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筑物的缝隙之间,可以窥见宛如经过工整切割的蓝天。今天天气非常晴朗。 
这阵子白天变得愈来愈暖和,时常热到令人满身大汗。相信接下来随即梅雨季节的逼近,天气大概逐渐转为闷热型态吧。 
坐在设置于医院中庭的板凳上,十郎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自从事件发生的那天以来,至今已过了将近两周时间。由恐怖分子所策动的佔领学校事件,因着人质全数获救,基本上可说是顺利获得解决。 
但这并不代表事后完全没留下任何问题。 
石暮加入『大袚』阵容一事,成为政府高层特别重视的焦点。照理说已于五年前在中东地区殉职的魔法师,竟出手协助恐怖分子犯案的事实,使他们受到相当大的冲击,遂採取了情报管制,并试图解析整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只不过石暮已遭枪击身亡,而被称为槙野的首领也侥倖从警方手中逃脱。相信这方面的作业将很难有所进展吧。 
(五年前——) 
一回想起石暮所说的话,一股苦涩的感觉随即在十郎口中扩散开来。 
*** 
「不分男女老少,杀光所有反政府游击队成员。」 
石暮如此说道。 
「这就是那次派遣魔法师至海外的真正目的。不过据说表面上是以维持和平活动,或是协助恢複当地治安等说辞来敷衍大众耳目就是了……日本新闻媒体也都是这样报导此事,没错吧?」 
在那个国家当中,对国民实施严厉镇压的政府,以及挺身对抗的反政府组织之间的战争陷入胶着状态。就军事力而言,虽然政府方面具有压倒性优势,但由于有许多魔法师加入游击队,导致镇压抵抗军的行动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顺利。 
包括日本在内的诸多支援国,因着收到陷入苦战的政府私下提出的支援要求,而决定在极端机密的状况下,动员魔法师军团歼灭反政府游击队。 
虽说对手是游击队,不过这种无差别屠杀行动,可说是明显违反国际法的举动。然而一花及石暮等人奉命承接的,却正是这种惨无人道的任务。不管是不是魔法师、大人及小孩、男性及女性,通通不加区分地大肆杀戮。他们又一一摧毁了协助反政府游击队的村庄,以及可能成为游击队据点的集落。 
「……话又说回来,我们过去也总是负责承接这类会弄髒自己双手的任务就是了。不过那一次无论在质或量方面而言,都可说是出奇地高。」 
石暮脸上浮现出只有割捨掉部分心灵之人,才有办法展露的独特笑容。 
「只不过我们这群成员,并非个个都是神经大条到可以毫不在意地持续执行这类任务的人。最后,椎叶一花……也就是你姐向众人提出了一个方案。」 
他们在搭乘飞机移动之时,由于到敌方魔法师的攻击,导致飞机遭到击坠。而当时一花这样对侥倖生还的魔法师们说…… 
『咱们何不趁此机会退出战圈呢?』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厌倦了吧……没有任何人发表反对意见。于是他们湮灭了自己逃过死劫的痕迹,各自隐藏起自己的蹤影。 
「因为过去一直都担任着政府的走狗,这次我想说试着跟政府对抗,应该会很有趣才对,所以才向恐怖组织推销自己啰。但我可不晓得包括你姐在内的其他人,现在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许有人跟我一样,偷偷跑回日本定居,说不定也有人会因为心灵彻底崩溃而上吊自杀——五年前那档子事的详情,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啰。」 
「……你们为何不设法告发这场屠杀?这明显是个国际问题吧?」 
十郎一间,石暮马上傻眼似地摊开双手。 
「喂喂喂,我说小老弟啊,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你的脑子未免也太过天真了吧——我们之所以无法轻举妄动,乃是因为政府对我们施加了压力啊。透过在祖国挟持人质的方式……」 
「人质——?」 
话说到一半,十郎立刻领悟过来。一花的家人,唯一一名家属—— 
「没错,对椎叶一花而言,你就是遭到政府挟持的人质啊。」 
石暮嘲讽似地扭曲嘴唇露出笑容。 
*** 
十郎在事件落幕后,主动调查了石暮……也就石暮陆人的过往经历。 
他曾有一名女儿,由于罹患了连魔法也无法治癒的特殊疾病,而过着时常前往医院过夜的辛苦生活。五年前,在特殊执行官们即将于中东消声匿迹之前,她已提前结束了为期仅六年的短暂生涯。据说当时她所等待的心脏移植好不容易有了着落,一切只待石暮完成任务归国,便可为她动移植手术。 
石暮承接『骯髒任务』所交换的报酬,便是让他女儿可以在疾病医疗方面得到政府支援,这一点八成不会有错。而自行磨练出能够在盲目状态下进行施咒的魔法技术,以及经过严苛锻练所习得的格斗技术,搞不好并不是用来屠杀敌人,而是为了让自己不管置身于何种战场之中,都能活着回到女儿身边的护身手段也说不定。 
当他在异乡得知女儿过世的消息之时,内心做何感想呢?他不惜杀死同年龄的小孩,也试图守护到底的女儿已经死亡。得知此事的他,心中浮现出什么样的想法呢?是否在那个时候,石暮内心世界的某个角落就已经宣告崩溃了呢? 
我这根本就只是毫无意义的想像罢了……明知如此,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十郎抬头仰望天空,感受到阳光彷彿试图刺穿自己的他,缓缓闭上双眼。 
眼睑内侧浮现出姐姐的容貌。 
对十郎而言,一花的背影是他不断追逐的憧憬目标。 
那么对一花而言,十郎究竟算是什么呢?只是绊脚石及累赘吗?从失去消息的那一天起,直到过了五年时光的现在,仍然没有捎来任何联络的事实,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真是不中用啊……」 
口中冒出了这句轻声咕哝。 
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姐姐。 
甚至完全未曾试着去知道她究竟被迫执行何种任务,以及对什么事情感到烦恼痛苦。自己只是任意将姐姐拱成目标,并像个笨蛋一样追逐——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及熟悉嗓音传入十郎耳中。 
「椎叶老师!」 
他睁开双眼,只见雏咲月子站在他面前。她微微喘着气,并浮现出令人搞不清楚她究竟在高兴些什么的满脸笑容。 
「我在走廊那边……看见老师的身影。好久……不见了。」 
「……也只有两周没见面而已,算不上是什么好久不见吧。」 
「可是,老师从来没有突然向学校请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假啊——」 
话说到一半,月子突然瞪大双眼凝视着十郎的脸。 
「老师——请问……你刚刚哭了吗?」 
「大人怎么可能哭啊?……别一直杵在那边,坐下来吧。」 
「啊,呃……嗯。」 
有点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之后,月子便挑了彷彿可以碰到、又好像无法碰到十郎身体的位置坐下。 
「呃,那个啊……在老师请假的这段期间,其实我曾经有好几次都想说要打电话联络老师,可是却因为不晓得该向哪个单位提起这件事,所以就……」 
「联络?你为什么想联络我啊?」 
「咦……」 
对十郎而言,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但不知为何,月子却瞬间露出了泫然欲泪的表情。 
「那个……对了,因为那件羽绒外套……我一直没机会把它还给老师……我这样做……该不会……对老师造成困扰吧?」 
这种飞跃性的思考模式是怎么一回事啊……十郎一边想一边开口回应: 
「其实也没造成什么困扰啊。经你这么一说,原来那件外套在你手边啊。反正那只是件便宜货,而且也被上次那场骚动搞得破烂不堪了吧?你就顺手帮我处理掉吧。」 
「……意思是说……呃……我可以随意决定怎么用那件外套吗?」 
「嗯。」 
十郎一点头,这次她脸上又展现出相当开朗的表情。简直就跟一名收到长辈赠送一款渴望已久之昂贵玩具的小孩子没啥两样。 
真是令人摸不着头绪啊……十郎在心中暗自嘀咕。先前饱受压抑的少女身影已不复见,如今的她确实已经一扫心中阴霾,但——十郎却觉得她似乎又更朝着自己所无法理解的方向不断进化。 
「老师今天是来接受伤势的检查吗?」 
「嗯。」 
十郎与石暮对峙之际,肋骨及左手均因受创而骨折。由于先前接受过信乃的治疗,因此伤势几乎已无人碍。今天刚好得到医生证实,他的伤势已完全康复。 
「你呢?」 
「啊……这个嘛……我是来探望嘉神老师,顺便带大家写的卡片及花束过来给老师。」 
「也对,那小子好像也被送进了这间医院嘛……不过,还真亏你能收集到所有同学的留言呢。」 
因为学生宿舍呈现半毁状态,所以现在大多数学生都回到老家,而无法回家的学生们则利用公费住在饭店。换句话说,班上同学目前应该都暂时分开了才对。 
「我请那些得回远方老家的同学们先写,后来再一个一个去找住在附近饭店的同学们。幼年班跟少年班所有学生的留言,我全部都有收集齐全喔。」 
还真是辛苦呢,一想到这——十郎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你所谓的所有学生……难不成也包括最部在内?」 
「嗯。」 
月子面露莞尔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他用很小很小的字体,在卡片一角写下了『对不起』这几个字呢。」 
「哦~」 
这是否代表在骏介心中也产生了某种心境上的变化,或者说是有所成长了呢?虽不知这是暂时性的转变,还是持续性的成长,至少可以确定若不是佑平,八成没人有办法让骏介主动写下这几个字才对。结果……这大概表示观念正确的既非十郎亦非信乃,而是那个超乎想像的烂好人吧? 
「然后……那个……嘉神老师对我说……好像再过不久,学校就要恢複上课了?而且听说椎叶老师还会留下来……再担任教官一段时间,是真的吗?」 
「基本上是有这个打算。」 
由于组合式的临时宿舍己搭建完成,因此校方开始通知可能有办法的学生们依序返校。虽然学生们所受的震撼仍未消退,并无法马上恢複正常,不过校方应该也会渐渐重新展开授课才对。 
能势确定将提前回归特别对策局。虽说迫于无奈,但既然都在孩子们众目睽睽之下,以夸张手法杀害了大量的恐怖分子,那么站在避免学生产生动摇的意义上,自然不能让能势再度站上讲台……这是当局所做出的判断。 
于是…… 
「啊,那在我康复重回校园之前,麻烦请椎叶老师在学校多待上一阵子啦。」 
佑平所提出的这项要求,便正式得到当局的认可。 
虽然最后结果算是顺利击退了恐怖分子,不过纯就有当局成员在场,却还允许恐怖分子入侵校园、并造成警卫人员不幸丧命的这一点而言,特别对策局仍无法规避责任,必须对校方做出某种形式的补偿不可……听说这是当局同意让十郎留下的另一项因素。 
关于十郎继续留在学校教导小孩子们一事,原以为信乃会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然而她并未特别针对此事发表看法。而且这么一回想起来,十郎觉得在事件落幕之后,她那带刺的尖锐态度似乎有点软化的迹象。只不过,她依然是十郎不擅应付的人种就是了…… 
「我大概从下周开始,便会回到学校上课。近期内学校应该会收到通知才对。」 
「真的吗……下周怎么不快点来到呢?」 
「你还真是个勤奋学习的孩子呢。」 
「才、才不是咧。这不算是什么勤奋学习啦——呃,因为等学校复学之后,每天上学……不是都可以上到老师的课吗?这令人感到很期待,所、所以,也就是说——」 
「——?这不就是所谓的勤奋学习吗?」 
「……算了。」 
月子叹了口气,她果然是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小女孩啊。 
「总之,用功学习是件好事,也能帮你更快接近养猫这个目标啊。」 
「…………」 
「雏咲?」 
「……老师今天没有带小芝麻跟阿福一起出门吗?」 
「啥?哦,有啊。只是因为这里是医院,所以不便放它们出来罢了。」 
现在人在屋外,又没有其他人看见,叫它们出来应该没关係才对。十郎轻轻拍了口袋一下,芝麻一郎及福次郎随即探出脸来。月子伸出手掌,两只天竺鼠马上轻灵地跳到月子手中。 
她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在掌心玩耍的两只天竺鼠,并开口对十郎说道: 
「前一阵子我去刑部老先生的诊所探望过鲭太郎喔。它的行动虽然还不太方便,不过看起来相当有精神,他说那是因为小猫的复原速度比较快。」 
「那真是太好了。」 
「……老师之前曾经说过,要我『先随便设定一个目标即可』……」 
她的声音突然夹带着一丝认真语气。十郎转眼望向身旁,只见月子露出十分正经的表情凝视着他。 
「我想跟它……跟鲭太郎一起生活,这是个不变的目标。可是在这段休假期间,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最后发现我心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更远大的目标。」 
「另一个目标?」 
「嗯——我认识一个魔法师。」 
月子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芝麻一郎的背部。 
「那个人的魔法能力十分高强,而且又帮了我很多忙——我,我很喜欢、也相当尊敬那个人。我打算一直用功读书、努力学习,希望有一天能够成为跟那个人一样的魔法师。」 
在她的声音当中,蕴含着既正直又纯粹的意古。 
十郎回想起年幼时期的自己。因为憧憬姐姐而拚命挣扎,试图追上姐姐的那段时光—— 
「……嗯,这个目标很不错啊?我不知对方的水準到哪种程度,不过凭你的资质,相信这绝非是一个高不可及的目标。只要你肯付出努力,理当有办法超越绝大多数的魔法师才对。」 
月子具有优越的天赋才能,複数施咒及绝佳的玛那处理能力。只要能够再学会控制情绪的技术,让自己随时都可以发挥出稳定的魔法能力,那么搞不好有一天,这世上将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与她并驾齐驱。 
「真的吗……现在我总觉得我一辈子都追不上那个人,而且我这样做……不会惹得对方感到不愉快吗?」 
她以有点在意的上飘眼神注视着十郎。 
「你是指把某人当成目标吗?这种事因人而异啦。如果对方是个具有教师气质的家伙,应该反而会觉得很高兴吧?」 
「…………」 
「又怎么啦?」 
「没什么啊。」 
月子有点高兴地露出笑容。 
(目标……吗?) 
他十分能够理解想这种要追逐某人背影的心情。但是十郎却又突然想到:只有这样做,好像还不太足够吧? 
「你刚刚是不是说你很尊敬那个人?那我问你……那个人对你而言,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