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穿上制服,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后,我穿上袜子。抬头看看天花板,莫名开始细数着神话图腾中的神灵面孔,却在数到一半之后放弃。我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摊在地上的垫被。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坐到我身上叫我起床了。但我却也不再赖床,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非常不快。
「——哥哥,我帮你端早餐过来了。」
门外传来一声呼唤。是美登里。我愣了一下,「咦?啊、等、等一下。」应了一声之后,我赶紧将棉被折起来堆到一边,然后把门打开。
美登里穿着一身芥黄色的小袖和服,腰上系了一条靛色腰带,手上端着餐盘站在走廊上。
「……你没事了吗?怎么还起来做饭?」
美登里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在那个宛如恶梦般的夜晚过后,美登里就一直昏睡到现在。
「嗯,我……我也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嘛。下厨做菜可以帮我转移一些注意力。」
美登里勉强挤出笑容,我觉得难以承受,接过餐盘就把头低下来了。也许就如她所说的,她想藉由下厨做菜转移自己的注意,今天的早餐菜色非常丰富。
「要一起吃吗?」我问。
「咦?」
「没有啦,那个,因为我也没什么食慾。再说,你也一直没有吃东西吧?」
我想,不管谈论什么都好,我应该要找美登里说说话才对。听到我的邀请,美登里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僵硬地点点头,接着走进了我的寝室。
然而,我和她隔着餐盘对坐,却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动筷子。汤碗里的汤也渐渐凉了。
「……美登里。」
「嗯?」
「啊~~」我用筷子挟了一口煎蛋提到她面前。
「咦?咦?」美登里猛然后仰,显露出一脸怯懦的模样,「不、不要啦,这样很不好意思耶。」
「呜……对不起啦,我开个玩笑而已。」
她的反应让我也觉得羞愧,回过头来将煎蛋放入自己的口中。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我……
「……哥哥,你那种偶尔想要融入大家却开了无聊玩笑的毛病最好要改一改啦。」
「……不好意思喔。」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我垂着头表现得一脸失落的模样可笑,那张脸终于展露了微微笑靥。
「不过哥哥,还是谢谢你。」
「谢什么?」
「没有啦,因为哥哥一直都很关心我嘛。」
我没有回话,从餐盘上将盛着黑芝麻青葱的碗端到自己面前……为谁担心,这种事谁都做得到。但其他的事我却做不来。就这点而言,我也跟芙登里一样。
因为装作为谁担心的时候,其实也是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就只是这么回事而已。
「……亚希一定也很喜欢哥哥的这个部分。」
我握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但没办法抬头看美登里的脸……喜欢我的这个部分?喜欢我藉着为谁担心而转移自己注意力的部分?要是……要是亚希是在这种情况下死掉的——
算了,不要去想了。
「我也……对哥哥……」
「……咦?」
我抬起头。
「没、没有啦,那个……」美登里一边说一边猛挥着手,「就是……我是说……我也、我也不能这样一直躺在床上嘛……」
「嗯,可是……」
我放下筷子,用膝盖撑起身体,伸手贴到美登里的额头上。手掌下方,美登里的脸一整个红了起来。
「哥、哥哥?」
「你看你还在发烧呢,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这些东西我会收拾,你回去躺一躺吧。」
美登里带着一张冒着热气的红润脸庞点了点头。
我把餐盘拿到厨房清洗。从亚希被杀害那天开始,母亲大人就变得愈来愈神经质,连佣人都不许进入家里。
事发当时已经是深夜了,不可能有佣人出现在家里的。但即便如此,母亲大人还是避讳任何閑杂人等的出入。回想起那一夜母亲脸上的表情,那不是什么不安或忧虑的神情,反而像是对污物弄髒家里感到噁心和厌恶……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不用多久朽叶岭家就会像闹鬼的凶宅一样冷清吧。
要是我真的成为朽叶岭家继承人的夫婿,我想提议搬出这里,搬到一个普通的独栋住宅居住吧。毕竟这个宅邸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令人难过的回忆。然而,母亲大人不可能允许搬家这种荒谬的事情吧。
我套上运动外套,接着披上一件毛料大衣﹒往母亲大人的房间走去。
「母亲大人,我去上学了。」
我从门外告知母亲自己要出门了。从不幸发生的那天起,母亲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一直待在房里休息,都没有和我们碰面。
「真画,你进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脸。」
「咦?」
房里传来的声音让我一时之间有些困惑。因为过去母亲大人从来没允许我进入她的寝室。
我怯懦地把门拉开,看见艳红色的小袖和服披挂在鸟居形状的古式衣架上。这是母亲平时穿在身上的和服,现在看到它,却觉得这衣服的红色就像鲜血一样浓艳,让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慄。
房间里有一处用屏风隔开了的空间,隆起的平台上铺了榻榻米。母亲大人从屏风后面的榻榻米上起身,穿着睡衣,头髮披在肩上地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只有一对红唇颜色显得非常鲜艳。她直视着我微微笑着,笑容有如寒冬中绽开的樱花——诡谲,却又惹人怜爱。
母亲大人绕过屏风缓缓地向我靠近,「身体好点了吗?」她一面询问,一面伸出纤细的手触碰我的颈子,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使我忍不住缩起肩膀。
「嗯、是……好多了。母亲大人,您呢?」
「嗯,我也没事了。不过我本来就有点贫血,稍微起身就必须再躺回棉被里休息。」
母亲大人将脸凑过来,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说话的同时,她呼出的气息也掠过了我的颈子。此时我觉得那双冰冷的手心彷彿正探索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但我却无法动弹。
「包含亚希的事情在内,真是让真画也饱受折磨了……」
——母亲大人,您呢?您怎么想?
亚希的死,您不觉得难过吗……
我有股冲动想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因为当时母亲大人的模样实在让我觉得——
「亚希她呀……」母亲微微低下头,喃喃地说:「亚希是个好女儿。她既活泼又开朗。虽然朽木岭家的继承权是由神明决定的,但我会觉得,要选的话应该是她会被选上才对。如果是她的话,我可以安心把我的一切都交给她。」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是我第一次从母亲大人口中听见她对孩子的看法。虽然她这个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但是你不要觉得泄气。」
母亲的手沿着我的颈子向上贴到我的脸颊,同时抬起那双湿润的眼眸和我四目相望。这一刻令我屏息,几乎无法呼吸。
「我还有美登里、奈绪和千纱都,我可以耐过这样的痛苦,而你也要。」
母亲漾开的微笑让我背脊僵直。这应该只是一句空泛的安慰,但随着她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脸颊、下巴,我却觉得这样的声音令我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抖成这样?
「出门的时候小心。不要从大门出入,要从东侧的后门出去,绕过北边的院子,从西门出入。」
母亲轻声呢喃着,我僵硬的身躯终于得到解脱。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意中,我离开了母亲大人的寝室。
穿过蜿蜒的长廊,我从屋子东侧的后门出去,沿着院子外侧的围墙,特地绕过屋子的北边移动。朽叶岭家对于『方位』的吉凶非常计较,重视的程度几乎让人觉得厌烦。而母亲大人之所以会这么叮嘱,大概是因为南侧的正门是亚希被杀的地方,现在应该还留有当时的血迹;就算清理掉了,正门大概还是会有好一阵子不能通行吧。
此时奈绪和千纱都正在北边的院子里晒衣服。
「啊,真画,你已经可以去学校啦?」奈绪一边张开床单,一边对着我问。
「嗯。话说,怎么是你在洗衣服呀?」
「啊!你看不起我对吧!不过是洗个衣服,我当然可以做得到呀!」
「帮佣不能来了,这些事情当然得要我们自己来做了。」千纱都坐在水龙头边,手里拿着洗衣板说。朽叶岭家的和服很多,因此衣服全部都得手洗。
「哥哥,你今后有要洗的衣服就拿过来我这边,不可以积太多喔。」她说。
「咦……」
……这怎么行?之前都是佣人在帮我们家洗衣服,所以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要是我连内衣裤都交给千纱都手洗,一想到就觉得心里非常複杂。
「母亲大人不让我们去学校,所以我们要是不做些什么,就会觉得很闷。」奈绪一边一条条地晾着毛巾,一边说。
「咦?那个是……」
我看到脚边一桶已经洗好的衣物,有制服衬衫、短裤,还有胸罩。
「……是亚希的。」
「哇!千纱都!不得了了!真画看到洗好的内衣就知道那是亚希的了!」
「咦?不是啦!那个——」
奈绪的语气中带着开玩笑的意思,但——「哥哥是变态!」千纱都却认真地抬起视线,翻着白眼生气地瞪我。然而,我光看内衣就知道那是谁的,这点也是事实,让我完全没办法反驳。
「没办法嘛,这些衣服放着也不是。」奈绪说:「反正我们大家的三围也都一样,所以我们就拿过来穿了。」
……这样亚希也会觉得高兴吧——奈绪小小声地补上了这么一句话。千纱都听完低下头,将目光移回洗衣板上。而我也没办法把话题接下去说了。
我继续往西门走,这时却传来了千纱都的声音——
「哥哥,你为什么要去学校……」
我回过头,看到千纱都洗衣服洗到一半的手,此时停下来没有动作。她抬起头来,露出彷彿要哭出来似的表情凝视着我。她的反应让一旁的奈绪也觉得有些惊讶。
「什么为什么……」
千纱都低下头,「……不去也没关係吧。」
「咦?」
「没有啦。你要去就快点去啦,笨蛋哥哥。」
千纱都充满负面情绪的抱怨像是一股压力一样将我推出了西门。
问我为什么要去学校?大概是因为我想告诉自己我没事吧。总觉得,要是不佯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我也许就会在这片沉重的空气中窒息了吧。
从朽叶岭家宅邸直通往山下的坡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打上一根大约相当于腰际高度的木桩,桩头缠着一条黑布,用旧钉子钉了四个角,表示现在朽叶岭家正在服丧。我一边数着路旁的木桩,一边快步走下山坡。
「唉呀呀,是真画呀,刚好。」
就在我正要走出山麓的时候,身后一个人叫住了我。我回过头,看到夏生邋遢地穿着衬衫,外面披着一件白袍。
「早……你说刚好是指……」
「我送你去上学吧。早苗夫人不是连司机都不让你们叫了吗?」
这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们走出坡道,坐进了夏生的车子。周围的田园里看不见有人活动。这里的农人恐怕是因为朽叶岭家正在服丧而避讳着吧。留下还没来得及出货的捆装稻草还吊在田里,随着风摇曳着。
「千纱都还好吗?」
车子驶出去的同时,夏生对着我问。
「咦?嗯……千纱都?你不是该问美登里的状况吗?」
「啊、喔,没有啦……因为我听说第一个撞见的人是千纱都嘛。」
——第一个撞见……被杀的亚希?
「是……是这样啊。」
「你没有听说吗?」
别说是案发经过了,朽叶岭家一直到今天早上甚至连人与人之间的对话都没几句。
「夏生是从警察口中听到的吗?」
「算是吧。」
夏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回答。
「……那天晚上,亚希好像人在厨房,跟美登里和千纱都一起泡香母酢茶。然后因为你一直没回家,所以亚希端了茶要拿到狩井家来。后来千纱都回到自己房间,美登里则跟早苗夫人一起準备焚香。那时候,美登里忽然听见早苗夫人说玄关那边有奇怪的味道……」
我听了忍不住打了寒颤。没想到母亲大人那异于常人的嗅觉,竟能从那间广阔宅邸的一端,嗅到另一端飘出来的血腥味。
……要是……要是我早点回家的话……
虽然我知道这么想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我却无法将这想法从脑中消去。
「结果美登里因为害怕而想找千纱都一起去,去了千纱都房间却找不到人。那声哀嚎就是在这时传出来的。那是因为千纱都也察觉到那股味道,先一步往玄关去了。所以我们听到的哀嚎声是千纱都发出来的。亚希根本连声音也……」
夏生话说到这里唐突地打住,接着转而带着玩笑般的语气说:
「明明是警方要我协助调查,结果从头到尾都是对方在讲话,那种感觉真是有够不舒服的。」
「这件事……跟之前的杀人案,有关联吗?」
我将忽然浮现在脑海的疑问脱口说出。而我指的就是最近发生在伊伊田市,专门锁定女高中生犯案的残虐杀人事件。那天——距离亚希被杀还有好一段时日之前,我在朽叶岭家宅邸的西门遇见了伊妲卡这个奇异的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这些杀人案就悄悄地围绕在我四周……
在我沉思的这段时间,夏生彷彿配合我般也没有开口说话。我们的座车又穿过了几个红绿灯,在看得到河川的地方夏生才终于又开口:
「真画,你今天下午放学后有空吗?虽然有点麻烦,不过你能不能来我的研究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