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邂逅與誓言

琉•璃昂曾经是个在精灵乡生活的村姑。

说她只是个村姑，不免有些语病。她的家族是代代守护乡里圣树的守护者，她出生后没多久就开始接受教育以成为精灵战士。当外敌进犯乡里时，她会与大人们并肩迎敌。纵然不曾领受神的「恩惠」，如果只是栖息于地表的怪兽，他们都能运用弓箭或刀剑将其击退。

而那一天，琉照常与其他战士一起赶走了靠近乡里的外族商队。

「一群骯髒的兽人商贾。」

「看到他们那副丑脸了没？想必是心灵的丑恶表现在脸上了，不像我们。」

琉用蒙面布遮着脸，晃动着覆盖整个娇小身躯的外套返回乡里时，成年精灵们正在嘲笑赶走的那些人。

这是个浓密枝叶覆被头顶的精灵聚落。在诸神降临世间的现代──人类与亚人交流往来更加密切的「神时代」当中，有一部分的精灵心高气傲而不愿与其他种族厮混，隐居于森林深处不问世事。

琉这乡里最深处耸立着圣树的故乡，「琉米路亚森林」也是其中之一。

「……」

内在外在都一样丑。

不像自己与其他同胞如此美丽动人，真是污秽极了。

琉每次总是保持沉默，看着同胞口口声声如此批评外族之人。

精灵在下界子民之中尤其以容貌秀丽闻名。

他们高傲、有洁癖，只准自己认可的人碰触自己的肌肤。

但是，看着这些理应美丽的族人，琉不禁有种想法。

──也许容貌俊美的我们（精灵），才是最丑陋的。

浮现于美貌的种种嘲笑，以及同胞之间互相讚扬的华丽词藻……琉看着男女精灵的这些言行举止，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不禁心生此一疑问。

她不记得是什么成了开端。

出生以来过了十一年，在幼小心灵中萌芽的此一疑虑随着岁月越变越大。

然后，疑虑曾几何时甚至变成了嫌恶。

在同族意识高涨的精灵当中，这无疑是一种异端思想。然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她就再也无法阻止自己了。不分男女从嘴里吐出的傲慢言词，恶化了琉的羞耻心与失望，甚而让她渐渐丧失自尊心。

年幼的琉什么都不知道。

不曾踏出乡里一步的她，活在太小的世界里。

然而，她确信眼前的这片光景是畸形的。

她的心一天一天与家族以及乡里同胞疏远。

她为乡里同胞们感到可耻，对身为精灵的自己也怀着惭愧之念。

她背对精灵们往前走，来到清澈的森林小溪，掬起水润喉后，看到自己的相貌倒映在水面上。

尖耳朵、天蓝色眼眸。

留长的金色长髮，以及与乡里同胞同样端正的五官。

琉低头垂眼看着自己的小小掌心，就在这天，下定了决心。

「……再见了。」

在夜幕低垂的深宵，琉背弃、离开了精灵乡。

她带着可自乡里取得的「白圣石」──少许矿石代替盘缠，独自离去。

曾经深爱的故乡的美丽星空，以及自出生以来始终守护着自己的森林圣树……琉向这一切告别，启程前往乡里之外的世界。

对广大的外界怀着无限想像。

期望能摆脱名为精灵的桎梏。

谁知──

＊

雨下个不停。

灰色云层覆盖着天空，绵绵细雨淋湿了压低的兜帽。琉把地面踩得啪滋啪滋响，无力地眺望烟雨蒙蒙的无人街道。

迷宫都市欧拉丽。

离开故乡的琉，长途跋涉来到了受誉为「世界中心」的欧拉丽。她一边对初次涉足的外界感到困惑，一边以名声远传封闭乡里的迷宫都市为目的地，经过一段艰辛但充实的旅程之后，钻进了巨大城门。

她听说在欧拉丽，无论天神、人族或仙精都没有种族隔阂，共存共荣。

在这里或许能找到某些难能可贵的事物──不，说不定可以认识在精灵乡交不到的外族朋友，以及无可替代的同伴。

琉对这座有着地下城魔窟沉眠的都市寄予期待。

然而，琉的这份期待轻易就破碎了。

不是别人，正是她亲手毁掉的。

──不準碰我！

不管什么人来靠近琉，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邀请她加入【眷族】的人类。

酒醉的兽人们。

面露下流笑容的小人族商人。

言行豪放的亚马逊娼妇。

可怜自己的矮人冒险者。

无分善意与恶意，琉把他们的手统统打掉了。

精灵的天性，就是只准自己认可的人碰触自己的肌肤。

深植身心的种族习性强迫琉做个有洁癖的人。这是她活在具有民族优越感的乡里同胞之中，成长至今不曾矫正过种族潜在特质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最重要的是，琉无法忍受周遭旁人看她的好奇眼光。

在乡里中不曾遭受过的兴趣、艳羡与好色的目光令她困惑，带给了她恐惧感。原因全出在她姣好美丽的精灵容貌上。

如今琉甚至变得不戴遮脸兜帽就出不了门。乡里之外的视线对琉来说，就是如此「可怕」的东西。

琉唯一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向素昧平生的同族（精灵）求助。

但她没这么做。年轻的自尊让她不愿这么做。

包括自己在内，对精灵感到可耻排斥的内心，完全断了少女的退路。

「……真是个大笑话。」

一回神才发现，琉变得总是穿起外套不露出一点肌肤，并且用布蒙面。

明明是对乡里感到厌烦才会离乡背井，现在却对不同于乡里的世界感到惊惶、动摇，自己筑起一道高墙。这样的自己让琉笑不出来，只能自嘲。

她好可悲。

好滑稽。

她产生一种冲动，想踏烂在停步的脚边，倒映于铺石地水洼的自己的脸。

陌生人令她害怕，带给她无可救药的不快感。琉受到一种疑虑所控制，怀疑自己才是用有色眼光轻视他人的人。对精灵的嫌恶全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独自淋着冰冷的雨水，在后巷中央茫然伫立。

「你怎么了？」

有人出声关心这样的琉。

她肩膀一晃转过头去，一位美丽的女性站在那里。

看似正值妙龄的容貌比身为精灵的琉更端正。核桃色的长髮高雅地绑在后脑杓。眼眸是恍若星海的深沉蓝色，身上穿着贞淑仕女般的朴素圆形外裙──一种长裙。

淡淡散发的神威让琉知道她是位超越存在。

可能是买完东西正要回家，她头上披着遮雨斗篷，抱着袋子，对着琉微笑。

「女神……」

琉喃喃自语，脸孔不禁歪扭起来。

琉对神不抱什么好印象。

她在欧拉丽初次遇见的诸神全是些轻薄之人──对她说些「少女精灵来啦──！」、「可恶！要是再年轻一点的话……！」之类莫名其妙的鬼话──让她惊愕万分。她实在无法向祂们求助。

到了这时候，她甚至不禁觉得那些乡里同胞不只外族，连诸神也当成嘲弄对象深居幽林或许是对的。

幻灭与失望的感情彷彿给她临门一脚，打乱了少女遭受打击的内心。

对于如今心情暴躁的琉而言，渴求娱乐的诸神只是让她烦躁不耐的存在。

「站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女神的嗓音宛如羽毛般柔软，有种拥人入怀的温柔。

然而琉却像面对其他诸神时那样，不禁对眼前的她也产生了反感。

「……我淋雨淋得多湿，应该都跟你无关才是。请别来管我。」

「哎呀，当然有关啰。像你这样年幼可爱的女孩要是生病了，我会很伤心的。」

会后悔那时候，怎么会留下那孩子一个人。

女神对琉如此细诉，维持着柔和的笑靥，接着说了：

「若我能成为你躲雨的屋檐就好了。现在的你──神情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迷路的孩子。

听到这个字眼，琉听见体内某种情感綳断的声响。

──你以为是谁害的！！

这种想法必定是大错特错、小孩子的乱髮脾气。

然而这时的琉，不知该如何遏止这份激愤。

「全都是诸神（禰们）害的！！」

琉用有生以来从未发出过的大嗓门吼了出来。

面对稍稍瞠目的女神，她任由狂暴情绪摆布。

「都怪禰们创造出精灵这种种族！造出无法接纳他人，空有外表的种族！！」

下界的人类与亚人，是天界诸神的创造物。

在对于孩子们而言悠久无疆的昔日，在诸神个人兴趣、心血来潮与促狭念头之下，下界万千子民伴随着种族间的差异与高低诞生了。下界子民对此深信不疑。

琉眼睑中蕴藏着无法自行宣洩的热度，控诉般地说：

「为什么要把我们做成这种存在！？」

痛哭的声音在只有两人的通道上响起。

面对乱髮脾气的精灵少女，女神闭口不语了。

雨脚如麻逐渐增强，就好像在责备琉的发言不当。

完全是乱找人出气。

大吼大叫的琉自己为此受伤，水滴不断沿着脸颊滑下。

她好可悲。

好滑稽。

愚蠢到令人不忍卒睹。

琉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击垮，遭到自我嫌恶的漩涡所吞没。

此时尚且娇小的身躯，彷彿强忍着呜咽般开始发抖。

「……现在的你需要的，似乎不是诸神（我们）的声音，而是对等的友人呢。」

不久，彷彿看穿了一切那样，不知其名的女神如此说了。

琉心头一惊，不禁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始终不变的慈爱笑靥。

「我们天神，其实意外地什么都做不到。就算能使用『力量』也一样……」

对不起。女神眯起显得万分歉疚，但同时也隐含温柔的蓝色眼眸。

「我会为你祈祷，愿美好的邂逅造访你的身边，用开朗笑容扫除你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