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天际已经见不到洒落雪花的厚重云层。
取而代之的是微弱却和煦的阳光轻抚大地,新绿嫩芽自积雪间处处冒出,流风亦催生暖意。
不久之后,原本潜身远迹以抵御霜寒的动物们也将现身活动吧。
纳特拉的严冬将尽。
◆◇◆
「呼啊……」
纳特拉王国公主──芙拉妮雅•埃尔克•阿尔巴斯特受到窗外照进的暖意影响,不禁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又旋即慌张地用手捂住了口。
她期许自己的动作不要遭人发现,战战兢兢地望向一名即将迈入老年的男子──葛拉狄欧,他是芙拉妮雅的老师。
然后,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对过去曾教导过无数贵族子弟的葛拉狄欧而言,这份薄弱的期盼根本无法实现。
「看来,我上的课很无趣呢。」
「没、没有那回事喔,葛拉狄欧。」
芙拉妮雅緻力于佯装平静。
「我有认真听讲唷,刚才那是、那个、我有点睡眠不足啦,你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嗯……」
听见学生的反驳后,葛拉狄欧心想「那就来个打蛇上棍」,以长者的坏心眼反将她一军,道:
「殿下您清楚我刚才是在讲哪一段吗?」
「当……当然啰!」
芙拉妮雅边回应,边急忙瞄了一眼手边的课本,她收集葛拉狄欧隐约残留于自己耳中的话语,归结出的结果,大概、一定就是这附近了……!
「是讲到了纳特拉王国的建国君王•萨雷马王的故乡•纳礼维涅对吧!」
「……」
葛拉狄欧目不转睛地盯着芙拉妮雅,其中蕴含一股「如果妳做了什么亏心事,现在马上从实招来」的魄力,但芙拉妮雅却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
当芙拉妮雅内心七上八下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时──葛拉狄欧莞尔一笑。
「原来如此,您的确有在听课呢,小的误会您了,还望您宽恕,芙拉妮雅殿下。」
「……不会,没关係的,葛拉狄欧,任谁都会出错的。」
芙拉妮雅在心中鬆了一口气,并灿烂一笑。她本人相当认真,但于旁人眼中,那却像小动物在竭尽全力地逞强一般。
葛拉狄欧感受着这种惹人怜爱的成长,并不着痕迹地翻着手边的课本书页,来到了芙拉妮雅所说的「纳礼维涅」这个国家的段落,既然她说听到这段,这次就配合她吧。
「那么我们就继续上课……距今约两百年前,西方大陆的纳礼维涅王国有两位王子──伽略亚和萨雷马,他们俩都极为优秀,手足情深,被人民誉为维涅双剑。」
双剑之一的萨雷马正为纳特拉建国君主•萨雷马王,也就是芙拉妮雅的祖先。
「不过,两位王子过于优秀,结果产生了某个问题。芙拉妮雅殿下,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呃……」
听老师这么一问,芙拉妮雅脑中浮现出几个答案,并从候补中选出最有可能的答道:
「无法决定由谁继承王位?」
闻言,葛拉狄欧点了点头。
「如您所说,两人功劳愈大,派阀就跟着愈加壮大,最终甚至连王子本人也无法驾驭,而正因为他们手足情深,所以更深受这场意料之外的对立所苦。」
「但等一下,两位王子当然有父亲……有国王在吧?他没有明确指定谁是继承人吗?」
「一般史家的见解为,甚至连国王也无法驾驭派系斗争……但根据传承于我国的萨雷马王手札,纳礼维涅王畏惧王子们的权势,为了守住自己的王位而刻意挑拨两人相争。」
闻言,芙拉妮雅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为了守住王位……但总有一天还是必须让其中一人继承吧?」
「儘管是无法逃离的命运,但人的本性就是会想尽量躲避丧失巨大权势的时刻,国王的焦虑甚至让他忘记了亲子之情与身为国王的义务。」
闻言,芙拉妮雅显得愁眉苦脸,毕竟对她而言,王室即为自己与父兄这三人,她深信父亲与兄长不论于为人处事方面,抑或以身为一名贵族与家人来说,都是足以作为楷模表率的杰出人物。
然而,故事中的人物虽然与自己同为王族,却手足相争,并由父王煽风点火,使得她难以接受这种野蛮行径。
「无论这是真是假,国王都并未介入调解,而派系斗争愈演愈烈,邻近诸国趁虚而入,入侵了纳礼维涅,但斗争却仍未平息。萨雷马心想这样下去国家将会灭亡,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了,他离开国家了吧?」
接着辗转抵达此地并建立了纳特拉──芙拉妮雅原本这么预想,但葛拉狄欧却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是的,那样或许还是会被自己派系的人抓到,并再度推举到檯面上,而就算没发生这种事,接着会演变为国王和王子之间的权力斗争,来不及应付外敌,萨雷马需要儘可能迅速地一统国内的权力。」
「那么他做了什么呢?」
葛拉狄欧沉默了几秒钟,并儘力以平淡语气道:
「据说地点是在谒见厅,萨雷马对坐在宝座上的父王说有要事相告而走近了他──并用事先暗藏的小刀杀害了国王。」
芙拉妮雅不禁目瞪口呆。
「他……他杀了他!?杀了国王……杀了自己的父亲!?」
「是的,这件事也传遍诸国,所以不会有错。」
葛拉狄欧不顾呆愣的芙拉妮雅,继续道:
「萨雷马马上就被逮捕了,据说他并未抵抗,杀害国王当然是天大的罪行,支持他的派系瓦解崩溃了,并且因为国王驾崩,所以国内权势全归于伽略亚,而他也顺利安抚了震撼错乱的诸侯,成功阻止了邻国的侵略。」
「怎么会……就算是为了要守护国家,却杀了自己的父亲……」
芙拉妮雅试着想像,自己究竟是否能办得到。
她脑中浮现了敬爱的父王,与自己朝他挥刀的画面。
……无法,自己不可能办得到,不可能。
然而,芙拉妮雅同时也察觉到了,自己体内流着那个做出不可能之事的萨雷马的血。
「殿下,您还好吗?」
「……还好,我不要紧的,葛拉狄欧,请继续吧。」
葛拉狄欧逡巡了一会儿,并重振精神对笔直望着自己的芙拉妮雅开口道:
「战后,继位成为国王的伽略亚发布恩赦,将原本决定处死的萨雷马流放到国外。然后,萨雷马就辗转抵达了当时空无一物的这块土地,仰慕他的人也从纳礼维涅聚集而来,最终就建立了纳特拉王国了。」
「……伽略亚知道萨雷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根据手札内容,这是他们兄弟俩事前商量好的,在纳特拉建国之时,纳礼维涅秘密给予支援也是一项事实,所以当时两人一定有暗中联手。」
芙拉妮雅悄声应和「这样啊」,并叹了一口气。
「我总觉得心情複杂……」
「这也并非萨雷马所愿吧,不过,王室有时候必须面对残忍的选择。」
「但要是我的话,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芙拉妮雅殿下面临相同状况时,会怎么做呢?」
「这……」
听见他这么问,使得芙拉妮雅哑口无言。
面对自己无法驾驭的派系、父王的阻挠与兵临城下的外敌,自己能做些什么?
不对,有的,有一个最为明智的选择。
「──我会跟哥哥商量!」
当她极具气势地宣言后,连葛拉狄欧也愣了一愣,并瞪大了眼睛。
过了几秒钟后,他大笑道:
「原来如此,这真可说是英明的决断呢,如果是维恩殿下的话,就算身处同样的困境,也会展现出颠覆局面的智慧吧。」
「这是当然,毕竟他是我的哥哥嘛。」
听葛拉狄欧讚美维恩,芙拉妮雅如同自己的事一般地得意。
此时,窗外忽然传进了一阵喧嚣,这使得芙拉妮雅「啊」了一声,并奔向窗户,见到宫殿正门前出现一群骑马的人。
「那个,葛拉狄欧。」
年迈的教师对回头望来的芙拉妮雅点了点头,道:
「小的知道了,虽然比预定时间早,但今天这堂课就上到这里吧。」
「谢谢!」
芙拉妮雅这么说后,立即冲出了房间。
她拎着裙襬,「啪哒啪哒」地敲响着可爱的脚步声快步走在走廊上,使得途中擦身而过的官吏与宫女纷纷目瞪口呆,但她却满不在乎。
她知道他们今天会回来,所以昨天才难以成眠,她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抵达玄关大厅,那里聚集着方才位于王宫正门的一行人。
芙拉妮雅的眼神落于其中一人身上。
「妮妮姆!」
听见呼喊而回头的是一名白髮红眸的少女,她名为妮妮姆•拉雷,她虽然是侍奉纳特拉王室的臣子,但对芙拉妮雅而言,却像是姐姐一样的人物。
「芙拉妮雅殿下,您亲自出来迎接,真是让小的不胜惶恐。」
妮妮姆旋即当场屈膝跪下,而芙拉妮雅则对她投以微笑,道:
「不要紧的,妮妮姆,我好开心你们平安回来了,话说回来──」
「我明白的,他在那里。」
芙拉妮雅望向妮妮姆所指示的方向,见到一名少年正与数人交谈。
比芙拉妮雅稍微年长的这名少年正是她最为尊敬与满心信赖的人物。
这是纳特拉王国王太子──维恩•萨雷马•阿尔巴斯特。
「哥哥!」
当芙拉妮雅确认到维恩的身影后,毫不迟疑地扑向了他。
「喔──」
维恩抱住了妹妹后,便为了缓冲她冲撞的劲势而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再将她放回地板上,微笑着道:
「芙拉妮雅,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你健康无恙的真是太好了,哥哥。」
被哥哥的手摸着头,使得芙拉妮雅舒服得眯起了双眼。
◆◇◆
「趁冬季去各地视察吧。」
维恩最初这么提议是在夏季将尽之时。
「我要去各诸侯的领地,并设席欢谈,在王位新旧交替之际,才必须好好稳固基础呢。」
于维恩就任摄政之位时,已经与纳特拉多数权贵显要问候过了,然而那却不足以确认双方的为人。
此外,身为王太子的维恩要出宫巡访的话,含布达讯息在内,必须提早着手準备,若当入冬之后才突然说「走吧!」,无论出访方与接待方都将手忙脚乱,因此,在这时提出可说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
「可以不必刻意在积雪时期出访吧?」
妮妮姆的疑问也一语中的,纳特拉不愧为位于大陆极北之地的国家,冬季相当严苛。于纳特拉出生成长之人当然相当习惯了,但也无法如鸟羽一般轻盈地于雪中移动。
然而,维恩也有他的道理。
「因为我必须提防周遭诸国的动向,所以不是冬天的话,就很难出访吧。」
目前,东方帝国动蕩不安,整片大陆笼罩于纷扰气氛之中,纳特拉位于东西连通路径上,理所当然需要警戒四邻,当事有变故时,身为摄政的维恩是否位于宫中,将大幅影响初期行动的速度。正因为如此,才要选择诸国行动迟缓的冬季出访,而妮妮姆面对维恩这样的主张,也不得不赞同。
「我当然明白在雪中移动有多么辛苦,但也要我们不辞辛劳去见各诸侯,他们才会敞开心房呀。」
维恩露出犹若贵公子般的笑容这么补充道,但妮妮姆却对他投以狐疑眼神,说:
「你虽然说得很好听──但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亲眼判断他们是不是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