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1 野兽的愿望</h3>
──穿越阴森的树林后,我看到了人类奇妙的巢穴。
那时候我几乎失去了半条命,真的很惊险,差一点就没命了。我忍受着强烈的饑馑和乾渴,一度以为自己撑不下去,我也有了横死荒野、化为养分回归大地的觉悟了。
可是我找到人类的巢穴,并没有轻忽大意。比起可能找到粮食的喜悦,我更害怕被当中的居民驱逐杀害。如果我的身体健康,自然是不担心这种问题,反正尽其所能地掠夺,被发现赶快逃跑就行了。跑不掉就杀了对方,如此而已。
偏偏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我的四肢虚弱、骨瘦如柴,呼吸也急促慌乱,随便一个女人或小孩都能杀了我。他们只要拿起棍棒一阵痛打,我就死定了。
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去侵入人类的巢穴,正面入侵是绝对行不通的,要寻找容易潜入的场所,确保意外发生时的逃跑路线,以及巢穴的规模等等──我全都细心调查过了。
人类的巢穴真大,我第一眼看到就有这种感想了,那不是普通民家的规模,看起来能够住上几十个人,要是里面真有一堆人,我也只好放弃了,奇怪的是,巢穴里丝毫没有人类的气息。
说不定是一座废墟吧?这对我可不是好消息,废墟里没有止饥解渴的东西,想拿来遮风避雨也得先让体力恢複才行啊。
我下定决心后侵入了巢穴的后方,门没有上锁,木製的门板也快腐朽了,室内到处都是灰尘,没有人生活的迹象。果然,小小的期待就这样破碎了,到头来,我终究难逃一死,差别在于埋骨之处是荒野或废墟罢了。
……可是,当时我的直觉发出了最后的警语,叫我继续往前进,还不到放弃的时候。直觉是很管用的,我顺从本能往地下前进。
里面──简直就是天堂啊。
天花板吊着烟熏的肉块,虽然不知道放了多久,反正撕掉表皮就能吃了吧!排列在地上的罈子是什么东西?我直接打开栓子,里面流出红黑色的液体。我多少能理解那是什么,想必是水果发酵后製成的饮料吧。有了这些东西,我愉快地笑了。
几近废墟的巢穴为何有储藏室的机能──这点确实不可思议,然而慾望当前也无关紧要了。我吃得浑然忘我,连味道也分不出来,心情倒是极为畅快。
不料,有人打断了我的晚餐时光,一个女人打开地下室的大门俯视我。天啊,这里果真有人类,那家伙会放声大叫、呼唤同伴吗?
如今我不再乾渴,要杀害一个女人并不困难吧──?
我提高警觉,女人却露出放鬆的笑容开口说话。当然,我听不懂她说什么。
毕竟我是野兽,野兽不懂人类的语言。
儘管如此,我感觉得出来她对待我的态度。女人对我莫名友善,对闯入储藏室的野兽没有厌恶之情,更用一种关怀的眼神看着我。
……突如其来的打扰令我不太自在,我决定继续填饱肚子。我不知道女人有何打算,她不想伤害我的话,那我该做的事情也很简单。
女人笑眯眯的,她又说了些什么,我保持一段距离,持续观察她的反应。
──后来我才知道,女人当时说的话是这样的。
「难不成,你也要成为这座洋馆的主人吗?」
那家伙大概脑筋有问题吧。
连我这头野兽都觉得她不太正常了。
◆◆◆
来到这里之前,我在一座渔村里差点丢了小命。
我想要食物果腹,不然讨一口水喝也好。没错,他们肯分我一点水就好了。我是一头野兽没错,但也懂得思考,我知道这是一件蛮特殊的事情,然而村民不懂我的意思,他们拚命殴打我将我赶出村庄,所以我才半死不活地来到这个巢穴。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同居人只有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女人。总之我看得出来,她的身段比村里的人类高雅多了。相较于满头乱髮的黝黑村民,女人既年轻又美丽,为什么这种人会独自待在废墟般的巢穴里,我完全没有头绪。是说,现在这件事不太重要,女人没有伤害我的念头,我也不必在意她……我没有相信她,倒也没特别担心。
女人替我準备了就寝的地方,我原以为睡哪里都一样,没想到一躺上人类的豪华寝具,我熟睡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当我发现人类过着这般舒适的生活,不免有些羡慕。
也许女人看穿了我的想法吧,之后她教了我许多事情。她準备各种物品,重複念着同一个单字。一开始我很好奇她在干什么,渐渐地我理解了她的用意。
这家伙在教我语言!
真是个疯女人,野兽怎么可能理解人类的语言?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最令我吃惊的是,我竟然学会了。
来到巢穴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几乎听得懂女人在说什么了,当然──这也是她在言谈中刻意选择简单辞彙的关係吧。
某天中午,我和女人围着餐桌坐下,眼前放着野兔煮成的柔软物体。野兔是我猎来的,女人负责调理成食物。
「不行喔,不可以用手抓来吃。没错,要用这一手拿起餐具──」
我试着瞪她一眼,表示我要攻击她的意图,然而女人始终没有害怕的模样……乾脆直接咬破她的喉咙好了,这样就算她胆大包天,也总会发出惨叫吧。
问题是少了这个家伙,就没人来烹调柔嫩的野兔料理,寝具也会变得骯髒不堪吧……我撇嘴生闷气,压抑着对这家伙的不满。
女人想教我吃饭的方法,她要教我的不只语言,更包括了言行举止,她要将我培养成一个人类……将野兽培养成人类实在是愚不可及,不过女人努力不懈,很有耐心地持续教导我各式各样的事情。
确实,我体验了人类的寝具也感到羡慕,话虽如此,她的行为太过火了,况且,让我学习当一个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没错,这根本没意义,因此这是女人的消遣,一个孤独的女人在用我取乐。
「好好用餐具吃饭,吃起来会更美味喔。来,喝汤也要用汤匙……知道吗,这就是汤匙喔?」
我越来越火大,忍不住用力敲打桌子。打翻的餐具发出巨大的声响,野兔的炖肉也散落在木製的桌上。女人一脸困扰地说,这下子料理不能吃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餐盘打翻就不能吃了?
「看来,要学惯用餐礼仪还太早了,也许你还不了解我的语言吧……」
不对,我不是不了解语言,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只不过理解和表达之间,还有一段很大的差距。
我之所以不满,是对野兽效法人类抱有疑问,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野兽理解人类的语言、学习人类的举止,这种生物还能称为野兽吗?再者我是一头野兽,再怎么像人类也终究无法成为人类。
我、我到底……会变成何种存在?
这份不快我没办法告诉眼前的女人,难以沟通的焦躁更加深了我的不满。
隔天一觉醒来,女人站在我身旁,她和平常一样笑眯眯的,说要跟我和好……我实在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女人带我前往庭园,所谓的庭园,听说本来是人类打造的场所,里面到处开满了鲜花,有些庭园还有被称为雕像的拟人物品,或是会喷水的水池。
可是,我眼前的景象和森林的一隅没什么分别,是整片充斥杂草的空间。
「……这里在百年前也开满了美丽的蔷薇喔。蔷薇你知道吗?是一种很高贵、美丽的花朵。」
……百年?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人类怎么可能活百年?
「那时候的居民都去世了,在馆内工作的下人,除了我以外也都离开了。看那座华丽的蔷薇园日渐荒废,真是令人难过呢,我的心灵也随着蔷薇园一同腐朽了。时光的流逝很无情对吧,我一个人也阻止不了洋馆荒废。」
女人兀自陷入乡愁之中,使用的语彙也比平时更艰深,我只听得懂一半的内容。老实说,她用更简单的语彙解释,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理解。
「洋馆好一阵子杳无人烟,现在终于有其他人造访了。没错,我指的就是你……当然一开始我也很惊讶,可是洋馆既然接纳了你,哪怕你是特异的存在我也不在意。」
女人走进荒废的庭园里,她回过头来向我招手。
「今天,我有事情要拜託你。这座洋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虽说多了点人手,两个人能做的事情终究有限。然而只要我们好好努力,即便外观无法恢複过去的荣华,好歹也会变得漂亮一点吧?若能稍微重拾过往的辉煌,对我的心灵也是极大的安慰。」
……这家伙是想要求我做什么?我静静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换句话说,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割草。」
……
之前说了那么多,全是要叫我割草的开场白?
「好吗?」
女人温柔一笑。我愣了半晌,连拒绝都说不出口。
忙到日正当中,我也快被高温累垮了,至于那个女人,依旧面不改色地持续作业,她既没有流汗也没有脸红,说不定她不是人类吧?野兽都能理解人类的语言了,有个看似人类的非人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灼热的阳光不断剥夺我的体力,但我不讨厌打理土地。杂草始终割不完,看样子没办法在今天处理好。
有朝一日庭园打理好了──女人打算做什么呢?和百年前一样,让庭园里开满花朵吗?与其这样还不如种菜比较实际,花朵对野兽来说毫无价值。
我用力拔起深植地面的杂草,土壤和底下交缠的根部也一同被拔起来,里面混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唉呀,真令人怀念呢。」
女人捡起那样东西,苍白的指尖抹去了上面的泥土。
「你看,这就是蔷薇喔。」
……蔷薇不是花朵的名字吗?花朵不是自然绽放的吗?女人手里拿的不是植物,是一个白色的矿物。
「呵呵呵……瞧你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这个东西叫作首饰,是用来打扮女性的物品喔。」
听完女人的说明,我还是毫无头绪。女人试着将蔷薇首饰摆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笑着问我感想。这是要我如何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明白当中的含意啊。
「这个送给你吧,等你有一天了解人心,再送给自己重视的对象吧,就好比曾经待在这座洋馆的青年。啊啊,话说回来这真是奇蹟,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唯独首饰没有失去过往的光辉呢。」
我乖乖收下首饰,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这东西我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总有一天会忘掉吧,那还不如她留着就好,但女人已经站起来了。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屋里休息了。」
女人轻薄的衣服穿梭在杂草的缝隙之中,我原以为她会直接离去,没想到她转过身,露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不,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因为她和平常一样保持微笑。
「吶……你想留在这座宅第里吗?」
我凝视着女人。
「你想回去荒野的话我不会阻止你的,毕竟那是你的生存方式。不过你要是选择留下来,我会继续教导你成为一个人类……况且,待在这里你应该得不到幸福。」
确实,女人教导我人类的举止让我很不高兴,我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对此我感到厌恶和不安,而且我也开始觉得这个女人麻烦了。
可是……
『喂,你们看这家伙!有够骯髒的啦!』
『区区一头野兽,还敢跟我们讨水喝?』
『打死这只野兽!先消弱它的体力,再杀了它!』
『该死的野兽──』
『──快点滚出这里!』
我的脑海浮现在村中遭受的对待,现在我知道他们当初在讲什么了。这个女人视我为野兽却从来没有骂过我,和那些村民完全不同。不但如此,她的说法似乎不希望我离开这里。
最重要的是──我不讨厌这个地方。
没错,如果讨厌我早就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说了奇怪的话。果然,我们还是没办法交谈──」
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舌头像打结一样无法顺利发音,不过我应该能够表达自己的想法,野兽一定也可以说话的。
「唔……喔,我……不、不──」
女人张大眼睛,平时色彩深沉的瞳孔在阳光下变得十分明亮。我记得那种颜色,是叫翡翠吧?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
接着,我再次开口。
「我不想……离开。」
女人笑了,感觉她笑得比平时更开心,她还用一种愉快的语气询问我。
「是吗?那么请跟我说你的名字吧,没有名字叫起来也蛮彆扭的嘛。」
名字?她问我名字?野兽就是野兽,哪来的名字?女人要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我能报上的名号也只有一个。
「贝、斯……贝斯提亚(Bestia)……」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村人对我投以轻蔑的眼神和Bestia这个称呼,那是我最初学会的单字。
……看着女人的微笑,我对自己的愿望有了明确的自觉。我想留在这座洋馆,同时我企盼着……平静无波的安稳生活。
安稳,一头野兽企盼这种事也许太过奢求了吧。
正因为如此,我对安稳有种强烈的憧憬。
◆◆◆
在洋馆的生活如我所愿,变成了安稳又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开始懂得打理服装仪容,以及使用餐具进食了。我学习人类的举止勉强及格,女人也没再唠叨什么了。
所谓的平静无波,换个说法就是穷极无聊的生活。不了解安稳有多可贵的人,绝不会追求这种生活,但我相当清楚,平静的生活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只求时光继续安稳、缓慢地流逝,那个女人活了百年依旧青春永驻,我大概会比她早死吧。在我死之前,我好歹想替她把草割完。
那一天我也正打算前往庭园,途中女人请我留步,我以为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想到她说的话出乎我意料之外。
「有客人来了。」
……客人?这家伙说的是客人没错吧?我没听说她还有活着的亲朋好友啊,她不是百年来孤单一人吗?
「啊啊,不是我的客人喔,我不小心按以往的习惯,把来访者说成客人了。对方是一个陌生人,好像迷了路前来寻求协助,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告诉我这件事干嘛?是要交给我判断吗?她简直把我当成了这座洋馆的主人。
「……害你为难了吧?我知道了,我去应付就好。」
女人消失在走廊里,我目送她翩然的身影离去,顺便思考一件事情。那家伙愿意代我处理自然是再好不过,我──一头野兽跑出去见人,只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罢了。
……可是,我也不免有个疑问,现在我还是一头野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