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梦杀害的时候,还只有十岁。
——之前还是活生生的梦,身体已经完全变冷。
用在门把手上系着的毛巾,自缢而死。
我最初,还以为是什么恶作剧。
因为回到家以后就看到妹妹死了,这种事怎样都无法想像得到。
不,不对。当时的我是能够想像得到这种情景的。自杀这样程度的事情,对我而言并非是非现实的。因为母亲也是这样死去的。
也因此,我移开了视线。从梦的身上,从母亲去世的事上。光想着不使自己受伤,而对梦见死不救。
因此,梦就和被我杀害的无异。
已经想起来了。
一度忘却的回忆。
过去曾被饴所吞噬的,我的过去。
我和梦并非是在灵户路镇这样的乡下、而是在大城市里被生下来的。虽然父亲是非常普通的工薪阶级,但母亲却从事着歌手这个较一般社会而言相当与众不同的工作。
母亲所唱的流行音乐,既不能说好卖,也不能说不好卖。
知道的人当然知道,不过在当时没有记住她的人佔了多数,就是这个样子吧。
父亲和母亲,以前是很温柔的。至少在刚开始懂事的时候,有着很甜蜜的回忆。
但好景不长,之后他们都变了。母亲得了心病,而在这之后父亲好像被传染到了一般也得病了,两个人都变得很奇怪。
母亲的被认同欲强到了说是异常的程度也不为过,并且对于被世间所遗忘这件事极端的恐惧。
就算说她是只想着表现自我,通过不停的自我表现来引起别人关注的这类人也不为过。
「歌声能拯救人的心灵。因此,妈妈才唱歌的哦。」
这是母亲所说过的话。母亲肯定是将歌唱当作是与世界的联繫了吧。她一定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孤单寂寞而总是在渴求着什么吧。
可是,母亲的歌声却在哪里都不被需要。
新作的歌曲甚至连演唱的场所都找不到。
即便如此,在父亲爱着母亲的时候,还一切安好。但是,却渐渐变得不是那样了。
在梦被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完全崩坏了。
即使在说话,也不明白她在说的是什么。只是每天都说着「不想被人忘记。想变得耀眼。」一整天都在哼着歌。
回忆呀,去了哪里呢。
被忘却的黑暗所吞噬,你将我忘记了。
美丽的我,已是明日黄花。
就算记起来了,也不过是一个碍眼的存在吧,所以就连世界也把我忘记了。
可就算这样,也还是会感觉害怕。
因此,今天也来写日记吗?
属于母亲的歌曲。作词和作曲都是母亲自己。是很有母亲风格的,非常悲伤的歌曲。
梦非常喜欢这首歌,经常会唱。
母亲是在我六岁的时候自杀的,那时梦只有四岁。是上吊自杀。
紧接着在那以后,父亲也开始变得奇怪了。
父亲似乎开始无视我们的事情了。
就好像从一开始,那些痛苦的现实——我们这家人就是不存在的一样。
就如同这般,将我和梦当成了不存在的事物。
而这样的父亲也从某一天开始,就不再回家了。失蹤了。
但是我们的不幸,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父亲失蹤以后,收养我们的是父亲的哥哥嫂嫂。父亲的本家是经营着数个很大的公司、有着悠久历史的名门。
但是,他们并不想收养我们。似乎父亲是这个优秀家系中的污点,是与没落了的奇怪女歌手私奔离开家了的蠢货。所以,父亲的亲人们对我和梦的存在一无所知。
而在他们之中,也许是碍于面子吧,没有养育小孩的伯父伯母,将我们收养了来继承名门的家业。
伯父对我们的遭遇还是相当同情的吧。但伯母却不是这样。
伯母将我们当作是垃圾一样看待。她是无法容许污秽不洁的鼠辈进到这个家里的吧。实际上,她对于将财产分给变成继承人了的我们,是十分不愿意的也说不定。
吃饭的话,就会计算我们吃了多少钱的事物,然后强制要我们为吃了的那份食物忏悔。
「伯母,今天也吃了您家的饭,万分抱歉。」
像这样的话,当时的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回。
将我们骂作是好吃懒做的废物,让我们代替辞退的佣人,做所有的家务。
然后,每当我出什么差错时,伯母就会对我暴力相向。梦犯错时,也是由我代为承受。每当这时,梦都会吵吵闹闹地哭着,而我却不会哭。
但即使这样,我也依然喜欢梦。
最喜欢她了。
仅此一个的亲人。仅此一个的同伴。仅此一个的,应当保护的妹妹。
最喜欢梦了。和梦在一起的话感觉就能努力下去。即使到了将来,也要和梦一起生活下去。不这样想的话,就活不下去了。
但是,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坚强不起来。
为什么我不得不被人打?为什么我不得不被人踢?为什么我不得不被夺走吃饭的权利?满是淤青的身体在晚上睡觉时,因为疼痛而一直到天亮都无法睡着,为什么我不得不忍受这种事?这种地狱一般的生活,明天、后天,一直到永远都会持续着的吧。
很不讲道理。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
为什么只有我要遭受这种残忍的事情呢。
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因为某人的错、因为自己以外的人的错、因为梦的错、而遭受到了这种残忍的事情。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为什么梦老是这样不断地做错事。打碎了盘子,弄翻了饭菜,打扫卫生都做不好,把洗的衣服晒乾都不会做。躲在我的背后,让我保护着她,只是在后面看着我被打。难道说,她恨着我吗?其实是很讨厌我的吗?所以才故意这样做,好让伯母打我的吗?
就这样我开始无视起梦的存在。因为和梦说话,被梦碰到,我都会感觉莫名的生气,从而头脑里变得一片混乱。
梦什么的不存在。梦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将梦当作不存在的事物对待。
而就是在这期间所发生的事情。
梦,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在这一连的事件之下,我离开了伯父伯母的家。因为梦的自杀,从警察、儿童相谈所开始,一直到国家行政机关都知道了伯父伯母对我们的虐待。
在周围环境的介入之下,也因为知道了这件事的母亲那方的亲戚的提案,我一个人被送去外公家里寄养了。
这是一个保留着大量时代遗产的奇妙乡下小镇。是到处都堆积着扔不掉的东西,这样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小镇。
造访这个小镇,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已经快没有记忆了的年幼的时候来过一次,第二次是在母亲去世之后,为了把骨灰埋进小镇的坟墓里而来过。
接着,在这个目前不在这个镇上的外公外婆所拥有着的粗点心店里,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母亲自杀了,被父亲遗弃了,被父亲的哥哥嫂嫂虐待——然后就,杀害了梦。当时的我多半只是有着人的形态,却做不出表情、说不出话的吧。
完全没有活着的人该有的生气。不论对什么,都觉得没有所谓。即使对着外公,也一样表现得很冷淡吧。
但是外公,就像是对待易碎品一般,非常重视我的事情。娇惯着我,从不会对我发火,总是问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但是,外公的这份温柔却让我感到非常的痛苦。
人类也好,大人也好,对于这样的存在,我都无法打开心扉。特别是对于『家人』这种存在,我打从心底觉得不擅长应对。
外公越是对我温柔,就越是让我感觉心痛。
——因此,在外公说,差不多该把这间店关掉,搬去邻镇了的时候,作为我最后的任性,我向他提出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要求。
长大以后的我,变成了不擅长做『忘记』和『扔掉』这类事的扭曲性格,因此我想要一个人住在这间店里。
陈旧的小店、过时的零食和玩具——和这类东西一同。
我被一个人留在了这里。母亲的死、父亲的逃亡、伯父伯母的虐待——还有最重要的是梦留下的日记,使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2006年2月14日(星期二)
从开始写日记起,已经过去五年了。
最开始是觉得不把母亲的事情记住的话不行,所以才写了日记。但是在母亲去世后,大概写日记的意义也就变掉了吧。
现在肯定,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而写着日记的吧。
为了写下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梦的心情。
为了记下即使说出口也无济于事的每一天。
所以梦才写着日记的说。
梦一定是哪里和母亲有些相似的吧。
因为,梦觉得母亲多半也是为了将这份心情传达给谁,所以才唱着歌的吧。
所以梦也是,相信着这样子做了以后,梦的心情就能留在某处了,才写着日记的。
梦相信着,即使是这本并非是人类的日记本。
也能够将回忆保留下来。
2006年3月8日(星期三)
梦和哥哥大人,一定是被伯父伯母讨厌了。
明明来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但伯父伯母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是不喜欢我们。
岂止是如此,肯定从最初见到我们开始就一直不喜欢我们的吧。
而且本来,伯父伯母似乎就不喜欢小孩的样子。
虽然有想过要小孩,但最终还是没有小孩。
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被周围的人嘲笑说「你们是被强推给他们的吧」。
所以才会对我们发火。
所以才会被打,所以才会被踢。
但是梦因为害怕而哭过了头,吵到了附近的人。所以之后就变成由哥哥来代替梦被挨打了。
因此,最近因为梦的错而使得哥哥大人经常被斥责。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梦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而只能不知所措地哭着。
虽然哥哥大人每次都对我说不要紧的,但我却能看得出哥哥大人的眼神一天天变得冷漠了。
本来是非常温柔的哥哥,却因为梦的错而变成了一个冷漠的人。
梦对此感觉非常的难受。
2006年4月25日(星期二)
今天发生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
伯父要我去洗澡。
伯父看着梦的眼神很让人不舒服,所以梦就说自己不愿意了。
于是,伯父怒斥梦道:「不就这么点破事,给我做去。」然后还打了梦。
你以为平常都是谁在照顾你们的,伯父这样生气地说道。
因为很害怕,所以对哥哥大人说,伯父好可怕,救救我。
所以哥哥大人就代我去向伯父抱怨了。
接着哥哥大人就被伯父揍了。
那个时候梦就觉得,啊,果然又给哥哥大人添麻烦了啊。
就感觉,梦真是个坏孩子呢。
或许伯父变得那么奇怪,也都是梦的错也说不定。
因为哥哥大人向梦哭诉的缘故,所以梦摸着他的头安慰他。
之后,偷偷地轻吻了哥哥大人。
哥哥大人,在哭着。
2006年5月3日(星期六)
值得庆幸的是,从那以后伯父就再也没做过这样的事了。
但是,作为代价,伯父变得比以前更苛刻了,简直就和伯母一样总是在生着气。
而哥哥大人,也因此受到了比以前更多的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