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是突然开始,这句话既是不用调查就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也是常见而又迂腐的陈词滥调,随便一搜大概就能搜到无数条有这种歌词的流行音乐吧——但是,突然的并不仅仅是事情的开始。
事情的结束也是突然的。
突然,倏忽,突发性且具爆发性的。
但是——我不认为这是偶然。
凡有实体的万物,皆有溃散之时。诸行无常、盛者必衰、有为转变。开始的事物迎来终结,也仅仅是必然而已。
细细想来,「终结」也许在最初就已然盘踞在「起始」的身旁。人们只是没有发现,而始原始终都有终焉陪伴。
万物在开始的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就好比人自诞生的瞬间开始,就向死亡一步步走去一样。
而感受到本就存在的终结的那一刻——即是终结之时。
起始的终结——就会这样蓦然结束。
☆
那天,正是秋天的结束,冬天的开始。
似乎是诸神不在的月份中旬的周六。季节变换之际,天气也不太稳定,从一大早开始,冰冷的雨水就一直倾泻到大地之上。
※神无月,十月别称。
「寿来……现在在哪里撒?」
我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却在几近傍晚的时候,接到了环打来的电话。
「没在哪儿……就在家啊。」
「啊,太好了撒……」
环的声音显得十分失落,隔着电话我都能感受出来。
「现在……俺在寿来家附近撒。能让俺进去吗?「
「我家附近?」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向窗外看去。
「俺……没带伞撒。」
浑身湿透地站在路上的环映入了我的眼帘。她那一身极具风格的轻飘飘森系打扮,也都沾满了雨水耷拉了下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寿来……真的,抱歉撒……让俺进去一下。下雨,好冷撒……手机也都淋湿咧……」
环如此说道。
用消沉的声音。
用细小的声音说道。
「已经,快要坏掉了撒。」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那一天我家里没有别人。老姐出去玩了,而父母则是各自有事离家。
我先把学校用的运动衫借给了环。
「啊,寿来……」
我正要吧运动衫递给她,她却一副十分抱歉的样子说道。
「那件……衣服……能换成长袖的撒……?不是半袖的……」
我这才发现拿来的运动衫是半袖的,察觉到自己的失败。哎呀,也是,不能在她快要冻死的时候给她穿半袖啊。
我慌忙跑回二楼,把长袖长裤的运动服找了出来。把衣服交给环以后,让她进更衣室去换衣服。
然后,我把客厅的空调和暖炉全都打开,来提高房间的温度。这里应该要比我屋里会暖和许多。
「要喝点什么吗?虽然只有茶和速溶咖啡。」
「谢谢撒。那俺,喝茶好撒。」
我把绿茶端给坐在沙发上的环。然后我挪了一下暖炉,儘可能让它能暖到环。
「暖和起来了吗?要是热的话就和我说吧。」
「寿来真温柔撒。真的是个好男人哩。」
环像是在调侃一般说的。
「……抱歉撒。俺已经不知道该咋办了……除了寿来,俺想不到谁能帮俺了。」
像是哭了一般——不,应该已经是大哭之后了。她的眼睛充血严重,声音也带着哭腔。本来她的口音就很浑浊,今天她的声音浑浊得更上一层楼。
如同泥水一般浑浊。
「发生什么了。」
「被静梦甩了撒。」
环很乾脆地回答了我的疑问。
她的回答单方面且简洁至极,却足够充分地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在这大雨之中不打伞走到我家。
「被甩了……」
「被甩了撒……他说,没办法交往下去了撒。」
「为什么……怎么了啊……」
「他说,喜欢上别的女生了撒。」
剎那间——脑海翻滚了起来。
「别的女生……难道是叫游佐小衣吗……?」
当我把这个人名脱口而出,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果不其然,环猛地抬起了头来。
「你知道吗!?」
她开始连珠炮似的向我追问。
「为啥知道那女生的名字撒!?都不是一所初中的撒!」
「这个……其实……」
「啥时候知道的撒!?为啥不和俺说撒!?」
「你,你冷静一下……」
我按住站起来大喊大叫的环的肩膀,让她重新坐回沙发上。然后我也坐在旁边,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解释的方法。
但是——我并没有能够把这件事矇混过去的话术,要若无其事的说谎,我的脸皮还是太薄了一点。
「……偶然看到的。看到相模和那名女生走在一起。」
可我还是没办法说自己是在和环去电影院时看到的。虽然我不会说谎,也不会讲话,但是至少我能暂时把这件事敷衍过去。
「我问他这件事……他说只和她约会一次当做告白纪念,以后就再也不见她,所以我就想是不是不用告诉你……」
说出的话听上去就好像借口一般,然而环还是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边说「是这样撒」,然后就没有过多追究。
「瞒着你,真是抱歉。」
「寿来不用道歉撒。」
「可是……」
「不用撒。」
针扎一般的沉默瀰漫在客厅之中。明明这里是自己的家,我却感受到了一种误入了陌生房间的疏远感与闭塞感。
说不出话。
无论是对于相模的分开与斥责,还是对于环的安慰与鼓励,我全都说不出来。就好像心里开了一个洞一样。
不过,说到底。
环心里的大洞,应当比我更加巨大,更加深远,更加黑暗吧。
「俺吶。」
终于,环缓缓开了口。
「俺常被爹娘欺负撒。」
她以空洞的声音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我不禁僵住。我感受到了一种宛若被人从背后偷袭,打到了后脑勺一般的冲击。
被父母所欺负。
这种事——是能够以「欺负」这个词所概括的事情吗。
难道不是应该归类为更加可怕,更加耸人听闻的类别吗。
「俺娘是个情种撒……老是在外面勾搭男人。俺都不知道俺爹是谁撒。就因为这个,家庭环境很複杂的咯。俺娘又没有工作,就老带着俺搬到勾搭到的男人那里撒。「
多次转校的理由。
我一开始还天真地认为是为了父母工作的方便。
「一开始的父亲还很温柔撒,可是创业失败,就跑掉了撒。那是俺还小,所以都记不太得咧。第二任就特别差撒,他是个酒鬼咧,老让俺去买酒撒,可小孩子又买不到酒不是咧。可买不回来,他就揍我撒,俺就得动脑子给他买酒回来……第三任是个寡言少语的男人撒,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俺和俺娘咧。感觉就只是为了面子来结婚的咯。然后这个去年也分了撒。现在好像在为了离婚手续啥的财产分割啥的一直在吵撒,所以俺就来公公婆婆这里住了撒。「
滔滔不绝地。
就好像在读新闻的稿件一般,环以毫无顿挫,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然后,她抬起手臂。抬起她那只被长袖运动衫所遮盖的手臂。
「……被揍的痕迹和烟头按的伤,都留在上面撒。手和腿上全都是撒,虽然也没有严重到要去医院,咳,你看一眼就明白撒……」
打扮成森系女孩的理由。
我还天真地以为她是喜欢这种风格。
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看到了环的什么?明明到处都有蛛丝马迹,我天真的脑瓜,却没能注意到任何一点。
当然,就算能够注意到,我也不认为能改变什么——但是。
「俺……全都和静梦说了撒。」
环放下抬起的手臂,淡淡地说道。她的声音如此不带感情,口气就好像灵魂都已经冻结一般冷漠。
「俺向他告白,开始交往的时候撒……全都和他说咯。转校的理由、只穿长袖的理由都说了撒。可是静梦说,他不会介意这些撒……」
——「哦,是吗,苦了你了。不过,这和之后的我们又有什么关係呢?」
相模似乎一脸无所谓地这么对她说了。的确是像有着独特距离感的他会说的话。
「俺当时好高兴啊……觉得看上他真的是对了撒。」
然后相模就开始和环交往——然后不久就和我相识。
「俺本来觉得俺的人生毫无意义……不过最近真的好开心撒。和静梦成为恋人,和寿来还有鸠子成为朋友撒……可是……又被甩掉了撒。」
环低下头去。
她狠狠地攥住了运动衫的衣角,连我看着都疼。
「果然……还是累赘嘛?为了静梦做了那么多撒……看了一堆不怎么懂的动画,来配合他的话题撒……能让静梦高兴的事情,俺什么都做了……」
然后环用自己的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臂。虽然被运动衫盖住了,但是那里恐怕——
「……俺这样的女生……静梦果然不需要咧。」
「不对!」
我叫了起来。
「你什么也没做错!错的全都是相模!」
「寿来……」
「没关係!你一点也没有错!」
我辞彙量的欠缺实在是连自己都羞耻,在这种时候居然只能用陈词滥调来安慰她。明明想要努力帮助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空留沸腾的感情堵在喉咙眼里。
「我说……你再去和相模谈一谈吧,我也陪你,我们三个人谈一下吧。要不然把鸠子也叫来。不用担心,鸠子也肯定会支持你的,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会怎样呢?
我和鸠子两个人一起斥责相模——于是又能怎样?
让相模不情不愿地同意和环重新交往就好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就到处说相模的坏话吗。向那个叫游佐小衣的女生说些有的没的,破坏他们之间的关係——这又是为了什么?
还是先把相模揍一顿——这又有什么意义?
啊,一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