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井家的人来到朽叶岭家宅邸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过后。
我蜷缩在自己的寝室角落,环抱着膝盖。忽然间,南侧的门被拉开了,几个身着白衣的熟悉面孔一个接一个地闯了进来。我带着疑惑的眼神抬起头来,看到头两个进来的人端了一尊金属制的大鼎,后面一个人则端着放了香炉跟香木的盆子进来。
「……爸爸?」
我茫然地抬头望着这三人。狩井俊郎——这人是我的生父,他是狩井家本家的现任族长,另外两人也都是狩井支系的族长……为什么,他们会在这时候……
「真画先生,请您快点起来準备了吧。」父亲态度疏远地说。
在我出生后不久,随即就被过继给朽叶岭家当作养子,因此这个人对我而言没有亲人间的那种羁绊,不过就是狩井家的其中一个男人而已。然而,这一刻我们面对面,我却从他的容貌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感到非常不舒服。这人应该才四十岁,但脸颊上却有两道很深的皱纹,看来非常老态。
「我们接下来要举行占卜,您应该已经从夫人那边听说了吧?」
父亲像是要甩开我带着複杂情绪的目光般,撇过头说。同时,另外两人也将那一尊鼎搬到了房间正中央。
「……占……卜?在、在这种时候?」
吐出嘶哑的声音同时,我忽然觉得喉咙一阵紧绷。
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都被杀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占卜?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脑中像是冰冷泥沼般的意识忽然流入了愤怒的情绪——这些人开什么玩笑呀!这种占卜工作有这么重要吗!
就在我起身正要开口的同时,这三人已经面向西门一齐低头行礼。我回过头,看见这道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母亲大人身穿浅紫色的衣裳,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上彷彿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在皮肤下浮现。她的眼窝凹陷泛黑,那一身小袖和服的右侧袖口,微微露出的手掌上似乎缠了一段绷带。
我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身体靠在墙上,别过头不看母亲大人。
她右手上的伤是被杀死美登里的人所伤的……提出这种说法的就是母亲大人自己。她说她在跟兇手扭打的过程中受了伤。兇手在听见我脚步声的那一刻逃走了——这个兇手能逃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整个详细经过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两天,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没去学校,一个人闷在房里。
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又该相信谁了。
「真画,」母亲大人带着孱弱的声音说:「坐到未申方位,把香炉点上。」
我紧咬着下唇,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之后才往聚集在房间中央的四人那头走去。
「为什么……现在要举行占卜工作呢?」
「这是为狩井家做的捣蛇头占卜。」狩井家的三名族长中最为年长的一人开了口。他以正坐姿势坐在那尊鼎的东侧。
捣蛇头占卜?这是……我想起来了,这是要从狩井家的四个家系中遴选出下一届继承本家地位的占卜工作。
「为什么只有三个人?」母亲大人问。
朽叶岭家的占卜一定都是由四个人操持,然后再加上我跟母亲大人,一共六人举行。对此,父亲带着令人不快的闪亮眼神说:
「……西家的不能来……夏生,不在了。」
「说起来也差不多该轮到西家了。」
「是啊……」
西家的族长夏生死了,因此没有人可以代表西家继承本家的地位,所以才需要占卜决定吗……
「真画,去把西方的洞补起来——用土堆,上面再插上一根木桩。」
在母亲大人的指示下,我在西侧的空位上铺了一张大面积的和纸。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在纸上铺了一层土之后立起了一根小小的木桩。木桩上头用黑布缠起来,用老旧的钉子固定。
这是象徵着朽叶岭家正在服丧的木桩呀……我的胸口忽然被一片汹涌的暗潮佔据。
在薰香的味道中我抬起头,看了看三名狩井家的族长,强忍着作呕的噁心感。这三人全都带着一双期待的眼神,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鼎内逐渐高涨的水面。
——难道这些人脑中就只有自己能不能被选上,成为本家的族长吗?
当上狩井家本家的族长,代表自己的家族将掌握伊伊田市的所有权力和利益。在朽叶岭家长大的我没有那种实际体认,但夏生曾经告诉过我,在狩井家里面充斥着人性丑恶的权力斗争。而我现在才有了如此沉痛的体认。
夏生的丧礼还没有举行,但这些家伙却已经开始为夏生的死感到高兴了。
——这个家族实在是太疯狂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写有咒文的三张纸片沉入了鼎内的水中。
「真画先生,请您节哀。」
占卜工作结束之后,我将三名狩井家的族长送到了玄关门口。这时候父亲给了我一句安慰。这句话就各方面而言根本就只是个空洞的形式,没有任何意义。另外两人垂着肩膀很快地先行步出了朽叶岭家。这次母亲大人非常稀奇地跟着我一起来到玄关。因为接下来狩井家将为整个家族选出了新的本家继任族长而举行祭祀庆典。这是少数会令朽叶岭家的族长离开自家宅邸的大事。
那一身红色的和服背影消失在门的那头。
「夏生的丧礼都还没结束,你们现在这么做不会觉得对夏生不敬吗!」我说。
父亲听了瞪大了眼睛。其实,这句话从我嘴里冒出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最近这一阵子,我开始不太能够压抑自己的情感。
「……嗯,可是……捣蛇头的仪式没做,丧主到底是谁也没办法决定呀。」
答话时的父亲看来笑得轻佻。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是我的血亲。但他不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千纱都跟奈绪……
我从不认为母亲大人是我的家人。夏生那时的想法,现在我多少可以理解了。母亲大人甚至不是将我束缚在这个家的原因,而是更……更神秘的某种存在。
我是跟这样一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的。
「夏生的事我很遗憾,可是也许他并不适合统领整个狩井家。因为他有时候会顾虑太多,有时候又行事太过莽撞,也常常会把情绪跟想法藏得过深,造成自己的压力——」
他把话说到一半,也许是察觉到我双手握拳,气得身体不断发抖,因而赶忙对我点了头之后,就穿上鞋子出去了。
……夏生早该离开狩井家的。
他应该去东京念大学,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然而,他没能逃走。
到底是什么东西束缚他,让他非留下来不可呢?
……也许正如同我看到了那个延续了好几十代一直都是四个姐妹的诡异族谱之后,所衍生出的生物的原生情感——恐惧。
但即使如此……
朽叶岭家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家族,其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个疑惑在最重要的地方却仍保持其神秘的姿态。为什么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非死不可?还有,那四个尸体被人乱搞之后弃尸的女孩也是……
——是……母亲大人杀的吗?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无法压抑住这样的揣测。那天晚上,我跟美登里一同看到了狩井家的卜筮工作——那一群身穿白衣的人群下山的景象。隔天,学校就出现了遭人兇残杀害之后弃尸的尸体。我不想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然而,当时母亲大人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却教我不得不这么联想。
——那么美登里呢?美登里也是母亲大人杀的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怀疑根本上就出了错,而这个没有人知道是谁的兇手,正盘算着下一个猎物。
……对了,亚希被杀的时候,我听说母亲大人和美登里待在一起。这样的话,亚希就不可能是母亲大人杀的了。
——不,可是美登里死的时候……
当时母亲人人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出现在美登里的房间。她说她跟兇手扭打之后受了伤,而兇手早就逃之夭天了。昏暗的室内让我没看清楚她的脸庞,但这些话真的能信吗?
「啊,真画。」
一声呼唤让我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让站在我身后的奈绪看到我时颈子和肩膀狠狠抽了一下。
「你怎么了?……狩井家的那几位叔叔……都回去了吗?」
「啊……嗯,没事。」
奈绪穿着一件浅色的小袖和服,用束带缠起了袖子,露出一双肤质非常健康的手臂。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惊讶。在美登里被杀的当晚,她疯了似地又哭又叫,怎么……现在看来好像非常有精神的样子?
「真画,我们约好了,你要来吃我做的毒药!」奈绪边说边拉了拉我的手臂。
「奈绪,千纱都怎么了?」奈绪拖着我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我问她:「我不是跟你说过,要你不要离开她的吗?」
听了我说的话,奈绪忽然停下脚步,
「千纱都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大概我没办法安慰她吧。」
「咦……」
「唉哟,你先来厨房啦!好嘛?」
厨房的流理台上排了几个小碗跟盘子,其中传出了些许焦黑的气味;水槽里放了被烧成黑色的锅子,垃圾桶里面则塞了一条看起来已经像是木炭的鱼之类的东西。
「喂!你不要看那些失败作啦!」
奈绪嘟着嘴,将筷子塞进了我的手中。
光是看到并排在流理台上的那些菜色,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拍了我一下,让我畏畏缩缩地伸出筷子……先是西京渍,再来是煎蛋卷和水葵汤。
吃到一半,我忽然觉得胸口哽塞,几乎没办法吞咽了。
「……这是……是美登里的味道。」
「真的?」奈绪听了打从心底展露了微笑,「太好了,我很努力吧?」
「……嗯。」
这的的确确是美登里的味道……
是那个平常总会端着早餐过来骂我不该赖床的美登里做的味道。
「你看,我也是可以做菜的……咦?咦?」
奈绪的眼眶忽然涌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
「咦?好奇怪,我的眼睛怎么忽然……」
她赶紧用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但她的眼泪就好比河流溃堤了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她大概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哭泣时的模样,因而把头靠到了我的手臂上。
她的眼泪透过袖子贴到我的身上,传来了湿热的触感。我轻抚着她的头,但我们心里这样的一道伤口是怎么安抚也不会消失的。因为逝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虽然眼泪也不过只是水而已,但它可以帮助我们宜泄心里的情绪。
一会儿之后,奈绪推开了我的身体离开,带着那一张哭肿的脸庞勉强挤出了笑容。
「对、对不起喔,真画。」
我摇摇头,心里毫无意义地想着,她就好像是在代替我哭泣一样。
奈绪一边擦拭着自己的眼角,一边看着流理台上摆放着的菜肴,
「你可以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千纱都吗?」
「咦?」
「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东西了。我看她心里的沮丧程度大概远比我多出几百倍吧。」
……虽然亚希死的时候千纱都看起来还满振作的。
「……千纱都她呀,那个……那天呀,在你回来之前,她其实去了一趟美登里的房间。她帮美登里端了一碗粥过去。」
——在我回来之前?是说……在美登里被杀之前吗?
「她好像因此而非常自责。那个笨蛋,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我听了低着头,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因为我也这么想过——要是我早点回来、要是我没去狩井家的诊所的话……
「真画,你去看看她吧。」
奈绪边说边将餐盘推到我的怀里。
我在千纱都的寝室外面敲了敲拉门,却不见她回应。她在睡觉吗?
其实我原本想说先回去好了,不过一想到手上端着装了满满食物的餐盘,再加上奈绪说「就算硬塞进去也要叫她吃」,让我站在走廊上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伸手把门拉开了。
这间四坪大的房间中央铺着垫被,千纱都趴在垫被上头。她真的在睡觉呀。我悄悄地走进了房间。
这间房间里的书桌、梳妆台、桐木的衣柜……摆设其实跟美登里的房间没什么不一样,但看起来的感觉却差很多——房间墙角排着几只布娃娃,文具塞满了一整个金属罐,还有没整理的杂誌堆得高高的。也许是这些东西的缘故吧。
……怎么办呢?虽然放着菜会凉掉,不过我是不是要先放着,等她晚一点再吃呢?
我将餐盘放在漆木书桌上,发现桌边放了一个针线箱。这是之前千纱都曾经放在浴室忘了拿走的针线箱。针线箱的上盖放了一个怪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双手手掌包起来大小刚刚好的浅绿色椭圆型物体,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的果实,有点像是晒乾了的丝瓜、小黄瓜之类的……
这颗果实上头有一条纵向的裂缝。但很奇怪的是,这条裂缝还用白线缝合起来……是什么仪式吗?朽叶岭家有很多祖传的占卜方式或法术,这也许是其中的一种吧。
「嗯……」
身后传来了一声梦呓,让我赶紧将手上拿着的那颗果实放回针线箱上,然后回头。正巧千纱都翻了身,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和她视线对上了。她半梦半醒地眨了眨眼睛。
「……哥哥?」
她嘟哝了一声之后倏地将棉被掀开,然后起身。身上的睡衣睡得乱七八糟的,领口歪得几乎要露出整个胸脯。
「你、你为什么……哥哥笨蛋!快出去啦!——啊!不对!不用出去……你、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又钻回了棉被里头扭动着身子,一会儿之后拉开被子露出一颗头,躺在床上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她的鼻头、脸颊整个染上了一片绯红的血潮。
「对、对不起,我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就进来了……」
我从书桌前走向她。
「那个,我帮你端饭过来了,你再不吃点东西不行了。」
「……我……我没有食慾。」
「可是这样对身体不好呀。」
「没关係啦。反正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千纱都拉起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脸。我从她的头髮看得出她在颤抖。我在她的头旁边坐下。
「奈绪也很担心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