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四欲,唯有这点需得铭记于心。」
那是四欲刚从内书堂(宦官学堂)结业时,上官刀内监对当时年仅十五的四欲所说的话。
「若是爬上高级宦官的位置,尽可以娶妻纳妾、满室春色。有很多人同女官成亲,京城的妓院亦是内书堂出身者的天下。甚或也有人能与公主、长公主殿下形同夫妻。但是,无论身居何等高位,有一类女子绝对不能对其下手。你知道是谁吗?」
「是后妃侍妾吧。」
皇后、妃嫔、侍妾——皇帝的妻妾们一旦招惹上,那就是私通苟且的大罪。
「自然,后妃侍妾那都是身处云端的高贵之人,但其中,要是对宠妃动了心思,那更是绝对的罪无可恕。若是与其他的妃嫔侍妾,或是宫女交好,若皇上仁慈,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与皇上心爱的女子私相授受,可就另当别论了。别说网开一面了,那可是触皇上逆鳞的大罪。」
刀太监冰冷整肃的面容上,神情冷峻。
「从对宠妃怀有邪念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为了皇上的仇敌。这里是后宫。区区一介宦官,与皇上为敌必是小命难保。若是不想受到地狱般的折磨而惨死于此,就绝不要对宠妃心生妄想。」
十九年前接受的上官忠告,到如今,仍在四欲脑海中如警钟般长鸣。
「喂四欲!一起去放风筝吧!」
「我的新风筝!快看!」
「放风筝!放风筝!」
被三位小公主缠着,四欲身心俱疲,缓缓吐出一口烟来。
「昨日不是已经放过风筝了嘛。」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难得有这么好的风嘛。」
「放风筝!放风筝!」
「今个儿蹴鞠也踢了,泥人儿也做了,爆竹也放了,还把宝船(大型船)模型弄坏了被好生训斥了一顿。也该玩够了吧。玩够了接下来就该是学习的时间啦。老师们都等着呢。」
「放风筝可比学习好玩!」
「再不快点就没风啦!」
「风筝!风筝!放风筝嘛!」
这三个精力旺盛的姐妹,一个五岁、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都是四欲侍奉的主子·李昭仪娘娘的女儿。虽然李昭仪也不是从小被关在深闺内院中教导出来的女子,但公主们顽皮捣蛋的样子,与主子倒也不尽相同。
「孩子们,不能不听四欲的话哦。」
把公主的老师们带来的人,正是李昭仪。她是当今皇上·崇成帝最宠爱的女子。
今年年芳二十三,比起印象中十六岁刚入宫那会,那张白皙修长的脸上少了几分温柔,高雅的举止之下反而多了几分身为宠妃的威严之感。
「玩乐的确重要,但身为公主亦不能懈怠了自己的本分。身份高贵的女子有许多必须学习的才能礼节。要好好听先生们的话,努力学习啊。」
「但是,若现在不放风筝风就……」
「今日傍晚也会起风的。比起白日,日暮时分的风更适合放风筝。」
李昭仪热爱格致(科学),对于风向和风的强度都了如指掌,每日,她都会记录气象。据她所言,若是对照过去的记录,那一日,会有多强的风吹向何处,大抵都能準确预测。
「若要放风筝,傍晚那会更好哦。对了,放用发光颜料绘製图案的风筝怎么样?黑暗之中散发光芒的风筝一定会很美哦。」
「发光风筝!有趣有趣!」
「风筝一闪一闪的肯定很好看!」
「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想放发光风筝吗?」
「想!」
兴高采烈的公主们异口同声道。
「等太阳快下山了,大家就一起放风筝吧。但在此之前,要好好学习哦。待会荣太后还会送点心给你们吃哦。」
「遵命,母亲大人!」
公主们情绪高涨,一口答应,奔向了老师们。四欲靠在门柱上叼着烟管,目送她们小巧玲珑的背影。
「总觉得……很有母亲的样子了呢,李昭仪娘娘。」
「本来就是人母了。凈说些奇怪的话。」
李昭仪觉得奇怪,头微微一歪。髮髻上的簪子叮噹作响。
她不是如史书中以华丽辞藻盛讚的绝世美女。当然也并不丑陋,不过是平平无奇、中流之姿。在这聚集了天下美姬的后宫,她便同那河边开放的野花并无二致。
而且,她的娘家李家也并非权门望族,也并非为了娘家的荣耀、皇帝的庇护而入宫。歌舞音曲、未居人上,烹饪料、手艺平平,织綉女工、诗文书画,这些所有高贵女子该有的才能,也都不是她脱颖而出的原因。
本来应该无缘圣宠的她,之所以会成为崇成帝的宠妃,原因有很多,其中一点应该是李昭仪的聪明才智吧。毕竟,连这么调皮的三个女儿,都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皇上差不多该过来了。四欲,帮我重新上下妆吧。」
「不用再上了,已经很好看了。」
「就知道说些恭维话。」
「娘娘边说着还边给奴才银子。李昭仪娘娘真是气派主子,能服侍娘娘可真是奴才的福分吶。」
四欲一脸喜滋滋地将李昭仪递来的银子揣进怀里。
「我这银子可不是为了听你的漂亮话给的,你赶紧干活才是。」
「遵命遵命。娘娘银子都给了,别说化妆,什么奴才都干。」
两人去了化妆室,李昭仪在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为女主子梳妆打扮该是女官的活,但李昭仪很看好四欲化妆的本事,化妆一事便都由四欲负责。
扑上白粉,赤红花钿上点上金箔,然后上胭脂,一整套妆化下来宛若行云流水。当他用指尖撑起她纤细的下巴,用红笔在她唇上点染上色时,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怎么了,四欲?」
李昭仪问到,她一脸单纯地不解。对于一无所知的她,有时,他心中不免有些怨恨。
「入春了,用点重的颜色吧。」
「会太浓吗?」
「反而会更为艳丽才是,能映衬出娘娘肌肤胜雪。」
「你这夸的,倒叫人不再给点钱就说不过去了呢。」
「娘娘方才给过了,不用再给了。不过不要乱动啦。再说话,就要被化成嘴巴裂开的妖怪了哦。」
哪怕再浓一些也好。把她花瓣一般的唇隐藏起来吧。
虽然他知道,这也只是徒劳。
「今日的你格外明艳动人呢,绯燕。」
不久皇上便来了,他柔情万分地呼唤着李昭仪的闺名。
(……绯燕,吗)
主子的名字四欲一向是知道的,但却从未亲口唤过这个名字。他不过是一介下人,没有资格直呼主子闺名。这一点,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可当皇帝呼唤李昭仪闺名的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现在是公主们学习的时间呢。」
「她们一定很用心在学吧。等学习结束,臣妾同她们约好,要去放荧光颜料绘製的风筝哦。」
「听起来很棒呢。朕也好想和你们一起。」
「好呀,若是皇上在,公主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高兴的只有公主们吗?」
「臣妾自然也是欢喜的。」
皇帝同李昭仪是对任谁见了都不禁歆羡的恩爱夫妻。侍奉两人的宦官女官们也都对这对皇帝夫妻心生羡慕,个个脸上都笑容洋溢。
四欲以前也是同他们一样的。自己侍奉的主子能独佔圣宠,无论哪个宦官,心里都会乐出花儿来。主子越受宠,这当下人的自然也是沾光得很,油水也丰些。
即便如此,这几年来,四欲见到皇帝与李昭仪二人一块,再也没了以前那种愉快的心情。确切来说,心底涌出的心绪正与之相反,却只能为了假装开心而心力交瘁。他其实早就意识到那份让他心如刀绞的激情究竟是什么,却无计可施。越是压抑控制,越是心乱不已;越是无法发泄,越是焦躁不安。
「皇上要去看看公主们的样子吗?」
「好啊。但是,在此之前,有件事必须要做。」
「何事?」
李昭仪微微歪头,皇帝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
「朕想品尝一下你唇的味道。」
四欲为她精心点染的唇,转眼便乱红四溢。儘管他知道会如此,却仍坚持要用深红色,是否也暗藏些许对皇帝的对抗之心呢。
我可真是愚蠢啊。李昭仪的唇本就属于皇上。不,不仅是唇,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夫君、当今皇上而存在的。她的名字、声音、香气、笑靥、肌肤、体温——还有心,都是属于他的。没有任何一样,不为皇帝所有。皇帝爱她,她也爱皇帝。这是何等美好的事不是吗?这是何等幸福的事不是吗?
这些话,虚无缥缈,空洞地在空中盘旋。但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嫉恨难耐,他多么想把这份炽烈灼烧的私情发泄个痛快,至少,想让她知道。明明朝夕相伴,明明日日相对,却不能将真心袒露给她,这让四欲如蛆蚀骨、备受折磨。
「你们都退下吧。朕要同李昭仪两人单独在一块。」
皇帝有命,下人们皆奉命退下。四欲坐在石阶上,眼见着皇帝把李昭仪带去了凉亭。腊梅如遍施金粉,在苍穹碧落映衬之下,闪闪发光。四欲獃獃地看着腊梅,兀自吞云吐雾、紫烟缭绕。
「你看着很是悠哉啊,因内监。」
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刀太监在他身边坐下。刀太监是公认的最是醉心差事之人,底下的人若是出了岔子,他绝不姑息,对手下大打出手、拳脚相向,踩住头、如视敝履般怒目斜视,相当冷酷残暴。可这样一个人,却不知何故,总是随身带着棒棒糖,而且还是猫脸形状的糖果。四欲初次发现时,不禁指着他捧腹大笑「都几岁了还馋糖吃!还是猫脸糖!」,于是那根手指便被折断了。此后,四欲再看到刀太监一脸认真地吃着可爱的猫脸糖果时,即便是面对如此可谓奇葩的场面,他也绝不会笑。
「是啊,这会是閑着呢。公主们学习的时候,我是耳根清凈、悠閑自在。她们一回来,就缠着我,闹腾得很。啊,多谢。」
刀太监递给他一根猫脸棒棒糖。虽然四欲并不想接,但若是拒绝必定会遭到一顿毒打,还是先接下吧。
「你,不想做太监吗?」
「想啊。既然都成了宦官了,那可不得做上太监嘛。收受贿赂,差遣低等宦官,睥睨朝中大臣在宫中翻云覆雨,这是宦官的梦想啊。」
「若是实现了这个愿望,你又将如何?」
「什么我将如何,那自然是会很高兴啊。不过,我想应该快了。李昭仪娘娘若是当了皇贵妃,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因太监。真叫人期待啊。」
上级宦官的位阶从低到高依次为少监、内监、太监。若当上太监,礼遇等同于朝中大臣,在宫中当差的数万宦官们,无人不是做梦都想当太监。但大多数人连少监之位都没能爬上去便止步于此,这自是不必说。能实现梦想的,只有凤毛麟角的几个幸运儿罢了。
皇贵妃位份仅次于皇后,她身边的大公公的位阶便是太监,亦是侍奉妃嫔的宦官之中的最高位。
「若是不用等李昭仪娘娘当上皇贵妃,你就能晋陞为太监,如何?要抓住这个机会吗?」
「哈?此话怎讲?」
刀太监神情严肃地舔着猫脸棒棒糖,那样子倒彷彿是在阅览晦涩文书一般。
「御用监太监年事已高,就快卸任了。我奉命举荐继任者。我想举荐你上去。」
「御用监……吗?诶,那地方倒是相当有趣呢。」
御用监是宦官们为皇上製作专用的日用器具和游戏道具的机构。会赐发公款给御用监作为製作费,还能收到各种贿赂,油水很足,因此那里也堪称是贪污宦官的巢穴。
御用监太监,即为御用监长官。位阶升了,俸禄多了,还有自己的地盘,流水也是相当丰硕。这可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荣升啊。
「但是,为何是我?一般来说,不应该是由副官的御用监内监接替上去吗?」
「现在的御用监内监并非正途出身。上面想要正途来接替。」
内书堂出身的上级宦官被称为正途。正途出人头地,远远早于其他宦官。正途会被优先晋陞,其中年纪轻轻就当上太监的不在少数。刀太监也是三十过半便当上了太监。
「这对我来说倒真是个不错的机会……但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我要是当了御用监太监,恐怕公款就等同是羊入虎口了。」
太监,这是他十岁入宫以来就一直梦想的位置。在内书堂奋勉苦读时,在刀内监手下听任差遣时,都毫无顾忌地放出豪言壮语,有朝一日定要当上太监。终于,这一天来了。梦寐已久的喜事从天而降,他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欢喜。
成为御用监太监,他就不再是李昭仪的首席宦官了。这个事实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爱钱,他爱养尊处优的日子,可被问及要离开李昭仪,他却无法立刻做出回答。曾经那样贪求荣华富贵,可如今再看,那些都失去了魅力,索然无味。不知何时开始,有样东西已然超越了野心。正是所谓爱恋之心吧。
(又不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