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父亲的医院,距离我家两个车站。
他的专业是整形外科,致力于复健医学,对于治疗交通事故或运动造成的伤害广受好评。在重建整形的领域是市内名声第一的医院。
不过事实上,他是个没办法把千和的身体治好的庸医。
我按照最上指定的,在中午十二点整到医院。
因为星期日是休诊日,挂号处和等候室的灯都关了。
只有复健室今天还开着,有时还会传来笑声。这里的宗旨似乎是「如果不开心就不是复健」,这也是医院受到好评的理由——我曾听千和这么说过。
因为千和本来被说或许不能再走路,但半年就康复了,所以应该有一定的效果吧。
不过,仍然不行。
这种程度,还是不行。
「呀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啊呀啊!让你久等让你久等了!」
穿白衣的男子来了,他高涨的情绪非比寻常。
他的鬍子乱莲蓬,而且是爆炸头的独特打扮。
如果他没穿白衣,这无疑就是雷鬼音乐舞者的风貌,然而这个人就是最上夕罗的父亲,最上谕吉。
我来探望千和的时候,只有从远处看过他,像这样和他交谈是第一次。
「你就是季堂锐太同学?请多指教请多指教!」
「啊,是,请多指教。」
他的手就像木匠一样厚实,拍拍我的肩膀。总觉得他跟我想像的样子不一样。
「好了好了来这边!过来过来!」
每句语尾都有「!」的感觉实在无比啰嗦。最上会文静又悠然自得的样子,是因为这个的反作用吗?
医生带我去了一间狭窄又昏暗的房间,里面整齐摆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消毒水的气味很刺鼻。
进去的时候,我看到牌子上写着「手术準备室」。
「那个——要在这里谈吗?」
医生仍背对着我,他戴上帽子与口罩,也戴起手套。
那些是手术时要穿戴的东西。
爆炸头从帽子满出来的样子有点好笑。
「你说谈?」
然后当他回过头时——爆炸头医生的眼睛充满血丝。
「谁跟你说要谈事情的?」
「咦?不,因为夕罗同学跟我说……」
「你说夕罗同学——————————!?」
他大声到窗户好像会破掉。
「你这小子!谁允许你叫my sweetest angel的名字了!?你这个小色鬼!你到现在跟小夕罗说过几次话了?和小夕罗对上视线几次了?和小夕罗呼吸过几次同样的空气了?快说!你做过几次我就切碎你的身体几次!」
「……」
我想着这是怎样的性格啊……
对了,是痴爱子女的性格吧。
「请、请冷静下来爸爸!」
「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对,是医、医生!」
「很好,可以这样叫。然后呢?你想从哪里被切碎?」
「你别误会了!我对最上什么想法都没有!」
「竟然对我那么可爱的女儿什么想法都没有,你在打什么主意啊啊啊!」
呜哇超麻烦的——
本来我以为多亏真凉和小爱我已经习惯麻烦的家伙了,但是遇到别人的父母却又是其他次元的难对付。
「我是春咲千和的青梅竹马啦!」
「春咲千和……喔喔,那个千和同学吗?」
理性的光芒蕴藏在他充血的眼睛里。
看来他总算恢複冷静了。
「千和同学实在很积极地做复健呢。正因为她很年轻,恢複得也很快。嗯嗯,你是千和同学的青梅竹马啊。那——你到底想问我什么事呢?」
我安心地鬆了口气,看来总算回到正题了。
我坐在圆凳上,与医生面对面。
「其实,我想成为医生。想成为跟医生你一样的整形外科医生。」
「嗯。这点我也听夕罗说过了。」
「我之所以想成为医生,是想医治千和的身体。」
医生一脸诧异:
「千和同学应该已经完全好了,她的痊癒能力好得令人吃惊啊。当然,今后也要持续观察追蹤和照护才行。」
「但是那不算『痊癒』吧?」
「不对日常生活造成障碍,也没听说她会疼痛。她的恢複状况已经推翻了当初的诊断,远超出我们的预期了。我认为这已经可以算是痊癒了。」
「那么,为什么她不能练剑道呢?」
明明没有那个意思,这句话却不由得充满怒气。
医生露出「我知道了」的表情:
「你想说的也就是:只要一切没和发生事故前一样,不是恢複原状,就不算痊癒——对吧?」
「是的。」
「因为我办不到这点,所以你很生气。」
「……是的,所以我打算代替你完成。」
医生脱下帽子,好像在搅拌爆炸头一样搔头。
「你这是戳到我的痛处了啊。」
「……」
我们两人间流转了一阵沉默。
「既然你说到这地步了,要不要试着劝一下千和同学呢?劝她重回剑道社。」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虽然剑道对腰的影响的确是不安要素,但运动就免不了受伤,只考虑后遗症的风险也并不公平。如果千和同学自己决定『要做』的话,我也一定会当她的后盾不是吗?」
「不,但是……」
我很混乱,没办法好好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毕竟,千和现在并没练剑道不是吗?
她不是没恢複原状吗!
「但是,医生禁止她了吧?是你跟千和说要她放弃的吧!?」
「当然。」
医生郑重地点头。
「从医生的立场来看,只要有少许恶化的可能性,就不想告诉病患『没问题』。先不讨论攸关生活的职业人士,她从事的只是学生的社团活动,我才会劝她放弃剑道。」
「那还是不行不是吗!」
可是,医生大幅摇头:
「做最终判断的人是千和同学。她在高中没有加入剑道社,是她自己的选择。身为主治医生,我已经确实确认过她的志向。」
我不知不觉汗流浃背了。
喉咙渴到快乾了。
声音发抖。
「千和,跟医生说了什么?」
「她说,比起过去,未来更重要。」
总觉得医生的眼神正飘向远方。
「因为无论做什么,我都不能回到国中三年级的夏季大赛了。既然如此,我想珍惜未来——她出院的时候,笑着这么说。」
「……千和。」
医生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那家伙,曾经哭诉过不能练剑道很痛苦吗?
曾经说过想回到那个夏天以前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
不但没有,千和不是说得很明白吗?
那天晚上,第一次做了汉堡排,两人一起吃的那个晚上。
『我上了高中以后,要找到比剑道更有趣的事。』
『我要找到比挥竹剑更能忘我入迷、愉快的事!』
太令人惊讶了……
那并不是逞强,原来真的是真心话啊。
「我来说明刚才那句『戳到我痛处』的意思吧。」
医生对低着头的我说道。
「所谓医生啊,是一种绝对会『战败』的职业。我诊察过许多患者,有时就会想这样大叫:『要是早点来让我看病的话』、『在变成这样之前,可以採取的对策要多少都有』。可是,即使说了也没有用。毕竟在癥状出现了以后、受伤了以后,才会请医生治病。所谓的『战败』,就是指这个意思。毕竟要让一切都恢複原状,只有神才办得到。」
我一直误会了。
我一直想让一切恢複原状,一直想做到这点。
不过——这种事是办不到的。
无论是拿到全年级第一,还是去医学部,都办不到。
因为打从一开始,千和自己本身就不期望了。
「……非常、对不起。」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向医生低头鞠躬。
我要对一直以来判断错误的愤怒而道歉。
「如果你有一天已经有了打败仗的心理準备,就来我这里吧,我会以同志的身分欢迎你。」
医生的声音强而有力,又很温柔。
这点却令我难过。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一直努力到今天——
◆
即使在回程的电车上,医生的话仍然在我的脑袋里转来转去。
因为是假日的下午,车里有很多携家带眷的人以及情侣。特别是情侣,不在乎自己在公共场所,还忘情打造他们自己的世界,实在是无比难看。
他们是平常的我打从心底鄙视的恋爱脑。
可是——
说不定,我比这些家伙更不像话啊?
我自以为是,不顾周围猛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