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腥红之夜】

「喔喔喔！多么美丽、多么英勇的身姿啊……！」

这里是古斯塔夫领内的北领总督府。

府内的宫殿中伫立着一座黄金雕像，在火炬照耀之下闪闪发亮，十分美丽。一名长发乌黑、鬍鬚浓密、威严十足的中年男人——《洁癖公》奥斯陆·艾尔·古斯塔夫仰望着黄金像，流下欣喜的泪水。

他兴奋不已，半是喘息地说道：

「我绝对无法同意以粗鄙的铜或石头做为陛下的象徵。但若是这座金像，就足以向万民展现陛下的威光……」

「在下已与负责管理帝都中央公园的佩谢德伯爵谈妥。金像一旦运至帝都，就会供奉在中央公园的大喷泉中心。呃——这是素描后的预想完成图。」

古斯塔夫愉悦地浑身颤抖，直接跪在雕像前方。矮小的老人——秘书官·奥斯卡从火炬的光影下走了出来，抽动喉咙，发出扯丝线般的尖锐嗓音报告，并将一卷羊皮纸递给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摊开羊皮纸，满意地点了点头。

「佩谢德伯爵不愧是帝国首屈一指的时尚名流，太美妙了。所以……最重要的运输方式，準备好了吗？」

「是，毕竟这座雕像是百分之百纯金打造，不要说马匹或牛，连龙都拉不动。所以在下打算使用『大象』。」

「大象？那是什么？」

「这是新大陆上的动物，最近常和奴隶一起运来帝国。据传帝国南部也曾有大象栖息，但是因为『象牙』需求高涨，现在已经绝迹了。这种动物体型非常大，十分有力，新大陆的蛮族利用这种动物拉战车，四头大象应该就足以拖动黄金像送往帝都。」

「……蛮族的马呀。」

黄金像是古斯塔夫宣誓忠诚的象徵，居然必须动用蛮族的马来拖运，这让他相当不愉快。

不过，帝国已经日渐征服这群蛮族。利用跟蛮族有关的动物运送这座雕像，可以彰显皇帝的威信，倒也不失为好兆头。

两种想法在古斯塔夫的脑中碰撞，最后他得出结论。

「也罢。但那终究是野蛮的畜生，实在不可信。运送过程要配上整个中队戒护，时时刻刻严密监视。金像哪怕是多了条痕迹，整个中队的士兵与他们的亲族全都得斩首示众……明白了吗？」

「是，在下会郑重交代负责人。」

「很好。奥斯卡，接下来呢——」

「是，还有何吩咐？」

古斯塔夫叫住奥斯卡，这么说道。

他的语气稀鬆平常，彷彿只是命人送水过来——

「马上再去搜集黄金。我还要再造四座同样的金像，设置在东南西北四座总督府内。」

口中的话语却是十分骇人。

「什……！您、您是说、和这同样庞大的纯金像，还要、再造四座吗！？」

「目前是这样。我希望最后能在所有领地的大城市中设置这样的雕像，向天下万民宣扬陛下的荣光。」

奥斯卡闻言，表情倏地刷白，头顶光秃的毛孔不断喷出汗水。

「不、不是镀金，一定要纯金、是吗！？」

「当然了，这些雕像可是我展现忠诚心的象徵，怎么能用镀金矇混过去？还是说，你觉得我的忠诚只如同表面的镀金吗？」

古斯塔夫兇狠的眼神贯穿了奥斯卡，他反射性地跪地磕头。

「小、小小小小人惶恐！领、领主大人对陛下的忠心，自然是高尚可贵！但、但是……小、小人斗胆，光是打造这么一座金像，就已经带给领民们沉重的负担。听闻平民之中，已经有不少村落只能以旅人或亲族的人肉果腹。假设您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再打造四座金像……那……」

「人民会饿死，是吗？」

「是、是的……！」

「那正好。」

「咦……！？」

奥斯卡听见领主出人意表的发言，瞪大双眼。

古斯塔夫无视奥斯卡的惊愕，仍然满怀敬爱地仰望黄金像，歌颂般地说道：

「骑士献上汗马勤劳，为陛下尽忠；

贵族妥善治理陛下赋予的领地，以此效忠陛下；

那么平民该献上什么，才能宣誓对陛下的忠诚？

既无智慧，更无武勇，如此卑贱的群众能以什么展现微薄的忠诚？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为陛下而死。」

「……！」

「人民没有财富，却必须为了陛下梳妆打扮，维持美丽的家园；即使心中不再有任何喜乐，仍然维持笑容答谢陛下。这才是人民应有的姿态。唯有绞尽这群卑贱之人的血肉，打造出如此壮观的黄金像，才能赋予它意义。」

就古斯塔夫所言，黄金终究只是会发光的石块。

与粗鄙的铜块、石块相去无几。

以这种东西打造出皇帝的相貌，原本只是一种亵渎，天理难容。

但是用来打造黄金像的黄金，不是普通的黄金。

这些黄金是人民削肉到骨搜集而来，如同生命的结晶。

「这块领地上的人民将忠诚灌注在这座黄金像之中，所以它才能成为吾等对伟大的陛下效忠的证明……！奥斯卡，你明白了吗？」

漆黑的双瞳缓缓望向奥斯卡。

奥斯卡打从内心不停颤抖。

他的双瞳中既无对皇帝阿谀奉承的企图，也无自我彰显的慾望。

一切都是为了皇帝。

那硕大的黑曜双眸有如纯真男孩一般，眼中只有对皇帝无偿的敬爱。

「正如您所言……」

奥斯卡满怀恐惧地服从古斯塔夫，内心再次肯定。

（……这位大人的忠诚绝无虚假。

古斯塔夫公爵的心中毫无私慾。

他只想为了皇帝陛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下令维持领内的景色、打造黄金像，全都是为了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若是要他去死，他也会面带喜悦地自戕而死吧。）

……他的心灵、尽忠职守的态度，在在都与「豪杰」二字十分相配……

（但是……他身为执政者，却是愚蠢至极……！）

再过不了几年，古斯塔夫领地就会灭亡。

做为纳税人的平民死得一乾二净，贵族们也维持不了生计。

不能再继续让这个男人坐在总督府内。

所有平民、贵族，都会死在这个男人惊世骇俗的忠义之下。

（必须儘快执行『碧之团』的计画……但那把《神枪》是计画的一大阻碍，枪体维持在凝聚状态根本无法破坏，该想个办法……）

奥斯卡暗地思索如何背叛古斯塔夫。而就在此时——

「话说回来，奥斯卡啊。」

古斯塔夫改变话题，对他说道。

「呃、是！」奥斯卡误以为对方发现自己的异心，心虚之余答覆的嗓音不小心高了八度。

不过，奥斯卡逃过一劫。

「芬道夫领地内的叛乱已经镇压完毕了吗？」

古斯塔夫提起的话题与他肚子里的计画完全无关。

（啊，是那件事……）

奥斯卡在心中鬆了口气，开口答道：

「关于镇压叛乱一事，布伦哈特侯爵与阿克莱德侯爵已经讨论完毕。现在已经一步步将粮草运向路卢克关卡，并于山脚集结兵力。待融冰之际，行军路线可以使用之后，十万兵力将会跨越路卢克关卡，一口气涌进芬道夫领地，将藏匿在多蒙特的逆贼们全数刬除。」

有效利用开战前的时间整顿后勤，做好万全準备。

阿克莱德侯爵从先帝时代便享有智将的美名，果真名不虚传。

奥斯卡讚美大军指挥——阿克莱德的手腕，接着向古斯塔夫说明军队现阶段的行动与方针。

——不，他是「正要」说明。

但是——

「等等。」

古斯塔夫出声阻止奥斯卡继续说下去。

他的语气、声音，让奥斯卡顿时背脊一寒。

他的嗓音，令人联想到冬季深山之中寒冷刺骨的暴风雪。

奥斯卡感觉周遭的空气瞬间冻结、凝聚，然后碎裂。

他的心中升起一股糟糕透顶的预感。

紧接着——

「……融冰之际？你说融冰之际？

也就是说，布伦哈特和阿克莱德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吗？

我下达讨伐命令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

那群害虫践踏了皇帝陛下神圣的领地……

而你们竟然放那群害虫随意肆虐了一个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咿、咿咿咿咿咿！！！！」

奥斯卡的预感很準确。

古斯塔夫形同恶鬼地大吼，焦躁不安地左顾右晃，猛抓自己的头髮，指甲撕扯着头皮。

「我……我实在是太没用！太无能了！我身为北部四领的总督！居然、让毒虫盘踞在皇帝陛下的领地上长达一个多月……！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情绪激动地高声惨叫，最后跪倒、趴伏在黄金像前方——

——额头使劲砸向坚硬的石造地板。

「领、领主大人！？」

「皇帝陛下，小人真是、真是难辞其咎啊啊啊啊啊啊啊！如此失策！小人、小人究竟该如何赔罪……！唔喔喔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而且不只一次。

古斯塔夫痛哭流涕，额头毫不留情地猛撞石地板。

儘管他皮破、肉绽、血流如注，仍然一次、又一次使劲磕头。

「咿、咿咿……」

他失控错乱的模样，已经超出奥斯卡的理解範围。

无法理解的现象，只会成为人们恐惧的对象。

古斯塔夫的举动令奥斯卡胆颤心惊。

他无力地瘫坐在地，甚至连尖叫也叫不出声，只能傻傻凝视发狂的主人。

最后——古斯塔夫终于停止磕头，呼唤脚软的僕人。

「……奥斯卡。」

「有、有有有何吩咐——！」

「去我的寝室，把《怒日炎枪》（Rage soleil）拿过来……」

奥斯卡闻言，满脸惊恐。

「您、您该不会打算现在就使用《神枪》……！？」

「我叫你拿过来你没听见吗这个蠢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遵、遵命————！」

古斯塔夫满脸是血，彷彿厉鬼般嘶声怒吼。奥斯卡吓得立刻冲出房间，奔向古斯塔夫位于不远处的寝室。

一把鲜红、枪身隐隐鼓动的长枪，就供奉在寝室深处的支架上。奥斯卡来到长枪前方。

古斯塔夫的英勇传说中曾经出现的《天之焰》，其真面目就是这把长枪。

《怒日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