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之后是虚脱的感觉。
接着,难以言喻的愤怒油然而生。牙关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可是我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气血翻腾的大脑,麻痹了感觉神经。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眼前的金髮男,瞪着我们唯一的真神、统治所有社畜的全能者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笑容。然而不管我瞪了再久,眼神之中的愤怒全都被他以处之泰然的态度吸收殆尽。我想即使他面对的是整个集团超过百万名员工的怒气,他依然不会有所动摇吧。
阿卡迪亚集团的首席执行长(CEO)。
乔治•亚侃费尔。
「You are fired.(你被开除了)」
他又重複了一次。除了我之外,此时所有人都在会议室中屈膝弯腰。他的语气轻若鸿毛,就跟说出「帮我把那边的垃圾捡起来丢掉」一样轻鬆。事实上对他来说,开除一个员工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面对我所提出的质疑,会议室的另一个角落产生了反应。位居六本木组末席的水沟老鼠,亦即财务部长根津哲志(57)喜孜孜地开口:
「事情发生在上个星期。当时我走在立川的街道上,碰巧看到了枪羽中心负责人。他跟穿着制服的高中女生手牵着手走在一起,神情甚是亲密。原本以为对方可能是他的妹妹,感觉却不太像。考虑到这可能是重挫我阿卡迪亚企业形象的一大丑闻,我立刻拿出手机拍照存证。」
水沟老鼠口中的证据,如今正存放在CEO刚刚出示的手机之中。跟我并肩而行的高中女生叫做夏川真织,是环球社夏川志织社长的独生爱女。
虽然水沟老鼠宣称是「碰巧遇见」,但他八成是刻意跟蹤我吧。
「事实并非如此。照片中的女孩子是朋友的女儿,我只是送她回家而已。我与她之间并非根津部长所臆测的那种关係。」
根津部长露出泛黄的牙齿微微冷笑。
「枪羽,你就只有这么点聪明才智吗?原来你平常都是跟朋友的女儿像这样手牵着手散步?而且还是晚上九点!跟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在灯红酒绿的立川闹区!像这──样肩并着肩,状似亲密地散步?嗯?」
说到「像这──样」的时候,水沟老鼠的身体顺势往旁边倾斜,结果肩膀直接撞上站在旁边的人事部长。可怜的人事部长当场被撞倒在地,水沟老鼠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水沟老鼠是花菱中央银行外派过来的人,向来不把阿卡迪亚的员工放在眼里。
身为银行组的领导人,剑野慎一的反应倒没有他的属下那么浮夸。「天才阿剑」不会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得意忘形,他不是那种小角色。在确实了结敌人──也就是我之前,他绝对不会轻忽大意。
「接获根津部长的报告之后,我认为这件事情节重大,攸关贵公司日后的发展。保险公司向来重视信用,必须以高道德标準自律。如今位居要职的八王子中心负责人公然违反东京都所制定的青少年保护法,就企业伦理的角度而言,也是无法容忍的丑闻。因此我特地向刚好来到日本的CEO报告此事,请CEO做出英明的决定。」
老朋友剑野的这番言论之中,透露出不容忽视的重要情报。
剑野跳过日本法人社长高屋敷贵道,直接向亚侃费尔报告此事。这代表银行方面认定高屋敷社长不具任何许可权。对于高屋敷社长而言,这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但社长本人却接受了这种越级报告的无礼行径,维持着向CEO低头致意的姿势。宛如老鹰一般的锐利眼神消失无蹤,一派威严的白鬍子看起来也彷彿垂了下来。那副模样根本就是十足的『社畜』,当权者所豢养的家畜。
「我不能接受。」
虽然同样是社畜,我可不打算出卖自己的灵魂。其他同事的去留与否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我说什么都不能轻易退让。
「根津部长爱怎么想是他的自由,不过我跟那个女孩子完全没有不可告人的关係。光凭一张照片就做出结论,实在过于草率。」
这时剑野微微一笑,一抹率性的微笑。小学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为了这抹笑容发出叹息。
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知道跟我有「这种关係」的JK并不是夏川真织,而是高屋敷社长的宝贝孙女南里花恋。万一这次的裁员以失败告终,他打算向媒体披露这个秘密,迫使我和高屋敷引咎辞职。不过他也说过这是最后的王牌。阿卡迪亚毕竟是花菱中央银行的大客户,银行方面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然而若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JK,只要把我扫地出门,事情就解决了。
透过最有效率的方式,只对我一个人做出处分。
因此剑野的神情才会如此游刃有余。
「锐二,既然只是一张照片,那么照片中的高中女生又是谁呢?」
「这……」
「你说是朋友的女儿,可以告诉我们她的身分吗?」
面对老朋友好整以暇的眼神,我居然心虚地别过脸去。
说不出口。
夏川真织现在非常受伤。就读明星学校的她无法维持中学时期的好成绩,满心认为自己被朝着梦想一路迈进的好友抛下,再加上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整个人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这只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常见的烦恼嘛──或许大人只会这样一笑置之。
但对深陷于痛苦之中的少女而言,这样的话语构成不了任何安慰。
我不能让纯洁无瑕的她,被捲入大人们的龌龊斗争中。
「为什么不说话?照片中的女孩子到底是谁?」
「……我不能说……」
会议室传出一阵哗然与叹息。我不在乎六本木组嘲讽意味十足的眼神,现场组大失所望的表情却让我难以忍受。其中福冈中心的豆芽菜营业课长之前曾公开表示愿意协助成立联合客服中心,见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的内心真的很过意不去。
在我身边的专属秘书渡良濑绫,明显出现了动摇。
「前、前辈,这一定是弄错了吧?对不对?你、你不可能跟高中女生交往对吧?前辈不是萝莉控吧?」
「……」
这是今天最致命的伤害。
萝莉控……萝莉控?跟高中女生交往,就是萝莉控吗?对象是小学生的话或许真是如此,但高中女生应该没问题吧?不对,这不是重点。
「嗯,我跟她真的不是那种关係。」
听我这么一说,渡良濑顿时鬆了口气。她完全相信我的说法。这点固然让我有点心虚,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渡良濑身边的哈姆太郎,亦即权田课长则是毫无反应。为了向CEO致意,他的头依然低垂,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要是课长知道我正在交往的对象跟自己的女儿年纪相仿,想必也会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吧。
这时剑野向在场所有人说道:
「相信大家都听到了吧?我们已向枪羽中心负责人究明事情的真相,接下来请依照贵公司的规定做出处分。您应该没意见吧,CEO?」
穿着丹宁裤的男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种正值叛逆期的青少年常用的肢体语言,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竟奇妙地毫无违和。
之后CEO以流利的英语发表大约一分钟的演说。包括我在内,现场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完全听不懂。甚至连语言能力颇强的渡良濑都露出疑惑的神情,看来CEO说的英语似乎十分不合语法。
海外营业部北美课的安德森课长起身替大家翻译。
「因应此案,枪羽中心负责人以解僱处分。他所提案执行的环球社业务合作案以及联合客服中心案当然也予以驳回。依照剑野※监察人的计画,进行人力调整。除了停止僱用兼职人员之外,也同时施行正职人员的优退方案。缩小产险事业的规模,日后以网路投保为主。预计在五年后针对日本法人进行大幅度的组织改造。往后将以人寿保险为事业主力,目标是成为国内最大的保险集团。」(编注:前集职称误译为审查员,于本集起更正。)
虽然是类似条列式的翻译,不过这样反而更能精确传达语意。
大幅度缩减产险事业一事,已经由CEO亲口证实了。
高屋敷社长理应对产险事业抱持着某种程度的特殊情感,然而他不发一语。没有抗拒,也没有反驳,就只是默默地服从命令。不似六十岁老人的健壮身躯,今天看起来缩得格外渺小。反而是身高不及社长肩膀的CEO,看起来尤其巨大。
「CEO就是CEO,果然是非常精闢的指示。」
立刻出言附和的人,正是大力推动裁员计画的天道专务。身材矮小的他私底下被人戏称为妖怪※挂单秃驴,全身上下散发出宛如妖怪的诡异气息。天道专务打算拉下高屋敷社长,好让自己坐上社长的宝座,此刻显然是想在CEO的心中留下好印象。(编注:挂单秃驴是一种日本妖怪,喜欢不请自来地上门拜访,并赖着不走,把自己当作主人。)
只见CEO笑着走到剑野身边,与他牢牢地握了握手。看来天才阿剑深受超人乔治的信赖。
「Good-bye.」
乔治•亚侃费尔像与朋友道别般随意挥挥手,便离开了会议室。身边不带任何部下,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很难想像如此率性的人居然是世界级跨国集团的首席执行长,不过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像他这种身分的人,照理说根本不会在这种会议露面,更别说是跟我交谈了。
暴风远离之后,在场众人都显而易见地鬆了口气,六本木组甚至有人累得瘫坐在椅子上。被迫绷紧神经的现场组也低头不语。
这时,法令遵循管理室的室长起身,对我投以冰冷的视线。
「枪羽中心负责人,针对先前的照片,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还请移驾他处。」
明明都要开除我了,还有什么好问的?CEO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任意开除正式职员固然违反法律,不过这次可是有「与未成年少女相关的不当行为」作为正当理由。
「我不会辞职的。」
我无视于室长的存在,如此明确表示。
「设立联合中心确实对我方有利。我一定会实现这个提案,证明我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人才,让公司因为解僱我而后悔。」
我的宣言换来干部们的窃笑。那些家伙过去总是以充满敌意与嫉妒的眼神,看我从小小的兼职人员一路爬到中心负责人,如今在他们眼中,我已经成为在地上爬行的小蚂蚁了。
像这样的蔑视反而激起了我的反骨心理。我的个性向来如此,愈是受到上面压迫,就愈是想要反抗。
既然迟早都会被炒鱿鱼,那乾脆玩大一点好了。
◆
战略会议结束之后,我被叫到公司的※法令遵循管理室。听证会──不,「审问」、「侦讯」便正式揭开序幕。(编注:银行或保险业为确保其职员及与其关联的公司之行为符合法律、行政命令与自律规範所设的单位。)
室长针对那张照片提出很多质疑,我只能以「我们并未交往」或是「那并非事实」来回答。五十多岁的管理室长和我之间,一直重複这种毫无意义的问答。
「你该不会以为这套说词真的管用吧,『枪男』?」
管理室长细长的马脸上戴着一副过大的眼镜,单薄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猥亵的笑容。这副尊容与冷酷无情的个性,让他在社内博得「螳螂男」的封号。他虽然忠于职守又热爱工作,却也经常对犯错的社员进行不必要的羞辱与嘲讽,藉以从中得到乐趣。听说过去曾有一名上级主管因为在聚餐时碰触女性部下的肩膀而遭到投诉,他假审问之名行言语霸凌之实,最后逼得该主管自行提出辞呈。他并非再怎么轻微的性骚扰也绝不宽贷的正义代言人,完全是利用职权挟怨报复。
「你的风评向来不是很好。据说之前会利用指导员的权势染指女性兼职人员,而且还不只是一两人而已。也有人说八王子中心根本就是你的后宫呢。你最近不是还指派新进的女性社员当自己的专属秘书,让她随侍在侧吗?」
「这并非事实。」
真受不了,到底是谁四处散播这种谣言?也罢,多半是那个叫新神户还是新富士这一类名字的不良社员乾的好事。
这间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沙发。我就在这个有如警匪片侦讯室的地方,与眼前的螳螂男耗上两个小时。法令遵循管理室的室长地位等同于部长,照理说应该会分配到更像样的办公室才对,不过他却主动选择了这间房间。大概是因为这里恰好适合「拷问」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没有做出不当的行为。拍摄这张照片的根津部长跟我有私怨,请将这点列入考量。」
「你身边的高中女生难道是因为他的私怨才冒出来的吗?你再说蠢话试试看!」
蠢。
话。
我说了。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
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如同之前我在会议中所说,我只是打算送朋友的女儿回家。照片上看起来我虽然牵着她的手,但那是为了保护她不受醉鬼骚扰,在极短的瞬间做出的事。根津部长不过是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故意拍下照片罢了。」
「哦,既然如此,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交代一下她的身分吧。」
「我无意告知。」
「什么?」
「这么做会造成她的困扰。我认为不应该将拥有大好前程的青少年捲入大人世界的是非之中。」
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不过就算得到真织的证词,只要檯面下有「想除掉反对裁员的枪羽」这种意念,之后我还是会被公司以其他理由解僱吧。到头来,这件事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所以我不打算拖真织下水。
我还有其他应该做的事情。
「八王子的王牌啊,所谓的不打自招,就是这么回事呢。」
螳螂男耸耸肩膀,露出一副嘲讽的嘴脸,旋即开始敲打笔电的键盘。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记录了什么,但想必是对我不利的内容。
「在入夜的立川与JK幽会,你可真是了不起。」
螳螂男的下巴往前一努,以捕食者的眼神打量我,感觉其中似乎夹杂着一抹嫉妒。
「其实也没想像中那么好。」
真的跟高中女生交往之后就知道了。不但必须留意旁人的眼光,约会还要选距离自家或是公司较远的地点,真的很麻烦。
「印象中那一带从以前就有很多爱情宾馆吧?嗯?之后带她去哪里啦?Orion?还是CAMEL INN?你就像吃遍八王子的女性兼职人员那样吃了她吗?」
螳螂男探出上半身,镜片之后的瞳孔流露出带有情慾的目光。那是翻阅三流写真杂誌时会露出的下流眼神。眼神中不把高中女生当作有血有肉的人类,而是当成性交易的商品。
发现我沉默不语之后,碰了一鼻子灰的螳螂男缩了回去。
「哎呀,你固然该检讨,那个JK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不知道她是哪间三流学校出来的──」
螳螂男的指尖轻扣着列印出来的那张照片。照片只拍到背影,她身上又穿着大衣,自然看不出来她是升学率傲视群雄的私立御子神高中的学生。顶多只能从大衣的下摆稍微露出的灰色百褶裙得知那应该是某间学校的制服。
「大半夜跟男人出去,穿着短裙搔首弄姿,平常也不念书,就只会到处閑晃。这种屁孩是社会的毒瘤,一定要赶尽杀绝,不让她诱惑成熟的大人啊。反正她一定是觉得自己以后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趁着年轻的时候张开双腿,想办法赚点零用钱吧。」
这种自以为是的说法点燃了我的怒火。
自从知道真织的过去之后,我不自觉地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许这只是斗败之犬互相舔舐伤口。赢不了剑野的我,赢不了花恋的真织,说不定这般处境就是我们相似的原因。
不过真织跟已经成为大人的我不一样,她还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她还有无限的可能。
任何人都无权否定这个事实。
「你、你做什么……咿!」
螳螂男发出一声惊呼。我揪住他的领带,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我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双眼直盯大得可笑的眼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