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罗德帝国第八皇子「雷欧纳多」首次上战场,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场没有胜算的仗。
持握长枪的敌兵,源源不绝地蜂拥而至。
森林里高大的亚历克希斯栗子树郁郁葱葱,敌人沿着犹如贯穿其中的道路,伴随叫喊声进逼而来,眼前情景简直就像惊涛骇浪。对方小至一兵一卒全都身着相同的蓝色军装,像在炫耀北方军事大国亚德蒙符的经济力和团结力,这样的打扮更是加深如同怒涛的印象。
敌方追击部队的人数是一千?两千?还是更多……?
可以听见他们踏出的脚步声彷彿地鸣,从遥远的另一端不断传来。
雷欧纳多这支负责殿后的部队,必须挡下这波攻势。
然而兵微将寡。
那些作为核心的骑士已经失去马匹,铠甲上也布满因血产生的锈斑,略显骯髒,整支队伍都是残兵败将,连三百人都不到。
这些人如同一道破败不堪、即将被激流粉碎的防波堤,摆出了迎战架势。
雷欧纳多位在己阵最前列的正中央。
与发色相同的一对黑眼毫无畏惧之色。
他身高足足超过一间(约一八○公分),这副先天优良的肉体上覆盖着重盔甲。
唯独他一人昂首挺胸,叉开双脚笔直站立。
其他同伴都在口念各自信奉的军神名号,祈求庇佑,只有他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雷欧,今天你就祈祷一下比较好吧?」
站在身旁、年长四岁的挚友这么劝导。
男子吟念雅典涅的名号后,吻了惯用的爱枪,就像在示範。他长得眉清目秀,即使做出如此做作的行为也不会令人生厌。纵然身上沾染战场尘灰和敌人溅出的血液,也没让他那贵公子的高雅举止失色半分。
他名为亚蓝,是艾依多尼亚伯爵家的长子。
「不需要。」
雷欧纳多惜字如金地回答。
面对他这种彷彿在排斥神明庇佑的态度,亚蓝苦笑地说:「和你在一起,会变得越来越无所畏惧耶。」
他的笑容宛如会传播,四周的其他男子也硬是打起精神,笑了出来。
雷欧纳多点了点头,心想「这样就好」。
(世上才没有什么神明,要开出活路,永远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
接着,他见到最早发动攻势的敌军已迫在眼前,因此率先攻向敌阵。
奋力挥剑,剑光一闪。
仅是如此就砍倒了敌兵。对手虽先刺出长枪,但雷欧纳多窜过去后,斜斜地运剑,他的动作远较敌方迅速、犀利。
纵使身穿重盔甲,依旧凌驾其上。
雷欧纳多随即一个反手,又将一人斩成两半。
然后快速转身,横劈从旁干扰的敌兵。
转瞬间,他已收拾三个人,这时同伴才终于追了上来。
「要跟上雷欧啊!」
亚蓝吶喊后,与其他骑士合力支援雷欧纳多。
拜此所赐,雷欧纳多能全神贯注地对付前方的敌人。
就在他斜斜砍倒一人,又如擦肩而过般划开另一人的侧腹部时,剑却「啵叽」一声,从中间断裂。原来是剑身也无法承受雷欧纳多过强的臂力。
「哈哈,你这家伙真不走运!」
敌兵认为是天赐良机,趁势刺出了长枪。
然而雷欧纳多随手抓住枪尖底部,遏止了敌人的攻击。
敌兵顿失笑容,心想这个人的动态视力究竟好到什么地步?
雷欧纳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反应后,默默夺走方才抓住的长枪,于左手里转了一圈枪柄,接着反向刺入敌兵的咽喉。结果那把长枪因突刺力道太过猛烈,枪柄也从中间断裂。
「雷欧!」
亚蓝拔出腰间的剑抛了过去,配合得天衣无缝。雷欧纳多完全没往他那边瞧一眼,于半空中接下剑后,直接顺势挥出,倏地砍倒了新的敌兵。
「总是这样麻烦你。」
「干嘛那么说,我们是朋友啊。」
两人边砍杀敌人,边同时向对方露出无惧的笑容。
雷欧纳多以雷霆般的速度,又再斩杀了三人。亚蓝借他的剑虽然也已折断,但战场上早就遍布尸体和武器。他拾起长枪,突刺杀敌,长枪折断后捡起剑,挥舞砍杀,剑身断裂后又再拿起长枪继续冲锋陷阵──
简直就是出杀戮剧。
触目所及的亚德蒙符士兵各个脸色发白,心生畏惧。
敌方追击部队的攻势原本看似锐不可当,却在雷欧纳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甚至还往后退去。
原如残破防波堤的殿后部队,彷彿受到雷欧纳多那股非比寻常的威猛牵引,以稳若泰山之势,挡下敌军的追击。
「干得好!你们能顽强抵抗到这种地步,实在厉害!」
己阵最后方响起激励的话语。
今年即将六十岁的老妇人发出硬朗的声音。她个子高,毅然决然地策马前行。
也可能是她脸上有道斜向的旧伤,害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女马贼头目。
但是,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名门贵族──亚历克希斯侯爵夫人。
她名为萝萨利雅,是现任皇帝年纪差距悬殊的姐姐,也是雷欧的姑母。
「都到这里的话,再撑一下就是克鲁萨多了!亚德蒙符追击到这里也该是极限了,再一次就好,我们只要再加把劲,再撑过一波攻击,就能全部活着回家!」
她扯开嗓子全力吶喊,声嘶力竭地持续鼓舞己方。
此人是祖国的防卫总司令,按理说若要先行逃脱至克鲁萨多州,明明也不会遭到任何非议,如今却留在殿后部队里,亲自发号施令。
雷欧纳多他们回应了她的气概,浴血奋战。
现场接近三百人的这支部队中,究竟会有多少人生还?──无人乐观看待这个问题。他们知道萝萨利雅只是刻意夸饰希望。
对他们而言,话语的内容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
只是因为这番话出自一同留在这种地狱奋战的将领,所以才让他们奋起应战。
如果能让走在道路前头、正在撤退又满是伤患的本队──那些无上珍贵的战友逃出生天,纵使要我们作为弃子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
现场的所有男子,都因她的这份觉悟而斗志高扬,手持武器浴血杀敌。
若有一人不支跪地,就会有另一人凑出肩膀,协助起身,共同奋战。
腹部受到致命伤的同伴,犹如死灵般紧抱亚德蒙符士兵,大喊「连我一起砍」。
此时又有一阵新的惊呼声,划破了交织着这种怒吼和惨叫的沙场。
「大事不好了,萝萨利雅大人!」
是名尚属年幼的银发少女。
她是萝萨利雅的侍女之一。明明应该是和走在前方的本队待在一起,眼下却掉头而来,策马宾士已行经过的道路。
「榭菈,妳干嘛又折回来了!」
萝萨利雅吊起眼角加以斥责,但银发少女置之不闻。
她边让马儿前蹄悬空,竖起身躯停下步伐,边强忍泪水出声稟报:
「本队正遭到敌人偷袭!恐怕是精通马术的骑兵队,越过兽径小道攻来。」
「那些狗娘养的!」
萝萨利雅口出秽言。
「雷欧纳多,这边就暂时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她和榭菈一起掉转马头的同时,还往最前线大声下令。
「喔──」
雷欧纳多并未回应,只是张口咆哮,又再砍倒了一人。
他甚至未回头查看己阵后方,只以偌大的背影宣示「这里就包在我身上」。
静静地散发出熊熊燃烧般的威严。
(毕竟是姑妈亲口嘱咐……)
如今遑论撤退,甚至连尽全力砍杀敌人再共赴黄泉都不再是选项。
雷欧纳多已是身不由己。
对他而言,姑母的话语就是如此绝对──
* * *
雷欧纳多五岁时,母亲因罹患肺病去世。
库罗德历一九八年七月。
作为历代皇帝居城的帝宫庄严至极,内有与其豪华程度相互辉映的庭园。庭园一隅静静坐落着一间教堂,极力屏除装饰,为厚实的石砌建筑。若帝宫为「俗世」的极致,此处就是完全相反。通风不怎么好的教堂中,扎扎实实地蓄积了热度,足以让人提前感受即将到来的酷暑。
葬礼上笑声居然不绝于耳。
皇亲贵族们出席参与,作为会场的教堂里,回蕩着他们的嘲笑声。
「那个女的死了后,真让人觉得痛快。」「小小平民哪配当第六皇妃。」「看来她在床上服侍男人的功夫应该很了得。」「生来高贵的我们,终究是无法向她看齐啊!」「总之,世间这个大错终于拨乱反正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雷欧纳多在教堂的角落无奈地听着这些人肆无忌惮的议论、下流的话语。
为母亲之死哭泣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
应是父亲的皇帝,以患病为由缺席了葬礼。
那些皇亲贵族露出旁若无人的神情咒骂母亲,并对雷欧纳多投以像在打量害虫的犀利视线,还能听见他们在背地里中伤「那个杂种干嘛不也一起死死算了」。
他们的蛮横毫无停歇的迹象,最后甚至开始大声合唱国歌《库罗德万岁》。
正当唱到最高潮的小节,充满活力的歌声也变得最为激昂时……
萝萨利雅现身于教堂。
「这群人还真吵耶。你们这些人渣,是没学过参加葬礼时要有规矩喔。」
她粗旷声音的音量比任何人都还大。
受到严厉指责的皇亲贵族们同时噤口。
虚荣心强的他们被她痛骂后,身体因屈辱而颤抖,但对方是亚历克希斯侯爵夫人,即使在库罗德帝国中也是实力顶尖者之一,现场根本无人具备当面忤逆她的气概。
教堂里首次漫布与葬礼相应的静谧,萝萨利雅肃然地前进入内。
站至棺木前方后,只简短地呢喃了一句:「抱歉,我来晚了。」
她来到会场时,身上的衣服都还沾满途中的尘土。
雷欧纳多之后才知道,萝萨利雅为了看亡母一眼、替她送终,从亚历克希斯州赶了一百五十里(约六百公里)的路过来。
然而她只是轻抚了一下棺木后,便倏地转身往回走。
那些皇亲贵族纷纷投以想忖度心情却又参杂畏惧的目光,但她傲然无视,昂首阔步──笔直地朝雷欧纳多的所在位置移动。
雷欧纳多于角落的位置上抽搭啜泣,萝萨利雅粗野地挺立在他的面前。
她一句话就让现场列席的那些「可怕的大人」畏缩,是个「更加恐怖的老妇人」。
脸上偌大的疤痕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个头高大到令人备感压力。
但是──
「你这家伙有看过你妈妈哭过吗?」
她严厉的说话声中却也蕩漾着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