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紫苑寺宅邸大半遭毁损的那夜后,初音便一直卧床不起。应该是因为失血过度的缘故吧。
等她终于可以起床并在待客室露脸时,已是静佳连续来紫苑寺宅邸报到的第七天了。
「伯祖母大人,真高兴能见到您。」
静佳朝对面沙发那位坐姿高雅的银髮年幼少女微笑道。
「久违了,静佳。上次与你相见……余记得是你还没上小学前。」
「是的。非常感谢您还记得。」
静佳己经战死的伯公正是紫苑寺初音的先夫。透过这层关係,静佳小时候曾在一次晚餐聚会与初音有一面之缘。当时的初音看起来还像是名年约三十的美艳女性。
「真是不可思议呢。以生理年龄来说竟然变得比我还小了。」
「看起来就像有叶的妹妹吧。余也觉得很奇妙。本来会变得这么年轻是因为余以为之后不必继续存在于俗世了,没想到中途却被人打扰。」
初音虽然露出笑容,但对话也在这时中断。
恐怕是因为想起了尊的事吧。静佳这边也是一样。
在这片沉默的背后,还可听见电钻、铁鎚以及其他重机具的启动声。那是因为被烧毁而崩落的西栋正在重建中之故。
至于被理掉的地下室则不打算挖回来了。因为初音表示以后已经用不着那里。
初音原先的打算是什么,要怎么样才能切断吸血鬼的宿命,以及尊是怎么阻止她、并以其他方式作为抵偿,这些静佳全都听说了。
她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
尊竟然独自背起大家的重担并消失。
关于有叶的事,他也没留下任何交代。
此外有叶之前还真的以为尊被万魔抄本佔据身体,并利用魅惑女性的魔力不断辣手摧花。一想到自己也被尊的甜言蜜语所骗,静佳就感到非常火大。
(真没想到我竟然是如此廉价的女人。就算被尊同学玩弄成这样,依然深深爱着他。)
此外更让静佳无法接受的,是对这种结局一筹莫展的自己。
静佳是个实际的人,只好把如此的烦闷深深锁在心中。毕竟除了自己无能为力外,一直对覆水难收的结果耿耿于怀也无济于事。就像有叶虽然在最后看穿了尊的谎言,但那又会让自己的心情比较好吗?
后悔与痛苦只有咬牙吞下去。如今还有许多不得不继续进行的工作。
但有叶就没办法像静佳这么洒脱了。
「有叶同学也差不多该正常吃顿饭了吧?她在房间里有好好休息吗?偶尔可以到外头散散步——啊,不过还是趁晚上没太阳的时候出来比较好……」
从那天以后,有叶就再也没在学校出现过。据说她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不肯出来。
恰好在这时把两人份红茶端进待客室的女僕长冬子答道:
「今天大小姐依然没有用餐,只是待在浴缸反覆进行排血与吸收而已。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唉……」
「别小看她,她也是吸血鬼。就算一个月不吃人类的食物也不会有事的。」初音笑道。
「伯祖母大人,问题并不是那个。」
「学园的杂事与正护役的后续处理工作都由余打点好了。在这种终于恢複顺流的时间中,一直待在床上静养也挺无聊的。」
「有关于正护役工作方面的消息吗?」
「只听到全地普遍教会絮絮叨叨地不伫抱怨而已,简直快烦死余了。要完全摆平他们还得费上不少功夫。如果处理不好,说不定下次来的就是一整个师团。」
静佳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就请恕我多管閑事了。能否让有叶同学暂时搬到和晃院家休养呢?这里的宅邸正在重建,很难防範教会那些没礼貌的家伙再度前来。况且,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样对有叶同学不太好。」
因为这里也是尊丧命的场所。
到处都充满了跟尊有关的回忆。
在这种地方把自己封闭整整一周,有叶心中的伤口究竟有多深呢?
「这里是余等的家。」
初音依然维持温柔的表情,但口吻却比刚才有威严多了。
「也是余等的国度、余等仅存的领土、终究该回归的场所。因此,紫苑寺一族会永远待在这里,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终究该回归的场所。
但如果面对一个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归的对象,还要继续在这里守候吗?
如果真是如此,被回忆一直纠缠、禁锢下去,岂不是太痛苦了?
然而这位年长的银髮幼女却微笑地摇摇头。
「回忆并不会禁锢余等,应该说是余等禁锢回忆才对。吸血鬼就是这样的一种生物。静佳,你担心过头了,有叶并没有那么愚昧。她对紫苑寺一族的宿命已了然于心。」
……余等只能静待她自己站起来。
初音喃喃说了这么一句后,便将红茶含在口中。
只能静待她自己恢複了。或许吧——静佳心想。
她无意间望向窗外。门口停了一辆车。一名身着卡其色军服的黑髮女性倚靠在引擎盖边。那是巴。虽然静佳已经对她抱怨了好几次,她最后还是跟来了。不过静佳的底线是依旧不愿让巴进入这栋宅邸。
她也只能静待了。
隔着厚重的窗帘,可以听到车辆的引擎声正逐渐远去。
静佳大概已经回去了吧。有叶懒洋洋地边摇晃脑袋,边从床上爬起身。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来到窗边,稍稍拉开窗帘缝隙。
外头已经日落了。车尾灯正逐渐滑下坡道。
(对每天都来的静佳跟巴小姐真是过意不去。)
不过,有叶还是无法与她们见面。其实不只是静佳而已,有叶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的脸。
甚至就连跟冬子之间巴没有对话。
那是因为她很害怕手中抓到的那种触感会消失。
尊完全消灭后的两天内,有叶一直处于茫然自失的状态。接着,一种感觉完全没道理的愤慨便涌上她心头。除了气欺骗自己以便让她安心的尊外,明知会有这种结果还协助他送命的宝雷也让她火大。
这种怒意,最后终于转向了紫苑寺一族——也就是吸血鬼的血。
为什么紫苑寺一族必须将死者尚未消灭的记忆刻划在血中,并一直传给子孙呢?
这个问题,以前不论有叶思索了多少遍都找不出答案。
然而,处在尊已然远去的幽暗中,当有叶再度自言自语地提出这个问题时,非常清楚的触感却传达到她手里。
血之记忆。
尊已经吸走了上层全部、最后连同他自身一起还诸虚无的死者们的记忆。
至于底下——则是已不再污浊、紫苑寺一族清澈血液底部所能看到的记忆。
如果啜饮那些血,可获得的就不是其他人的记忆,而是紫苑寺一族自己的生命历程。
有叶几度深深潜入那底下,试图伸出手。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目的就是为了重複进行这项努力。
最近她已经感觉快到手了。
有叶褪去睡衣,蹲入一如往昔冷冽的浴缸中。将排水孔塞好,并以双手撑住浴缸底部,她缓缓地吐着气。
从指甲逐渐渗出的血正在浴缸慢慢累积。她赤裸全身,浸泡在自己的体温中。
有叶闭上眼,希望这次能潜到更深、更深、更深、更深的底部。
就这样,有叶在浴缸中迎接夜晚的降临。
那是※逾越节的晚上。(译注:犹太教的主要节期之一。)
圣都耶路撒冷在这天除了平日的喧嚣与沙尘外,还多了无酵饼以及搭配用餐的苦菜气味。刚被屠宰的羔羊血腥味以及烤肉香也充斥于这座城市。
街道四处伫立着为了防止狂信者暴动而驻守的大批罗马士兵。最后,夕阳终于落入了西方遥远的红海中。
在晚餐的座席上,那个人说道。
喝下这杯吧。这是我为了赦免更多人的罪所流出来的血,也是契约之血。
那并不是普通的葡萄酒——犹大心想。
不过,他们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要让那个人流出真正的血。
这时,犹大听到那个人这么对自己说——
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犹大手握出卖所获得的三十枚银币冲出房间。这里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包括耶路撒冷的街道与犹大的心。
自己该做的事。
犹大在黎明前带领神殿的士兵过来。他们高举火把,穿过橄榄树林,来到榨油所。那个人正与门徒一起在此熟睡。士兵以及一起跟来的群众发出脚步及怒吼声,吵醒了那个人及其门徒。
这是最后一次与那个人接触的机会了,犹大明白。,
正如事先跟大祭司约定好的一样,犹大必须自群众中走出来。把那个人指给士兵看,并交给士兵处置。
犹大发现那个人的位置后,立刻跑过去,对士兵们做出暗号。
暗号就是亲吻。
犹大来到那个人身边,并将唇抵上其脖子。就是这个人。他是背叛神殿、散播虚假教义、迷惑民众的罪人。就是这个人。我信任且深爱的对象。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犹大将牙齿深入对方脖子柔软肌肤中,啜饮血液。
其生命记忆就这样刻入了犹大的血。
(对了,就是这里。)
有叶的意识从犹大的记忆里浮起。在犹大——也是有叶的视野中,无数包围榨油所的火把逐渐扩散开来,最后变成完全覆盖眼前的血红色。
(就是这一瞬间。)
(加略人犹大,我们紫苑寺一族的起源,也是最早的记忆……)
有叶的手中在这一刻的确紧握到那个人的手臂。她碰到了,她抓到了。
一切的一切也连结起来。
紫苑寺一族——这最后一群吸血鬼之所以能被教会所容,完全是出于这个记忆非得被传承下去不可。为此才会有他们这些吸血鬼的诞生,目的则是将这血之记忆继续保留给子子孙孙。结果经过了漫长的两千年,记忆终于以明确的形式显现了。
所以,教会才要将万魔抄本埋入尊的身体,企图隐蔽其魔名。
魔名。
教会不敢消灭、也不敢公诸于世的,正是那个魔名。
(我找到了,正确答案就是这个。)
(这么一来,那个魔名的力量——)
有叶清醒过来,自记忆的场景脱身,打开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眼皮。她浸泡在血液中的手,刚才确实抓到了某只不是属于那个人,而是真正存在于现实的另一人之手。
「——尊!」
伴随着她的呼唤,浴缸中的血液表面出现了涟漪。
下一秒钟,血便形成了漩涡。先是细微的泡沫,最后才在有叶赤裸的双腿间隆起。濡湿的黑髮,夹杂在其中的两绺白色,以及纤细的脖子与双肩,正缓缓从潮下分开的血液中浮出——
那人痛苦地吐着气,睁开双眼。石榴色的眸子紧盯着有叶不放。
有叶则强忍着嘴唇的颤抖,用力握紧自己手中的体温,同时以凝视回报对方。
少年的额头、侧腹部以及手背上出现了泛着青色光芒的伤痕。那是荆棘、钉子与长枪所造成的痕迹。
也是从被钉在圣十字架上杀害的那个人身上所继承到的证据。
包含了爱与赎罪与复活,那就是紫苑寺尊与生俱来的魔名。
「……尊……」
有叶再度唤着眼前这位少年的名字。她声音颤抖,分不清楚此刻从自己双眼流下的滚烫液体究竟是血还是泪。不行,现在千万不能哭。
「姊姊。」
如此喃喃说着的尊脸上,也充满了交织着困惑与喜悦的複杂表情。
「姊姊、姊姊!」
对方顺着有叶抓住自己的手将有叶一把拉过去。
「——啊!」
接着有叶便落入了尊的怀抱。两人的脸颊激烈磨蹭着。
「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