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车站,理知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
他早退了。
因为他有要做的事情。
他穿过商店街,又一个劲儿地在住宅楼间奔跑,最后跑到自家玄关,打开了门。
「我回来了。」
「诶?咦?理知?你不上课吗?」
他赶忙告诉诧异的母亲说:
「我早退了。妈,我待会要出去一趟。我可能晚些回来,但不用担心。」
「什么?怎么回事儿?你要去哪里啊,理知?」
母亲完全一头雾水。
理知奔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开始做起各种各样的準备。
他在衣柜里四处翻找,把东西塞进帆布背包。
榔头、钉子、能把石头打碎的钢凿,平头和尖头的各一个,还有铅笔、油性笔、笔记本、报纸,还有军用手套、放大镜和手电筒,这些都是必要的。
他脱下校服,换上厚袜子、便于活动的棉裤和毛衣,披上一件薄棉袄,然后背起帆布背包。
他又把水壶抽出来,挎在身上。
喝的东西半路再买吧。
「我出门了!」
「等等,理知——」
他没顾母亲还在叫他,就踏上一双厚鞋底的运动鞋,出了家门。
他就这样去了车站,乘上电车。
他要去的地方是临近的G县。
在那个夏夜,正是在那里,运动鞋染上了鲜血,奈瑠手足无策、陷入绝望——他要去的是他跟她曾经要去的地方。
——等到放了暑假,我们一起去挖恐龙化石吧。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约定了,那也是理知的梦想。
——哪天,我也要去找一块恐龙化石。
他与奈瑠第一次约会去的是恐龙展,他仰望着那个高大的一比一复原骨架,热情澎湃地说出自己的理想,不知不觉间,奈瑠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自那之后,两人一直聊着恐龙。
放学后的生物室里,两人一起翻看恐龙图鉴,商量着一起去挖恐龙化石,为即将实现的理想兴奋不已。他虽然有跟家人一起去过挖掘现场,但还是第一次要跟奈瑠一起,两个人去。
——我真想找到一颗牙齿呀。
——虽然不会那么容易,但要真能找到就好了呀。
——对呀,要是能找到恐龙化石,那简直就是奇蹟。我觉得,要是真能发生那种事,什么愿望都能得到实现。
电车摇摇晃晃,车厢内人声嘈杂,跟那个夏天截然不同——他回想起了奈瑠聊起恐龙化石时浮想联翩的神情。
然后,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够理解一件事。
奈瑠双亲离婚,又被母亲的男友逼迫到走投无路的地步,那时的她多么需要一个奇蹟啊?
要是真能找到一颗恐龙的牙,也许就能发生奇蹟,她当时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她才无论如何都要闯入禁止入内的挖掘现场,徒手爬上悬崖。
无论理知怎么阻止,她也不会听。
她就是那么需要一个奇蹟。
(就让我来找回那时奈瑠希冀中的奇蹟!)
他也知道这是乱来。
这一点也不理性。
但是,冴音子对他说过。
——要是只靠理性过活,走在预想之外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人生道路上,是发生不了孵化出灭绝的恐龙这种奇蹟的。
听到这句话时,束缚在他脑中的理性之锁顿时四崩五裂。
理知正如其名,一直是个冷静的人——但那种东西,如今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是在脑中徘徊犹豫、止步不前,那样根本不可能抵达奈瑠身边!要跟奈瑠道歉,要向她传递自己的一片真心——要再一次触碰到她,但是那样——那样什么也做不到!
所以,现在不需要理性!
他想为了奈瑠唤起奇蹟,他喜欢奈瑠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心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念头,他心中只有这样的念头。
他终点站下了车,此时已然迎来黄昏时刻。夜幕降临,空气变得寒冷,理知吐着白气,踏上了昔日那条道路。
曾经,他怀揣不安想要归家,可这时的他已截然不同,他怀着强烈的决心迈步前行,步伐无比坚定。
那股恐龙热潮已然成为过去,调查团也已离开,曾经的挖掘现场只剩下了寂然的河滩和悬崖,偶尔造访这里的也只不过是些好事的化石迷而已。
他走在铺着圆石的窄路上,来到了前方一片步满尖石碎砾的地方。
他在那里蹲了下去,接着就戴上了军用手套。
为了挖化石,他拿压岁钱买了榔头和钢凿。
他观察河滩上滚动的石块,细细端详突起的岩石,发现有表面布着茶色小点的,便小心地碎开。
小石头就用钢凿和钉子,大岩石就用榔头敲成块状,然后再一点点碎开、细细凿磨,确认其中是否有化石沉睡。
要是敲得太用力,化石也会碎掉,所以必须小心。
他踏踏实实、心无旁骛地凿着,凿完一块儿发现什么也没有,有些心灰意冷,但马上便有锁定下一块,孜孜不倦地敲着。
有人说,这个挖掘现场挖出了恐龙足迹这事儿属于纯属捏造。
他们判断,说发现的化石到处都是疑点,缺乏科学依据。
(可是,奈瑠想在这里找一颗恐龙牙齿。她希望能够发生这样的奇蹟。所以我得在这找到化石,然后去交给奈瑠。)
河滩染上了赤色的夕阳,正在沉入暗夜。
他打开手电筒照亮手边,继续作业。
他已经不知道正在敲开第几块石头了。碎开的石屑崩裂飞弹,擦过脸颊,擦过耳畔。
河滩一片寂静,只有理知挥舞榔头、削凿岩石的声音四处迴响。
气温越来越低,呼出的空气似乎也要被冻住。
他往衣服里贴好半路买到的一次性暖宝宝,便又叮叮咚咚地敲了起来,继续埋头苦干。
(大概我一生也没法再干出这么傻的事情。)
但是,那有什么关係!我不想停下!
我不能停下!
他冻僵的手正凿岩削石,脑中则是想着奈瑠。
——吶,理知。这只脖子长长的恐龙,它叫什么呀?
氨香瀰漫的生物室里,两人翻阅着恐龙期刊,奈瑠白白的指尖「咚」地敲了一下插图上的恐龙,向他问道。
——它叫Fukuititan Nipponesis哟。
——咦?Fukui……什么?
——Fukuititan Nipponesis。意思就是「福井的巨人」。因为是在日本的福井县挖到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诶,Fukui原来说的是福井呀。吶,你再说一遍。(注:福井,日语读作「Fukui」。)
——Fukuititan Nipponesis。
理知缓缓地、清晰地重複着这个名字,奈瑠将脸倾向理知,目光温和、平静,微微张开嘴仔细听着,自己也小声念着。
——Fukuititan Nipponesis……
彷彿那个单词十分重要。
然后她呼出一口幸福的气息,并说:
——就像魔法的咒语一样呢。
奈瑠一开始恋上理知,就是在他说出Fukuititan Nipponesis这个单词的时候,这是遥平告诉他的。
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奈瑠想要知道那恐龙的名字,之后这名字便偶然从理知那里脱口而出。
所以这时她理应知道Fukuititan Nipponesis。
这名字对于奈瑠来说十分特别,所以或许,她想听听理知说出这个名字。于是,她才反覆询问理知,脸上的神情那般快乐、那般幸福。
包括,他买来那款两人一对的三角龙马克杯送给她时,她也是如此。
——她说她还装作找熟人借课本去了理知的教室呢。她故意叫了一个不在教室里的人,然后你就借出了英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