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在学校又看见了那身黑影。
这次是在第四堂课的上课时间。我的座位在窗边,因此我和往常一样,将手肘抵住了窗檯,一边带着抵抗睡意的意志,一边无视于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望着没有人活动的操场。忽然间,我的目光又被体育器材室一带吸了过去。
只见那身黑影坐在小小的组合屋屋顶上,看来就好像一只巨大的乌鸦。肯定不会错,光从那身黑影手上的素描簿,我就可以认得出她就是昨天那个女孩。
这人到底是谁?她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昨天蹲在西门的屋顶上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而现在,她也同样拿着素描簿在写生吗?
耳边传来老师带着抱歉的声音请我专心,让我愣了一下,这才回神望向黑板。头髮斑白的英文老师还很贴心地为我指出我们上课上到第几页第几行了。我站起来朗读了课文,坐下后再次把目光移到窗外,此时器材穹的屋顶上已经看不到那身黑影了。
她又消失了。
午休时我走出校舍,穿过树叶凋零得只剩下枯枝的银杏树林和一道围墙中间的通道,来到了体育器材室旁。果然,那女孩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到底在画什么呢?我回过头,试着回想那个女孩膝盖面对的方向……是女生班大楼的方向吗?
我叹了一口气,将背靠到器材室外墙上头。
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的胸口传出了莫名的悸动。那是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好像什么东西忽然趁着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绕到身后一般。
就在我发獃的时候,操场上已经开始传出了喧杂讯。是学校里的男生吃完了午餐,拿着篮球跑到操场上打球了。还有不知道哪个班上的体育委员为了下午的体育课,正在搬运手球球门。
就在我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而从器材室外墙上挺起身的时候,忽然有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转过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器材室的后侧、这间组合屋的阴影处望去。
我吓了一大跳。有个人就贴在器材室的墙边,躺在茂密的草坪上。是那个女孩。她那一头黑色长髮和长袍都摊开来铺在草地上。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左看右看地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人注意着这里,便小心翼翼地朝着她走去。
吸气、呼气……女孩身上传来了规则的呼吸声。
她、她在睡觉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她将素描簿抱在胸前抱得紧紧的,好像素描簿对她而言非常重要。而她的背部则贴在器材室的外墙墙角,睡姿非常不自然。
我抬头看了看这间组合屋的屋顶……她该不会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吧?虽然这样的想法很无稽,但若是在屋顶上睡着而滚下来,那会变成这样的睡姿就不奇怪了。
怎么办呢……
我移向器材室的阴影处,避免让聚集在操场上的同学们看到我。此时的她就躺在我的脚边。我瞄了一眼她纤细的双腿,然后慌慌张张地赶紧将视线移开,困扰地开始思索着……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不管好像也不太对;但若是要我把她叫起来,我又觉得有点犹豫。而她看来也睡得很香呢……
就在我正觉得迷惘的时候,她——哈啾……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我原以为她要醒了,因而觉得有些害怕,但她肩膀抖了一下之后翻了身,脸颊贴在草坪上继续发出了鼾声。
我鬆了一口气,看着她纤细的身子;那件黑色长袍看来很薄,裙子很短,整个大腿几乎都露在外面,光看就替她觉得冷。
……穿这样睡在这里会感冒吧?
我犹豫了许久之后,将我身上的运动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腰上,接着离开走向一旁的银杏树下,在那里坐了下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呀?」
唐突地,我的口中说出了这声疑问,让我惊讶地转头,却看到《》就站在我身后的树榦旁,低头俯视着我。
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其他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的情况下出现。即便这个人现在正在睡觉。
但《》不顾我内心的疑问,逕自开始说话了:
「我想你也不会知道,因为是我要你这么做的。」
「咦……?」
「不是你对那个女孩子觉得在意,而是我。」
我瞠目结舌地愣住了。脑中回想着我看到那个女孩躺在器材室后方草坪上时,前前后后的经过,忍不住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等一下,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就在这时候,《》消失了。
「……呜……嗯。」
一声由鼻腔发出来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我转过头,看到那女孩盖在长袍底下的背部正在扭动着……不好了,她醒了,我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还没有开始动作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缓缓坐起了上半身,让那一头黑色长髮落到自己的肩上,抬起一张白皙的脸庞朝我望了过来。
我看着她那张眼睛半开的惺忪睡脸忍不住愣了一下……
我看见了她的名字,但不是『伊妲卡』。
她的姓氏是『藤咲』,名字则看不到。
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她不可能没有名字。只是她的名字变成了一块朦胧的黑影,让我没办法看见……她跟昨天出现的那个女孩是不同人吗?可是我看到的确实就是这张脸呀。而且穿得像她这么奇怪,又带着一本素描簿的女孩,除了她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对方的视线焦点忽然集中到我的脸上,而我则靠在银杏树的树榦上,和她的目光对上了之后,下意识地脱口说出:「……早、早安。」
「早、早安啊呵啊啊……」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用她那还不太灵光的舌头一边回应,一边对我点了点头。
「我……还可以再多睡一下子吗?」
「咦?啊﹒……啊,嗯。」
我虽然没有办法理解当下的状况,但还是先对着她点头回应。而她听了我的回话,接着又躺回到了草地上,像只猫儿一般屈起了膝盖,大腿埋进了我的运动外套里头。
「呜哇,好……好温暖喔!真好~~」
说完,她真的露出了一张幸福的表情闭上眼睛。而我则为此忍不住鬆了一口气。
「……咦?呜哇哇哇哇哇哇?」
忽然一阵惊叫声中,她猛然从地上坐了起来,吓得我反射性地后仰,后脑勺狠狠撞在身后的树榦上。
「为、为什么我会……咦?咦?」
她一边说,脸上的两只眼睛一边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着。接着她将双手绕到自己的脑后,按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啊、好、好痛,我的头好痛……为什么?是宿醉吗?……咦?这个暖和的毛巾是什么?——哇~~好好摸喔!」
「你大概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吧,我猜。」……还有,那不是毛巾,是我的体育服啦!
「咦?咦?咦?」
看到眼前的人忽然陷入一阵慌乱之后,我的脑袋反倒冷静下来了。我为她指了指器材室的屋顶,告诉她我的判断:
「你刚刚还坐在上面写生不是吗?你不记得了?」
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后侧上方,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恢複了呼吸。
「喔、嗯……这样啊。讨厌,都是因为伊妲卡喜欢熬夜啦……」
她垮下了肩膀,揉着一双还没睡饱的眼皮……伊妲卡喜欢熬夜?这话怎么说?我忍不住放胆问了:
「我问你喔,藤咲是你的姓对吧?那个叫做伊妲卡的……是你的双胞胎姐妹吗?」
她听到我的询问,脸上的肌肉稍微抽动了一下,然后低下头。
「呃、这个、呜……」
她将素描簿紧紧抱住。
「伊妲卡现在不会出现。」
「……咦?」
「她、她就在这里,可是现在睡着了。所以现在的我是藤咲。」
她这么解释的同时,脸上露出了一抹看来有些落寞的笑容。
*
这天,我回家之后对于要不要打电话给夏生感到非常犹豫。
……还是不要好了,夏生在精神科方面想必是个门外汉。我将手机放回桌上,然后视线扫过了书架上并排的书籍。这间房间有别于我的睡房,是我的房间。房间里不需要保留铺棉被让我睡觉的空间,因而摆满了书架跟收纳柜,空间非常狭窄。所有亲戚那边拿过来的古书都捨不得丢,结果就变成这样了。朽叶岭家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家族,因此仓库里堆了很多关于卜筮、法术,还有各类传承的古老典籍。不过其中似乎没有关係到这类事件的书。
我想起了那时候藤咲说的话……
「……那个我的状况跟解离性人格疾患无关喔!」
解离性人格疾患,又称多重人格。
「真的,不一样喔,我跟伊妲卡……啊、啊啊、你好过分!你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怀疑我!」
藤咲抓起了我的运动外套,忿忿不平地开始乱甩。而我则一把抓住外套,抢了回来。
「啊?咦?那是……真画的衣服吗?啊、呜……为什么会在我的手上?」
「有什么关係吗。」
我带着些许的羞愧将脸别开,同时将外套套回到自己的身上。
「……因为我看你刚刚那样好像会冷嘛。还打了喷嚏呢……你睡在这里会感冒的啦!」
听我说完,藤咲马上红起了一张脸。
「对、对不起……也谢谢你。」
「好了啦,没关係啦——不说这个……」
「嗯?」
「昨天坐在我们家门上的人是你吗?」
「是……啊啊啊,那个,昨天伊妲卡很没礼貌~~」
她边说边赶紧对着我坐正了姿势,双手贴在地上,将头贴到了手背上赔礼。她这个动作让我吓得向后仰……拜託,别这样!
「我不是要你道歉才开口提这件事的,我是想问你在那里做什么,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还有,你到底是谁?
此时藤咲露出一张非常困窘的表情;僵硬的脸庞之中,一双眼睛犹疑地打转,几度欲言又止。
「你知道……」
她别开了目光喃喃地说着:
「最近有好几个……女孩被杀的事吗?」
我听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藤咲的侧脸,接着点了点头。
专挑女高中生下手的残虐杀人事件——这件事跟她来到我们家有什么关係吗?
「伊妲卡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的。」
「……咦?」
我一愣一愣地看着藤咲……这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在调查杀人案?
「伊妲卡她……是专门调查这种事件的,该说是侦探还是什么的吗……」
「等一下,那她来我们家是……」
——不会是因为跟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有关吧?
「这个……」藤咲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我不知道耶。因为伊妲卡不会告诉我太多关于事件的东西……」
什么跟什么呀?这家伙这么说,好像伊妲卡跟她其实是不同人似的。不对,她其实根本就是想这么说吧?就在我想继续追问的时候,学校的钟响了。这是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五分钟的预备铃声。而操场方向也同时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朝这里接近。我惊觉着回头,从器材室阴影处往外看,看到几个穿着体育服的女生正往我们这边跑过来。看来她们大概是为了下午的体育课要来拿什么体育器材吧。
当我再回头,藤咲人已经不见了……
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书桌上,同想起当时藤咲所说的每一句话……
该不会,这家伙其实是意图矇混过去,所以才谎称她跟伊妲卡是不同的人格吧?然后故意说伊妲卡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不对,可是——
我将手指放到自己的眼睑上——她的名字,确实不是伊妲卡呀……
咦?那……如果她说她是双重人格的事情是假的,那她跟伊妲卡真的是一对双胞胎啰?我挽起了自己的双臂……如果是同卵双胞胎的话,要是两个人做出一样的打扮,旁人确实很难辨别谁是谁;比方说美登里和千纱都,她们长相一样,头髮长度也差不多,在庆祝元旦的时候穿上同样的和服,不说话的话,对狩井家的人来说根本无从分辨——虽然对我这个跟她们一起相处了十几年的人来说,就算不藉助看见名字的能力,还是可以分得出来就是了。
不过对于一对只看过两、三次的双胞胎来说,一般人是很难区分出来的。
唉呀,算了,这根本无关紧要。重点是她提到的——杀人案的事。如果伊妲卡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到我们家,那——
走廊忽然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而声音就停在门外。我惊觉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吃饭啰~~」
亚希这家伙,还是不敲门就开门把头探进来了。
「拜託你叫人家的时候叫一声就好好吗?」我稍微教训了她。
「哥!吃饭!」
「要订正的话要说四次!」
「饭吃!哥!」
「喂,你倒着讲也不会少几次好吗!」
「讨厌啦!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像这样用这种让人家觉得害臊的言语玩人家嘛!」
这家伙连低级的玩笑都说出来了,让我慌慌张张地赶紧把她推出去。
话说,昨天亚希是不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伊妲卡的存在呢?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我实在很想问她,但我看着亚希开心地连声呼喊着今晚的菜单,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话问出口。
*
「因为只有你看得见嘛。」对此,藤咲给了我这么一个答案。
这是隔天第三节课的下课时间。此时操场上没有人活动,但我们仍旧是躲在体育器材室的后面,和昨天一样,她靠着器材室的外墙坐在草坪上,而我则是靠着银杏树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