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本人黛西,贝伦休泰来说,最古老的记忆,就是家母玛莉金的葬礼。
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才刚拥有乐器,连自己的母亲死亡意味着什么都不大明白——当时的我就是如此幼小。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把妈妈带走!」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吶喊道:
「不要!爸爸,求求你、求求你!」
我紧攀着身着深黑色服装的父亲的脚,反覆地说着「不要」、「还给我」这两句话;当时连站都站不稳的我,能做的仅有反覆地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情绪。
「不要逼妈妈睡觉,我会当个更乖的孩子的!」
我拚命恳求一脸严肃地俯视着我的父亲。
因为,那时的我还不懂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不光是家父,就连阿姨、舅舅、家母的朋友们……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有些人也跟我一样,哭得涕泪纵横。家母躺在大人们身旁的那个细长型箱子中,它就这样在我眼前被搬了起来,离我越来越远。
为什么呢?
再这样下去,家母就会连同箱子一併被埋在偌大的洞穴中,被藏在那个叫做坟墓的冰冷石头下。
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然而,为什么没有人出面制止呢?非但如此,众人还纷纷说着「她已经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副已然死心的模样。
(为什么?)
这样子太不合常理了!
因为那个慈祥的妈妈,绝不可能丢下我一个人离去。
没错,她经常忙于工作而不在家,但最后总是会回来。
她常常带着双手拿不完的伴手礼,为我介绍刚订下契约的精灵。
『我回来了,我的小公主。』
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总是边说边轻抚我的面颊,然后从手中滚落光之粒子。
家母是一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人。
以女性来说,她相当高挑,就一名女公爵而言,更是难得地具有王国元帅的地位。许多男性拜倒在家母的石榴裙下,许多精灵迷恋着家母,也有许多女性钦羡着家母的美貌、气质、身分以及才华。她既是诗人也是一流的画家,更是超一流的音乐家、作曲家以及神曲乐士。她在十几岁时便取得大师的称号,身为高等贵族却选择从军;许多军人贵族都是虚有其名,她却总是自愿站上前线。
她很强悍——熟知家母的人个个异口同声地如此讚誉着她。
然而……
「妈妈不会再回来了,黛西。」
连家父也反覆地重複这句话,彷彿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因为她已经死了。」
「死……?」
「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所以不论是爸爸或你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此反抗地摇了摇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妈妈就在那儿沉睡着呀,而且那张脸还是一样美丽。没错,她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确实过于苍白,但她全身毫髮无伤,看起来也不痛苦。
所以,一定没问题的!只要妈妈苏醒、走出那个箱子,她肯定会一如往常地抱紧我。
然而,家父不耐烦地板起脸来,挥开我的手。
(啊!)
就这样,他头也不回地缓步走向即将深埋于泥土中的家母。
接着,至今频频观察我们的众多亲戚和家母的朋友们,全都宛如受灯火吸引的虫子般趋向家母。
(等等、等等、不要走!)
我拚命凝视着手持鲜花、身着黑衣的大人们的背影,但是没有人回头。大家似乎完全忘了我还留在那个地方,只是入神地望着受泥土逐渐覆盖的黑色箱子。
——不要!
我想再一次奋力大喊,喉咙却像哽住般喊不出来、发不出声。
因为我察觉到了,我察觉到无论自己再怎么哭喊,也只是白费功夫。
(妈妈就要以这种形式消失了。)
受泥土覆盖的黑色箱子——这是死亡的样貌,幼小的我将它牢牢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人类总有一天会像这样消失;不光是妈妈,就连爸爸、舅舅、阿姨也有可能会突然被放进那个黑色箱子中,存在就此被抹煞殆尽。
(我不要这样!)
我注意到自己害怕得浑身发抖,于是赶忙紧紧地抱着胳膊,想要逼自己别再颤抖。
不要除掉她!
爸爸,不要除掉妈妈!
对了,精灵们呢?那一大群家母的崇拜者们到哪儿去了?他们总是簇拥着家母、讚美着她,想从她手中多得到一个音符。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他们最爱的她就要被关起来了,他们却撒手不管?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救她?
(救救妈妈!快来人救救她——不要让她就此消失!)
「放心吧。」
我猛然抬头。
曾几何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名一头蓝发的青年。他露出温柔的微笑,直直地端详着我。
「啊——」
他的眼神和其他的宾客不同,洋溢着温柔与慈爱。我一个劲儿地抱住青年的脚,说道:
「不要除掉妈妈,不要把妈妈从黛西身边抢走!」
「黛西。」
他温柔地抱紧抽抽噎噎的我,就跟往常一样。
他是家母的契约精灵,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有求必应地在旁协助她。忙碌的家母即使回家了也无暇照顾我,每当我在房间前嘤嘤啜泣,他总会捧着温暖的热可可,柔声对我搭话。
『放心吧,妈妈就在这儿哟。为了跟黛西一起进入梦乡,她特地加紧脚步赶回来了。』
『为了黛西?』
『对,这全都是为了黛西。』
每当我夜不成眠时,这名蓝色精灵便会代替家母陪在我身旁。他的话语总是有如甜美的热可可般令我心情平静——就跟这时一样。
「蓝先生,为什么你不阻止大家呢?你也要离开这里,去找妈妈吗?」
唯有这件事令我惧怕不已,因此我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结果他回答道:
「我不走。」
他凝视着我哭得红肿的双眼,悄悄地附耳说道:
「我哪里都不去。我会代替玛莉金陪在黛西身边,保护黛西。」
(啊……)
剎那间,迄今佔领我整颗心的无穷尽之悲伤,顿时悄然消失了。
为什么呢?我的心情就像啜饮他端给我的热可可般觉得既平静、又祥和。
我小心翼翼地以泪眼汪汪的眼眸望向他。
「你会永远陪着我?绝对不会像妈妈那样?」
「不会。」
他温柔却果决地说道。
「你不会躺在黑色箱子被带走?也不会在黛西跟你说话时默默沉睡?」
「不会。」
「真的吗?」
「——我保证。」
我很清楚,人类所说的「保证」大部分都只是随口说说:因为家母常常告诉我保证什么时候回来,却鲜少遵守。
然而,从精灵口中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幼小如我,也明白精灵的承诺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绝不动摇的存在。
(所以,没事了。)
我轻轻地闭上双眼。
我再也不害怕了。
他说他不会像家母一样突然躺进黑色棺木中不回来,不会像家母一样明明说要在与她同名的花朵(注1:玛莉金英文为Marigolds,台湾俗称金盏花。)绽放时回来,却临时变卦,躺平并沉睡着回来。
滴答——雨水打在我的脸上,万里无云的天气随着天色渐晚而骤然恶化,转眼间便开始降下冰雹。
我悄悄地将自己小小的手钻进他手中。他的手非常冰冷,和人类的手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我并不是因为冷才这么觉得,而是因为这个高大的蓝发精灵,竟然想依偎在娇小的我身边。
小小的我和高大的蓝发精灵互相依靠,远望着黑色棺木沉进土中。
人总有一天会消失。
但是精灵可能不会消失吧?
假如精灵消失了,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我怕问了之后,这只紧握着我的手便会鬆开,于是迟迟不敢开口。
*
——黛西觉得似乎有人在呼唤她,于是骤然醒了过来。
她拚命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淡黄色的天鹅绒床顶篷随即映入眼帘。
「……奇怪。」
黛西蹙着眉呢喃道。
床单所染上的薰衣草香,熏得她鼻头微微发痒。是因为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的关係吗?室内相当温暖,这种舒适的氛围,令人忍不住想躺回去睡个回笼觉。
(这里是哪里?)
知道太阳已高挂天空后,黛西困惑了。平常的宿舍总是一大早便充斥着在走廊来来去去的学生,脚步声十分恼人,根本不可能如此好眠。
她撑起上身环视四周,第一眼瞧见的是一个巨大的胡桃木衣橱:这不是宿舍的东西,宿舍所配给的狭小衣柜既老旧又安装在墙上,并不像这衣橱刻着如此沉稳的雕花。无论是白砖暖炉、天花板的装饰板条或水晶吊灯,她全都有印象,但也知道这全都不是宿舍的家具。
(啊……对喔,我回家了。)
克兰德姆王国的首都——亚雷克襄戴尔。
当中有一条富裕贵族宅邸林立的梅诺街,大宅邸——贝伦休泰家便位于街道的边陲地带。
前阵子,黛西才刚从精灵岛回到自宅,準备在此度过漫长的春假。
她方才之所以一时以为自己睡在陌生的地方,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回到这栋宅邸了。
(我也真是的,怎么反而习惯了那边的生活呢?)
她边嘀咕边以手整理头髮。遥想刚入学时,她压根底没料到自己会在没有女僕、专用床铺跟浴室的狭窄寝室中生活。薄薄的床垫和不知多少人使用过的衣柜——对于从未自己动手打点衣物、梳妆打扮的黛西来说,住宿生活简直无聊到令人发狂。
然而现在的她早已熟悉了这一切,回到老家后反而会先觉得不习惯,然后才渐渐感到放鬆。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家很有钱,不过想不到居然这么有钱。」
她现在甚至会有这种想法,同时也明白人类即使不过得如此富裕奢华,也能充实度日。虽然黛西会在制服下穿着老家送来的衬裙,也天天以昂贵的乳油木果油保养身体,但她觉得床铺可以不用太大。
因为若是睡得太舒服,总觉得作梦的次数也会变多——例如她方才就作了一个令人怀念的梦。
印象中,她梦到的是母亲的葬礼。
「对了,那个蓝色精灵到底是谁呢……」
她一边对着梳妆台拚命整理睡翘的头髮,一边不经意地想到。
黛西的母亲是在她尚未懂事前亡故的,她的脑中几乎不记得当天的母亲和葬礼是什么模样,只记得从那之后,她只要看到黑色箱子就害怕,以及父亲在葬礼结束后的那几天憔悴得无法开口,连日来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听说她的母亲是在前线时染上恶性传染病,接着转眼间便撒手人寰了。由于时值冬天,因此她的遗体由契约精灵远从异国运到了家门口。黛西依稀记得那一天,一个大大的黑色棺木骤然从天而降,父亲边喊着母亲的名字边跑出去。
然而,黛西所记得的仅止于此,所以儘管她还记得那时有个青年抚摸她的头,但至于对方是谁就想不起来了。
况且,对方也没有履行约定。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说归说,母亲死后,他还不是跟其他契约精灵一样从自己的面前消失无蹤。
(反正也没差啦,无所谓,毕竟我早就把他忘得一乾二净了。)
黛西赌气般地噘起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