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吵架的原因,至今她仍然记得很清楚。
记得是八岁──左右的时候。
舅舅牧场的牛要生了,希望她去帮忙。
如今回想起来,那根本是让小孩子去玩的理由,当时她却完全没发现。
可以上街了。有工作做了。可以一个人坐马车。满脑子都是喜悦及兴奋。
她觉得自己彷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现在她知道,自己真是愚蠢。
她记得自己得意地向他炫耀:「很棒吧!」
也记得自己调侃他:「你没去过镇上对不对?」
比她大两岁、住在隔壁的男孩。她无法接受因为这样就被当小孩子看。
所以她怎么样都开不了口问他「要不要带你一起去」。
她想让他主动说「我也想去」,然后自己再挺起胸膛回答:「好呀!」
然而他却始终握着拳头,低着头。
之后自己说了什么呢?记得直接的原因真的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话。
他对自己怒吼,自己也回了什么,激动得搞不清楚状况。
最后吵了一场两个人都号啕大哭的架。
他们吵到他的姐姐来接他为止,自己也没有跟他道歉。
隔天坐进马车时,只有双亲来为她送行。
所以在夕阳下被姐姐牵着手踏上归途的背影,是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
自此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他。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
§
「唔、唔嗯……」
远方传来鸡鸣,从窗外照进的阳光毫不留情刺进眼中。
听见工作的声音,大概是舅舅已经上工了。
她在稻草床上翻来覆去,到头来只是无谓的抵抗。
终于屈服的她慢慢从被窝里爬出来,一丝不挂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好睏……」
她一点睡饱的感觉都没有,抖了下发育良好的身体,背驼了下来。
只有身高和胸部一直成长,相当引人注目,她反而觉得很难看。
体型比同年龄层的女性──虽然她根本没认识几个──还要成熟,是因为正处于发育期吗?
就算这样,她也一点都不高兴。
她慢慢穿上内衣裤和衣服,为了遮住脸而留长的头髮也没有整理。
瞄了窗户一眼,思考要不要开窗,随即打消念头。她没那个心情。
来到饭厅,桌上的篮子里装着黑麵包,大锅里有凉掉的淡汤。
她拿了一片麵包,泡在汤里小口小口吃着,轻声感谢神明赐予的粮食。
然后终于走出室外,环顾周遭,立刻找到舅舅。
「早安,舅舅。」
「喔,早!」
被太阳晒黑的粗犷脸庞上浮现笑容,舅舅停下正在做事的手,向她道早。
她明明睡过头了,舅舅却没有骂她。她轻轻咬住嘴唇。
「啊……」舅舅支支吾吾地开口:「等事情做完,我要去送货……」
「没关係。」
没等舅舅问她「妳打算怎么样?」她就慢慢摇头回答。
「我就不去了,」她勉强扯出笑容。「镇上。」
「……是吗。」
舅舅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她用力按住胸口。
「……那不好意思,可以帮忙放牛吗?得让牠们多吃一点,长胖一点才行。」
「嗯,知道了。」
她点点头,驼着背低头走向牛舍,放牛出来。
她挥动手中的细木棒,「呗──呗──」喊着,引导牛跟她走。
春天的阳光很暖和,山丘上的雏菊随风摇曳。
──梦见讨厌的回忆。
她的心情却沉重得跟铅块一样。
已经过了五年。或者该说才过了五年吗。
被村庄外的牧场收养后,过了五年。自己还是这副德行。
──我真是个惹人厌的小孩……
所以最好不要再有交流了。只会让彼此不开心。
如果舅舅能放着她不管当然最好,但什么都不做,只等着给人家养,也很过意不去。
话虽如此,自己一个人又没办法生存──她深深叹息。
不知不觉,牛走到牧场外了。
栅栏对面是街道,行人纷纷瞄向她。
「……」
不知为何,她觉得害羞到了极点,红着脸缩起身子。
她移开视线,「呗──呗──」对牛叫着,声音却微弱得有如耳语。
──我在做的明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儘管情势终于稳定下来,世间的混乱仍在持续。
在五年前那场跟魔神的战斗中失去家园的人,以及无法谋生的人还很多。
其中也有不少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
有的人背着简单的袋子代替背包,有的人腰间挂着疑似在路上捡到的剑。
他们嘴唇都抿得紧紧的,走在路上,看起来有点志气昂扬。
──这些人要去当冒险者。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回忆中的他也带着那样的表情。
冒险者。多么令人兴奋的职业。
探索未知的遗迹、与怪物战斗、发现财宝、拯救公主,有时跟世界的命运扯上关係。
听说五年前拯救世界的,也是冒险者组成的团队。
「等到十五岁,被认定为成人──或者是谎报年龄──后,要去当冒险者」怀着这样的梦想。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失去了故乡,没有工作也没有知识,只剩这条路可走。
然而,冒险者这个职业并不会因此褪色。这一点她是最清楚的。
更重要的是,只要过去发生任何一点变化,搞不好她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或者,搞不好已经不在这里。
──像他那样。
「……呜。」
思及此,彷彿有一股寒意从腹部传遍身体。
总而言之,她想忘记一切,只专注在现在该做的事上。
牧牛。她「呗──呗──」叫着,快点离开路边吧。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正当她默默抬头,準备检查是不是每头牛都在时。
「……咦?」
她眨眨眼睛。
是错觉吗?她用袖口擦了好几下眼睛。
前往城镇的人群中,好像,有个熟悉的背影──
怎么会,不可能。
不可能,可是。
「…………」
不知为何,她无法移动脚步。
§
「不好意思──我想登记成冒险者。」
「好的,马上来!」
「抱歉!帮我从金库拿三袋金币!」
「是,现在就去拿!」
「妳负责的药水贩售纪录,记得记到帐簿上喔。明天就是关帐日了。」
「啊,是!立刻去弄!」
「地图放在哪?地图!」
「呃,在文件柜……我现在去拿!」
「喂,这份文件写错了!Wyrmling是刚孵化的龙, Worm是长虫!」
「啊!?对不起!」
忙到晕头转向。职员们忙碌地在冒险者公会的柜檯处奔波。
──在都城受训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新进职员像只陀螺鼠般跑来跑去,对着文件眼眶泛泪。
将向公会提出的委託拟成文件,当然是职员的工作。
提供错误的委託,可能会害冒险者丧命,也会砸了公会的招牌。
何况虽说是刚孵化的,龙毕竟是龙。不小心写成长虫是非常严重的失误。
要是以为敌人是长虫的冒险者过于轻敌,被龙的吐息烧到……
──咦?这个力量(Level)的话是不是长虫的威胁度比较高?
她拿带子繫紧用皮带吊着的袖口,振笔疾书,一边思考。
记得紫色长虫(Purple Worm)挺强的。
糟糕了──她连忙拿出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翻开来。
「呃,威胁度十二吗。刚孵化的龙是基本值,绿色鳞片的话是……四?」
──这样看来,刚才的失误反而帮上了忙……?
处理委託的时候,常常得像现在这样一直坐在桌前,根本忙不过来。
要学习的知识也很多,每天的行程都是加班、回家、吃饭,好不容易才能上床睡觉。
连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妆也只化了淡妆,头髮光是绑成麻花辫就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