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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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深渊犬治反射性地朝夜空飞来的塑料袋伸出右手。
从描绘着漂亮的大弧线翩然落下的塑料袋中,掉出了一卷DVD。
那是向出租店借的片子。还片日期是在下星期,但若在今天之内还片的话,就会在会员卡上盖上提早还片的特别服务印章,因此脚踏车非得骑快一点才行。为了赶在凌晨十二点前还片,他骑着脚踏车在国道上急速宾士。
一定要抓到不可。
彷佛看着高速摄影的画面一般。
从东方的天空涌上大量锯齿状的白云。DVD盒在厚云的背景下不停滚动着,「星际大战」的标题在眼前转来转去,他的指尖伸向那几个大字。
这是租来的,绝对不能弄坏或搞丢。
狂风刮着脸颊,T裇拖曳着衣服磨擦的声音。
指尖终于碰到了盒子。
球鞋鞋底空踢着空气。
一定得要抓到才行。
他拚命伸长手臂,五指迅速勾起,顺利将DVD收于掌中。
剎那间,视野从高速摄影画面一转。
飓风袭击他的全身,重迭的冲击声压迫耳朵,闪光及火炎烧的瞳孔。脚尖失去了感觉,轻飘飘的浮游感重重包围着犬治。
「咦……?」
他乘坐的脚踏车竟飞得比自己还高。
「哎……咦……啊!」
正下方所见到的国道道路上,投射着一整片高压氙气灯的橙色灯光,接着便看到熊熊燃烧的金属片以及四处散落的地毯。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燃烧的碎片之间,货柜型的大卡车与RV休旅车正紧贴着大跳街舞,边激烈地舞动边持续驰骋着。RV休旅车的门及轮胎一个个被撞飞,大卡车从车箱抛出大量的筒状地毯。
脚踏车擦撞到的是RV休旅车的碎片,还是像飞弹般发射的毛毯呢?
虽然他已了解发生什么事,但那一点意义也没有。胃与喉咙充斥着呕吐感,彷佛已在虚空中飘浮了数个小时般的感觉。
救……命……
前面什么都抓不到,犬治就这样剧烈坠落地面。
下颚像是猛烈撞击到什么似的,虽然想要开口大叫却被硬生生关了起来。活到现在的十六个年头里,牙齿被过去不曾有过的速度与力量紧紧咬住,口中啪嗞啪嗞不断冒出火花。
我竟然……会为了特别……服务的……点数而……
右手弯曲成不成形的姿态,握在手上的DVD也掉落。正确来说,是因为筋肉变得僵硬,DVD才会掉落的。
我……不能……死……
烧灼着牙龈的火花穿透眼球内面,划破头盖骨飞了出去。
不能……死啊!明天……明天还有……
犬治大大弹起并滚落在马路上。
明天是收大型垃圾的日子……不拿出去倒就惨了……
视线里的高速迴转仍停不下来。完全分不出哪边是上面哪边是下面。我到底在哪里?这里是水中吗?要不然我的肺怎么吸不到空气。
血……大量涌出。
金属的爆裂声、摩擦声、狂风呼啸与悲鸣,充斥着整个世界的巨响中,也听得见远处的犬吠声。
不能死……我还……不想死……
犬治的身体飞落至摊开在路面上的一张白色地毯,但却仍停不下来,身体被地毯团团裹住,像只结草虫般,在地面上滚来滚去。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死神挥下巨大的镰刀。
「汪汪!」
擦身而过的沉重声响中,实际感受到死神在侧。
「汪汪!汪汪!」
远处犬吠声不断,与巨大镰刀落下的声音相互重迭,双方在黑暗之中反覆猛烈撞击。
撞击立刻化为足以震动大气的爆炸声,黑烟与橘色的火炎猛烈窜向夜空。细碎的金属碎片与火花的粉末倾盆而下,不知从哪一台车脱落的轮胎,以蝗虫跳跃的动作,激烈沖向包裹着犬治的地毯。
不知是因为熊熊烈火抑或是天气突然骤变,风势益发强劲。
起了毛球的地毯捲成一团,犬治的脸从中透了出来。
犬治颧骨略圆,发尖向上沖的髮型,眉毛被浏海遮住了一大半,浏海下方有着说起来还算大的大眼睛,在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珠子里映照出锯齿状的云朵,不知不觉已从东方的天空逼近了头顶上方。
※
听起来像是彭膜边有许多萤火虫在展翅飞翔的声音。
飞舞在幽暗的草原上,发着小小亮光的粒子。
亮光在耳中绕成一阵阵漩涡。
走在硬地板上的足音,在哗啦啦的杂音中渐渐去。
彷佛乘坐高速电梯般的感觉,耳朵被看不见的压力层层覆盖住。
无论是什么声音,都变得很奇怪。
耳朵……为什么……
眼皮不规则地跳动。
问题不在于听力,而是视力。
他什么也看不见,黑鸦鸦一片。
眼睛明明是睁开的,视线却被完全的黑暗所包覆。
这里……到底是……哪里……
犬治拚命将手伸长。
※
看着自己从床上高高举起的右手,深渊犬治生硬地不断眨着眼。
枕头上的脖子慢慢地左右转动。
像是作了一场恶梦般。是因为反射性的举起手所以才醒来的吗?
朝阳照射进来,整个窗户闪亮刺眼。以如此耀眼的窗户为背景所举起来的手,宛如曝光过度的影像,形成了一层层白色模糊的光晕。
「咦?」
手到底举了多久啊?
虽然想将手缩回毯子里,但却出现抗拒的反应。
「喂?」
他的手正被拉着。
「早安!」
手臂宏亮地开了口。
「啊,咦?」
「太好了!终于发现人家了,汪汪,精神真好。」
说话的并不是他的手。
「人家一直很担心你呢,小可贝,因为接了那样子的尾巴啊!」
紧紧抓住犬治的手并高高举起的是——炫目可人的少女脸庞。
「阿猛觉得怎么样?小白白没问题了,那大眼眼觉得如何呢?」
反射着阳光的金色长髮翩然摇曳。茂密蓬鬆的浏海自然地盖住额头,头顶上伸着不知是角还是触手的两条弯曲捲髮,身穿紧身背心与破得到处都是的紧身热裤,难道她是摇滚乐团的团员吗?尖眉与尖下巴令人感觉「很高傲」,但她那圆圆的脸蛋倒是巧妙地中和了轮廓。
「妳是谁?」犬治慌慌张张坐了起来。
身为上班族的父亲犬悟因例行公事目前于国外出差中,已离婚的母亲理所当然地没一起住,所以在这个家里,目前应该只有犬治一个人才对。
他下意识查看着四周。
床头板上的指针式闹钟、前方放置的书桌、计算机桌与书架、收纳AV视听组合的架子、贴在墙壁上三人组偶像艺人的海报、挂在墙壁上的夏季制服。
并没有弄错,这里的确是家中自己的房间。犬治的视线与坐在床边两手握住自己右手的少女对看。她身材虽不高,但也没有像小学生那般娇小。
是中学生吗?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请问,妳是谁啊?」
「乔美。」少女爽快地回答。
「外国人?」
这么说来,她眼睛的确带点红色。
不对,问题不在那里,重点是,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在这个房间?而且还那样爱怜地握着只穿着汗衫及短裤睡觉的男人的手?这就好像共度了一整夜的情人,或是从昨晚便一直亲密地待在被窝中一样。昨晚,说到昨晚,他记得自己是为了要还「星际大战」而离开家门的。
在床头板上还有那捲盒子被划破的DVD。
「车祸!」他不禁放声大叫。
「四分五裂。」少女乔美说着。
「我,因为车祸……」
「粉身碎骨。」
「连脚踏车一起被撞飞。」
「汪汪,那二个旋转机器已经不能用了,丢了它吧。」
「二个旋转机……这个嘛,被撞飞了,那医院呢?我应该要在医院吧?」
「如果人家没去救你的话会很危险唷,汪汪,虽然真正救了你的是小可贝,不过,是人家去帮忙的喔。」
「哎……什么……」
完全不晓得她到底在说什么,不过,最重要的是,关于医院的记忆只是一场梦,似乎是这位少女把他从车祸现场运回家里的。
「……是妳,救了我?」他手指向乔美。
「汪汪,当然啰,人家不可能见死不救的啦,因为你是人家的小可贝嘛。」
「可贝……不,我叫犬治。」这次手指向他自己。
「嗨,犬治。」乔美叫着他的名字。
「嗨,妳好。」
下意识回了招呼后,犬治甩了甩浏海。不行,若真是她救了自己的话,就必须好好答谢她才行。
「非常谢谢妳。」
「汪汪,真是有礼貌的小尾巴呢。」
「尾巴……不,我叫犬治。」
「嗨,犬治。」乔美娇笑着。
「嗨……不是啦,这个,妳是从那里来的啊?」
「人家是从东王之国来的。」
「……嗯……难不成爸爸的……」
东欧(日文「东王」与「东欧」发音相同)是父亲出差的地点。
「汪汪,条条大路通泥巴,去到何处,何处就是你的命运。」
「啊?」
「人家是说,泥巴说随便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随便什么都……喔,妳说我爸!」犬治恍然大悟地用左手按住额头。
犬治的父亲犬悟,是一个今时今日仍会为工作忙到焦头烂额的人,在高度成长期中似乎只有他还这样。他时常至海外出差,即使回国也大都待在公司,鲜少露脸。或许是为了补偿无法照顾家庭的愧疚,对在金钱物质上对犬治从不吝惜,但同时又会派给犬治像是将两打CD播放器送到南美洲的某个饭店,又或者将羊羮礼盒送到听都没听过的某国领事馆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工作。
「……不过,竟然把这样的女孩子推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