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视厅的地下六楼,于公开的纪录上并不存在的这个楼层──对尸人特别班〈STAB〉就设置在这里。
吻合一定条件的年轻人会怪物化的尸人事件,是极为微妙并需要慎重应对的问题。〈STAB〉就是为了隐密处理问题所设置的部署,人员在此地的出入被施以严格的管制,司令部就不用说了,研究室与餐厅等必要的设施也全部集中在这个地下。与其说这里是警察当中的一个部门,不如说本身就形同一个独立、完整的组织。
而且,既然是实战部队,〈STAB〉同时也坐拥射击训练场。
砰!
随着一声枪响,设置于前方的同心圆标靶发出了反应,亮起的着弹点远远地从中心偏离到上方。
「呼……」
櫂原优毅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虽然〈STAB〉的制式战斗服外观印象那么牢固又笨重,实际上却是十分灵活、方便行动,不过穿着起来的舒适感就没那么受到注重了。内衬的触感虽不错,但是除了对抗物理性的冲击之外,针对化学物质的防御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考量,所以无论如何在透气性方面当然有无法克服的困难。
但是优毅的身体会汗如雨下并非温度的缘故。季节已进入深秋,时间又是晚上,地下深处的〈STAB〉本部的空调也完美无缺。促使汗水排出的是另一个和热度无关的原因。汗水滞留在优毅的粗眉上,盐分流进眼角里造成刺激让他感到非常不快。
或许日光灯苍白的光线映照着水泥墙,也会给人感觉比实际上还寒冷的原因吧。五个并排的靶场上无一例外,全都飘散着一股硝烟的味道,这房间待起来就是让人无法感觉舒适。
不过对优毅而言,〈STAB〉本部内也没有哪个地方能让他放鬆心境就是了。
二个月前为止还是个平凡的──若撇开过去某个经验不提的话──高中生的优毅,以家族惨遭杀害的事件为契机成为〈STAB〉的一员,并做为〈幻枪〉的使者。那是一种唯一能杀害和他同年龄层的人才会变成的不死身怪物『尸人』的武器。
「唷,你在练习啊,希利乌斯。」
「岩切巡查长。」
听到被人以代号呼唤,优毅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国中时代学过空手道的他对上下关係特别敏感。
希利乌斯既是优毅在〈STAB〉所使用的代号,同时也是他所召唤出的〈幻枪〉之名。他们猎人的存在意义以及价值,和〈幻枪〉有着密不可分的关係,可以说是命运共同体。
优毅和岩切极为有缘。优毅第一次碰见的〈STAB〉要员就是岩切,第一次击发〈幻枪〉时队上的小队长也是岩切,就连在前几天高速公路上的现场也是接受他的指挥。
用〈幻枪〉开炮来破坏尸人──在猎人们的用语中,把这件事称之为『脱离童贞』。
以高中一年级生来说,优毅的体格算是不错的了,但还是不如岩切。他体格之雄伟,只要一站起来就会让射击训练场的门看起来感觉比原本还要小上一号。
「就算有拔群的威力,我的《希利乌斯》也只有射击一发的能耐啊。所以得尽量提升命中率才行……」
使用者本人并无法选择或决定〈幻枪〉的形状与性能。有一说法是〈幻枪〉乃反映使用者的性格与心灵创伤所形成的。
优毅的《希利乌斯》在拥有引以为傲的最强威力同时,却另有枪口被堵塞、设有複杂的安全装置、无法轻易发射等问题。若不和敌人正面交锋,令优毅自己或其他人陷入生命的危机,安全装置是不会被解开的。
枪管虽每射击一次就会爆裂,但这并不成问题。因为遭到破坏的枪管会自动修复,但问题在于优毅一直承受不住那过度强烈的生理快感。
「既然如此的话,用实枪来训练会不会比较好呢?『〈幻枪〉的实枪』这样的说法是有点奇怪啦。」
从岩切后方暗处现身的人是高出水勇生。
他是比优毅还小一岁的国中三年级生。夸张的〈STAB〉战斗服,和他那尚未发育完全的瘦弱体格,还有既端正又伶俐的相貌一点也不搭。更遑论那个画有不祥蛇髮女妖徽章了。
「高出水,你不是在待机吗?」
「刚刚结束啦。因为今天没有出动,所以想说过来练习一下。」
由于采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对应尸人事件的缘故,本部里通常是由二至四名当班的猎人负责待机。之所以不採固定这种单纯的轮值表轮班,而是依上层的指示变更编製的原因,在于所有的猎人都是未成年,还有课业在身的人佔了绝大多数。
轮替夜班和早班、并注意尽量不要让缺课的时间模式化。一个礼拜前的任务出动中,同为夜班的优毅与勇生现在轮值表会错开的理由也是如此。优毅到明天深夜为止都不用当班,今天完全是为了自主训练才来到本部。
「既然待机结束的话,还是快点回家休息比较好吧?」
明天是非假日,一般来说都必须去上学。优毅自己也是打算差不多把练习告一段落準备回家了。
「缺课多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而且创伦学院是采直升式的制度,老师不会责怪什么。比起课业,我还比较想努力让身为猎人方面的能力有所提升。」
听完勇生的话,岩切提起手上的箱子,那是可以上锁的金属制坚固箱子。产生〈幻枪〉的手套就放在这里,另由警察或自卫队当中所挑选出的正规战斗员──强袭班队员来搬运,并负责监管。即使只是训练用途,在没有见证人的陪同下,猎人也不被允许碰触。
相较之下,优毅拿在手上的模拟枪虽然形状、质感、重量都是複製《希利乌斯》而来,毕竟也只不过是塑胶制的训练用仿造品罢了。为了做出区别,还刻意涂成感觉很廉价的白色。并施放和低周波治疗器同样的脉冲波来取代原来击发〈幻枪〉时所伴随的强烈快感。当然也不会真的射出子弹,而是以内藏在枪口的雷射笔来判定命中点。
「……毕竟我的《希利乌斯》不适合拿来训练用啊。」
「可是你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射击吧?这样的话我想还是练习一下会比较好。」
「…再看看吧……」
优毅暧昧地发出苦笑。
要击发《希利乌斯》并非一件易事。如果是在实战现场、敌人已经逼近到眼前的紧急状况下,现在几乎都能确实地发射了,至今他也收拾了三匹尸人。
不过还未曾在训练中击发过。
『别说是标靶了,搞不好连墙壁都会一举破坏掉呢。因为这栋建筑的防御强度是以一般的武器,而非以〈幻枪〉为基準所搭建的。』
〈STAB〉科学班的主任全世界为数不多──几乎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幻枪〉兼尸人研究者是这么说的。
「岩切巡查长,麻烦你陪同我进行实枪训练。」
「好……我明白了。」
岩切面对和总指挥长室连线的室内电话和监视器,以工作性质的语调报告时间与职称后,打开了手上箱子的锁。浮夸的包包里有一副右手用的黑色手套。
「奥格尔,开始〈幻枪〉的射击训练。」
做完宣言后,勇生套上了手套。在那无法判别出是雷射、珐琅还是蚕丝的奇妙光泽之中,让人联想起电子迴路或神经网路的複杂线路依稀闪现。
组织通称这个手套为〈黑革〉。关于它的底细则一无所知。至少优毅等这些猎人并没有被告知任何事情。明确归纳出的要点,只有适合这个手套的十来岁人类可以发现〈幻枪〉,以及只有〈幻枪〉是能对尸人造成破坏的武器如此而已。
勇生进到从优毅右边隔壁数来的第二个靶场里,《奥格尔》在他的手中一点一滴显现、构成形状。那是一把枪管长短、口径皆不一致的奇妙格林枪。
「……我要射击了!」
在深呼吸之后,勇生的左手搭上握在枪柄的右手上辅助支撑,摆出开枪的架势。
扣下板机的同时,枪管旋转了起来并发出闪光,喘息与极度兴奋的声音一同从勇生的嘴里宣洩而出。
标靶上穿过了数个弹孔。如弹痕形状所示,《奥格尔》是自动连射型的。扣下一次板机至少旋转一回,连射五发子弹。不过基本上,从〈幻枪〉所射出的是某种能量的团块,并非实际存在的子弹。
紧接着第二轮射击。勇生的表情更为扭曲了。无法完全紧闭住嘴巴,呼吸也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也跟着泛湿,脸颊因为充血而一片通红。
不过,準头并没有因此而紊乱。合计十个的弹孔虽多少有些误差,不过全集中在标靶将近的中心位置上。
「技术不错嘛!和一开始相比,子弹的位置集中多了。」
岩切脸上挂着些许为难的表情做出了评价。
「……这样还不够!还要更精準些……而且得让自己变得足以负荷住连续射击才行……」
为了要提振精神,勇生掌掴自己的脸颊两、三次后随即回答道。但即使这么做,他那常保锐利的目光依旧泛着湿润,感觉有些恍神。
「可是我说你啊……那张脸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喔。」
「我不要紧的!」
这就是〈幻枪〉的效果。
和使用者本人的意志或目的无关。随着发射所产生的强烈生理快感是无法压抑下来的。蛮横地强迫撬开脑内麻药的活门,意识的集中会被扰乱困惑。
就好比有种又滚烫、又粗大、又甜蜜、感觉滑溜的东西被灌进延髓的中心一样──并且不是缓缓地深入,而是一口气直接灌顶──快感这种东西,是没办法向没有经验的人说明的。
没有应变的对策,只能去习惯它。
而要熟悉〈幻枪〉,就是要不断去击发它、就是得反覆沉浸在愉悦欢乐的情感之中的意思。
同时也是得与敌人相会,将其破坏殆尽的意思。
「第三轮射击、準备开始!」
虽然没有必要一一口头报告,但为了让自己情绪紧绷,勇生依然喊出声音并扣下扳机。只见弹着点七零八落。强烈的快感扰乱了集中力,以及对肉体的控制能力。纵使某种程度上的习惯是有可能的,想要完全控制却是束手无策。这就跟饥饿与尿意、亦或者射精同理,是十分纯粹的生理反应。
「果然三连射左右就是极限了吗?」
「不……次数还要更多……因为我的《奥格尔》威力贫弱。不善用连射,藉以提升伤害值总量的话不行……」
勇生瞥了优毅一眼,随即又意图举起〈幻枪〉。但是他的额头已经因为汗水而湿成一片,膝盖也微微地颤抖着。
「喂喂,别逞强啊。你在现场的战果已经有显着的提升。没必要这么急功近利。」
勇生已经累积了多次和尸人展开对峙的经验。可是,仍未曾有过给予尸人最后致命一击的表现。即使《奥格尔》持有连射性能,命中準确度和射程也算充分,但由于单发伤害性薄弱的关係,就算在牵制与封锁行动方面能发挥效果,却无法製造出决定性的大局。
优毅和勇生搭档的情况会多并不是单纯因为有缘,彼此〈幻枪〉的性质刚好可以互补不足也是原因之一。
「打扰了……咦?有人先预约?」
宛若搞错气氛的明朗声音使得优毅回头一望。
披着一头快要及肩的短髮,以一身黑色战斗服包覆着紧緻修长身体的岬理绪正站在一旁。她的代号是布里凯莉玛。以星星为设计的徽章装饰在胸前与上臂。既是属于〈STAB〉的猎人,同时也是优毅的高中同班同学。
拿在她右手上的是交错地塞有三个柱形弹筒,模样不合理的轮转枪。这是仿造她的〈幻枪〉所做的白色涂装练惯用枪。
「奥格尔,你在用实枪练习啊?早知道我也决定用实枪就好了。毕竟比起这种玩具,拿实枪来射感觉要爽快许多呢。」
理绪边在短髮下可窥见的后颈上放好护垫,边红着脸笑着说。她跟勇生一样刚结束轮班。
「岬姊……不对,布里凯莉玛。你都是基于那种理由击发〈幻枪〉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面对以僵硬的声音向自己询问的男生,理绪说话也跟着不客气了起来。
「我们是身负驱除尸人的使命才会加入〈STAB〉的。可不是为了儿戏或是觉得好玩。」
「这、这种事我知道啊!我身为猎人的资历还比较长咧!难道你忘了曾经被我救过吗?」
「我怀有使命……目的在身。为此我一直锻炼着自己,和你不能混为一谈。」
勇生不把理绪放在眼里,专注精神在标靶上。他那个态度更加让理绪失去冷静。
「……什么嘛。你的意思是说因为自己的恋人被杀害,所以你是复仇者,和我们不能相提并论吗?那不就只是私怨而已,有什么好骄傲的?」
「那不是骄傲。就算一开始的契机是出于个人的愤恨,我也正把它转化成打倒尸人的动力。」
勇生把《奥格尔》朝向正面。理绪从自己的靶场里跳了出来,一把抓住勇生的肩膀。
「你们两个够了吧!」
把岩切的制止当成马耳东风,理绪硬拉着勇生面向自己。他那纤细瘦弱的体格连女生的力气都无法完全抗衡。
「你实际上不就这么说了吗?只有自己才是特别的!竟然拿不幸来说嘴实在有够丢脸!」
理绪将愤怒与焦躁赤裸裸地表露在端正的面孔上,摇晃着勇生的肩膀。虽然她本来想揪住勇生的衣襟,然而〈STAB〉的战斗服虽坚固却缺乏伸缩性。
「我个人的想法是,想以自己遭遇到的不幸做为达成目标的动机。并没有以此自夸、也没有沾沾自喜的念头。」
「……别说了,高出水。你那样的说法实在是……」
优毅与勇生相识的契机为尸人所引发的事件。因为国中一整班的学生都死亡的事件,两个人失去了共同的亲密关係人。那个人就是既为优毅的妹妹,同时对勇生而言也是恋人的櫂原智笑美。
然后,甚至连双亲都被妹妹班上变成尸人的同学给杀害,优毅和刚好在场的勇生一起被理绪与岩切等〈STAB〉一行人所救,之后得知可以显现〈幻枪〉,所以两人便当上了猎人。
「你看!人家希利乌斯失去了家族还不是那么冷静!才没有像你一样把自己摆在特权阶级!」
「说我特权阶级……请你收回这句话!明明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没有道理要被你说得那么难听!」
「事实上你就是把自己视为特别的存在吧!和我这种人不一样,自以为是帅气的悲剧复仇者不是吗?」
「你们两个都给我冷静下来!」
岩切挤进两人之间把他们分开,还压下勇生的手腕。
「奥格尔!实枪的训练就此中止!把〈黑革〉脱下!」
「岩切先生……」
「这是命令!」
勇生心不甘情不愿地脱下了〈黑革〉。猎人虽身为可以对抗尸人的唯一最强战力而受到尊重,但同时也必须服从正规的强袭班队员之命令。
「……真是的……以我来看的话,像你们这样的小家伙提枪和怪物作战都很特别。大家都是赌命在现场配合的伙伴,可别为了无聊的事情伤感情啊。」
岩切边为箱子上锁,边像是随口说出般地喃喃低语道。
「特别……」
「像你们这样的小家伙……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吗?」
理绪像是在幻想般吟味着字句,而勇生则紧迫盯人似的追问岩切。
「我不是这意思。这和是不是小孩子无关,而是指导你们根本都还是生手。」
「我有在累积训练。如果你意思是嫌我做的还不够的话,那请让我再多做练习。」
「不是那种层次的问题。光凭半生不熟的能力就出来混的家伙叫外行。所以我们才会从旁协助。」
能对尸人造成伤害的只有〈幻枪〉。就连岩切他们强袭班的警察所使用的大型武器亦完全发挥不了作用。他们的职责就是牵制尸人的行动、保护猎人。如果有必要的话,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基本上,即使是从警察与自卫队之中严选出来的强袭班,实战经验充分的人仍为少数。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以人类为对手的习惯而犯下错误判断,不然就是轻忽大意。就在前些日子,优毅们所出动的高速公路事件里就有一个人因这样的理由而死去。
猎人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亦是贵重的战力,但绝非无敌的战士、也不是万能的英雄。
优毅直盯着自己的右手猛瞧。
「优毅哥你怎么想呢?没有忘记要替智笑美报仇这个目的吧?」
「你跟他不一样对吧?櫂原同学不是因为个人感情的因素才待在〈STAB〉吧?」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