脚踝。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放任素盏呜尊缠着我。虽然这样很难走路,但这是它努力想要向我撒娇的方式……为了报答那个我已经毫无印象的救命之恩。
我首先环顾室内一圈。书桌上放着一个看起来颇厚的信封。我拿起来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册笔记本。取出其中一册,上头以工整而清晰的字迹书写着公式、图表,及数列等资料,此外一旁还有详尽的说明。原来这是这一个月——不光是我住院期间,而是从第二学期开始——的完整上课笔记。我看着笔记本上那熟悉的笔迹,心情混杂着歉意及悲伤。要抄写出如此巨细靡遗的笔记,「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功夫呢?
为了跟自己的笔记本对照,我将手伸向摆在桌旁的书包。书包外层的合成皮依旧紧闭且变得僵硬,看来我的家人并没有擅自打开它。我在书包里乱翻一阵,发现侧边袋子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细长的棒状物体放在里面。
为了探求物体真相,我把它取了出来——顿时,我睁大了眼。
原来那是一把登山刀。
刀全长约二十公分,刀柄以黑色的鞣革包裹。刀鞘同样是黑色的皮製品。登山刀散发出一种年份古旧的强韧气息,光是握在手中就能清楚感受到。
我傻傻地站定不动,凝视着这把黑色锋刀。
虽然脑中一点记忆也没有,但身体却对这把刀似曾相识,甚至要以很熟悉来形容也未尝不可。之前使用这把登山刀的触感,依旧血淋淋地残留在我的掌心。
「……」
我碰地一声用力瘫坐在床边。素盏呜尊顺势跳上我膝头,窝着身体打了个呵欠。
我将刀鞘的安全装置解开,拔出登山刀。在光滑的刀锋镜面上,映照出我略微扭曲的表情。刀刃上完全找不出半点脏污或指纹。
登山刀的握柄也像专门为我打造似的,非常贴合手掌。一种与意识无关的深层心理让我对刀的触感感到非常安心。看来我已经非常习惯这把刀了。
「……」
陌生素盏呜尊的温暖躯体、熟悉登山刀的冷冽寒光,如此恰好成对比的触觉与视觉,让我成了宛若找不到迷宫出口的恐慌白老鼠般,心中觉得彷徨不已。
出院三天后,我终于重返学校。
良雨与我一同走出家门,步行在与我当初所见风光大相径庭的通学路上。走着走着,我才终于接受了今年秋天直接被跳过的事实。
宛如骷髅手臂的银杏树枝、像兔眼般鲜红色的南天竹果实——比起上述这些路旁的景緻,与我同年纪的学生们纷纷加上围巾、手套、大衣……这些充满符号性的小道具,更让我不得不接受现在是冬天这个答案。况且,比起眼前这些人,谁穿了更夸张的厚重衣物呢?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哥会冷吗?」
良雨也套着象牙白的防风大衣,牙关边打颤边向我问道。
「还好……我都穿了这么多衣服。」
除了在学生制服下塞了件毛衣外,我还在脖子上缠着家里最长的一条围巾。托这种装扮的福,我的上半身现在几乎难以动弹。除此之外,家人甚至帮我準备了一条旧式卫生裤,不过在我还残存几分的高中男生气概驱使下,我拒绝了家人的好意。
「……喂,哥哥。」
良雨微妙的呼唤声促使我不得不转过头。她脸上的表情非常複杂,如果要分析的话,恐怕是悲伤……佔了其中最大的成分吧。
「……哥,你会恨澪同学吗?」
「……恨她……?我根本没有理由恨她吧。」
我以略显疲惫的口吻回答妹妹。
如果要问出院以后最让我感到违和之事,那就是我与澪的关係了吧。不论是她或我,都像对待已经出现裂痕的玻璃般站在远处眺望对方,以指尖能勉强碰触对方已是我们目前最接近的极限了。
「所以说……澪推了我一把,让我摔倒,这时刚好有辆没注意的车左转——这不是标準的意外吗?如果不是运气那么背的话,我顶多只是跌倒破皮罢了,对吧?」
在我苏醒后数天,不小心撞到我的驾驶带着点心来探望我,还不断低头致歉。那是一名已经该留意啤酒肚与秃头的中年男子,似乎惯于对人採取谦卑的态度。对方的姿势与说辞都很客气,但我却不太能感受到道歉的诚意。这位似乎是某某社长的人物,对我说明出事当天因为熬夜又急着赶路,所以才会发生意外。由于对方的解释实在是太流畅了,让我觉得搞不好是背诵事先写好的讲稿也说不定。『人行道变成红灯后,我赶忙向左转,却没注意你正好倒向马路』——驾驶在道歉过后一口气解释完毕。
「不过啊,那个把你推向马路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吗?她说不定有先看到我的车。啊,我没注意前方的确是我的错啦,但那位跟你在一起的女性是不是也太莽撞啦?」
驾驶得知我并不会留下后遗症,且眼前病房内又只有我一人后,边抱怨边开始吐露真实心声。他说完一大串不符合道歉礼仪的话之后才离开病房。至于他送的点心,我则是连拆也没拆就送入了垃圾桶。
「可是……唔。哥说得也没错……」
良雨吐出一团介于呼吸与发言间的空气块后,最后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陷入沉默。
我也选择闭上嘴,专心一意集中在走路这件事上。刚才妹妹与我的一来一往,其实在住院时就发生过好几次了。
来到分别通往良雨中学与我高中的岔路后,有位孤独的少女正站在前方等待我。她就像只刚竖立好的稻草人似地,保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
「……早安。」
当我们走近少女后,她才缓缓——真的是极为缓慢地拾起头。
打从我自医院苏醒,这是我久违两周才再度碰面的西周澪。她这时的憔悴程度比在医院又严重了好几分。
原本就白皙的肌肤现在更失血色,几乎感受不到皮肤底下有血液流动。她的嘴唇苍白,且微微结了痂。那双朝上仰望我的狭长双眼,比我记忆中眯得更细了,或许这是由于疲惫使她的眼睑变重之故吧。
老实说,她的这副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幽灵。不过,她原本就跟幽灵有几分神似。现在这位散发着幽玄之美的少女,又多增添了几分虚幻与脆弱之色。
「……早安,澪同学。」
「……早,良雨同学……」
良雨客套地向对方打招呼后,澪也以近乎吐气的细微音量响应道。良雨看着眼前的澪不禁咬住嘴唇,并从我的背后用力一推,让我站到澪的正前方。
「澪同学,我哥正如你所见,还是一样傻不隆咚、活蹦乱跳。昨天晚餐甚至吃了两碗饭,所以我想他已经没事了,完全没有任何后遗症、莫代志、No problem、All OK——哥!」
良雨在我身上到处乱敲以示健康后,又在我耳边偷偷附加一句:
「——你一定要帮澪同学哟。」
说完,她便快步跑向自己的目的地,途中完全没有回头。速度快到就像全力在逃跑一样。
「……」
「……」
良雨离开后,我找不出半句可对澪开口的话。澪似乎也跟我一样。
「……我们去学校吧。」
好不容易找出这个非常具体又缺乏独特性的提议后,澪才对我轻轻点头。
我们并肩迈步而出。澪刻意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此外也完全不主动开口。
「你还好吧?」我关切道。当然,当下澪的状况在我眼中看来根本就不好。一般而言,会询问他人『还好吧?』之类的话,通常都代表被关心者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了。
「……嗯。」
她勉强挤出声音回答,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好。
「……澪,我完全不恨你,请你不要再自责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失去记忆了。」
澪略微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又移开视线。
「如果你记得的话——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
「……」
看来怎么解释都没用。话说回来,澪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听我的说明。『不要跟我讲话』——她默默无语的侧面似乎写着这几个字。她这张顽固的脸孔,让我觉得与其说我失去了一个秋季,还不如更像时针逆转、回到我们当初认识前的状况。
等抵达学校时,我的违和感终于冲到顶点了。自己的记忆是休息了半个月、现实则是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而记忆与现实间又存在三个月的误差……光想到这些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其余正步入学校的学生有部分人认出是我后,纷纷投来狐疑的眼光。
我与澪都继续专心前进。在置物柜前换好鞋子、爬上楼梯、穿越走廊,笔直地朝我们的教室接近。我们对其余人抱持的好奇或同情视线都选择置之不理。但当抵达我们自己的班级后,就无法再闪躲他人的看法了,只能被迫正面迎战。
目光。
眼神。
瞳孔。
眸子。
数十双眼睛同时关注着我,我反射性地环顾一圈,每一对眼睛都像人工製造的弹珠般慢了半拍才显现出主人的思绪。终于,教室内的每双眼睛都各自开始动了。有些充满了好奇心,有些则夹杂着同情的意味,有些则带着疑惑,还有些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你们够了吧。
我对同班同学的夸大反应渐渐感到不耐,憋在胸口的气只能以叹息的方式吐出体外。
「——和也,你还好吗?」
当我叹完气并抬起头时,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正出声唤着我。
她穿着一袭不像普通高中生会穿、以俗话来说就是金光闪闪的昂贵制服,在教室这一片黑压压的普通制服中显得特别亮眼。此外,少女背后还留着微微弯曲的亚麻色捲髮、生着一双淡棕色的眸子。除了上述罕见的特徵外,她的容貌亦十分端丽。如果我以前遇过她,应该不可能淡忘对此人的印象才对。
「呃……抱歉,请问你是——」
「啊,你好像失去了这学期的记忆,对吧?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葛峰圣。葛汤的葛,山峦群峰的峰,神圣的圣。我是第二学期开始才转进来的,请你多指教。」
少女报上姓名后嫣然一笑。她的笑容虽然很亲切,我却对她的名字毫无印象。这让我感到更加疑惑。
「葛峰,同学?」
「直接叫我圣就可以了。你之前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当初你也决定要如此称呼我。」
对方如此订正道,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一直存在的违和感并没有因对方的话而消失。
我会不加称谓、直呼其名的异性,应该只有良雨跟澪而已吧。对于眼前这名少女我会直呼为「圣」,实在是让我有点难以想像。我以前跟她的交情有那么好吗?还是说其实我的这种违和感,始作俑者就是葛峰圣本人呢?
葛峰——圣注视着我,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不过,她的眼睛几乎没在笑,而是流露出一种既非同情、好奇,也非愉悦或嗜虐的神情。或许那是一双纯粹以兴趣为出发点的观察者之眼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入兽笼的实验用动物。
「对了,和也,你——」
在圣逐渐贴近我之际,澪沉默地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澪?」
我虽然无法得知澪此时的表情,但她的背影已充分传达出紧绷的气氛。那是一种企图将所有事物、现象都阻挡在外的坚决姿态,让我不由得吃惊地唤了她一声。不过,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与面前的圣相互逼视。
被挡住的圣看起来并没有不悦。她甚至以比对我还感兴趣的目光转而注视澪。
「……这就像柏林围墙吧,或者该称为耶利哥城墙?」(译注:Walls of jericho圣经中约书亚在上帝协助下攻陷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