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生为夜光月家的一员,白夜的不幸便已开始。
到白夜开始怀有这种想法为止,其实并不需要太多时间。
自古以来就存在于美景原市的夜光月家,和御花田家同样都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以家中长男身分出生的白夜,自幼便在双亲、周围人们的热切期待中长大。
「不要当个废物。」
这是白夜父亲的口头禅。
除了学习各式各样的才艺,学业方面也聘请家庭教师专门指导。结果,在学生多为贵族、豪门子弟的名门小学入学考中,白夜漂亮地通过了考试。
白夜开始对这种随时要求有最佳表现的生活感到难以忍受,可能是看到其他同年龄孩童在外嬉戏之后的事情吧。
宛如在反映他的心情,白夜的成绩开始下滑。因此受到父亲责骂都还算是小事,严重时甚至有遭到暴力对待的情况。
不论身处何处都充满痛苦,心灵没有片刻能够休息。
即使如此,当时的白夜还是怀抱着「必须设法响应众人期待自己维持顶尖」的想法。这是因为,白夜从小就听着「你与其他人不同」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长大。
在国中入学考试时,白夜失败了。
连考多间私立学校都落榜的白夜,最后选择了当地的公立国中。可能是已经养成习惯了吧,白夜依然十分用功,但是当他向父亲报告自己在期末考拿到全校第一名时,结果却遭到对方痛殴。
比白夜小两岁的御花田家长女则与白夜不同,丝毫不负其「才女」之名,在各方面都有相当出色的表现。博得周遭人们讚赏,自由自在成长的蝶蝶,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少女。
某天,白夜经过走廊时,听到蝶蝶和朋友聊起,她之所以进入公立国中就读,完全是自己的意思。
这时,一个想法浮现白夜心头。
现在的生活,有哪件事是我自己决定的吗?
进入美景原高中就读,是白夜有生以来初次尝试的反抗。他心想,如果能够在这个自己选择的地方保持第一名,有一天或许就能够博得父母亲的认同。
然而,在学业方面,白夜始终无法赢过四十万奏。
因为不想承认在心中蠢动的灰暗疑惑——自己似乎变成了父亲最厌恶的废物——白夜一直不肯正视现况。
入学后第二年。
「宣言」发布,全校学生都成为超越者。
夜光月白夜获得的异能,是能够从记忆中挖出精神面的痛苦回忆,并再度强制对方接受的能力。宛如象徵白夜至今为止以及从今以后的人生,是令人觉得前途无亮的黑暗之力。
在学业方面无法成为顶尖,既然如此,如果在世人瞩目的超越者之战中登上顶点,情况又会是如何?
到时,废物就是败给白夜的那些人,白夜自身应该就不是废物了吧?
不过,白夜的能力毕竟只是精神攻击,无法面对面与其他超越者对峙。所以,他决定趁他人的战斗结束后,从获胜者背后发动偷袭。
由于总是能够顺利得手,所以成了一种习惯。
升上高三后,白夜成为学生会干部,等级也达到了A级。
由于一切进展都相当顺利,让白夜有点得意忘形。对于入学后随即获得强大超越之力的蝶蝶,白夜也像往常一样从背后发动攻击,打倒了对方。
成功击败同样出身名门,与自己处境类似的才女后,白夜觉得,这下总算得以证明自己比对方优秀了。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倒在走廊上,嘴巴张开流着口水的蝶蝶,眼神空虚地看向较身旁白夜所在之处更远的地方。
「我的、人生……希望、能由我自己……来……决定……」
听到这句断断续续的呓语,白夜的表情顿时冻结,别说是移开视线,他甚至忘记眨眼,完全无法动弹。
因为白夜的能力是重新挖出过往痛苦记忆,所以,蝶蝶此刻的发言,正是她过去说过的话。这是夜光月白夜未能说出口的,表明勇敢决心的话语。
结果,白夜只证明了对方也曾和自己有过相同挣扎,但最后选择正面冲撞,成功赢回自身未来之事。
这个少女因为不想成为废物而努力奋斗——自己却怀着想逃避困难的心态,用卑劣至极的方法加以眨低,让对方痛哭失声。
为了逃离摆在眼前的现实,白夜将视线转向窗外,随即看到自己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身影。
那里只有一张扭曲到极点的笑容。
夜光月白夜,是个废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声之中,混杂着白夜至今为止始终视若无睹,累积在内心的某种事物。少年自己创造出的理想幻影「夜光月白夜」,正缓缓沉入烂泥底层。
白夜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自己似乎超越了某种事物。
当白夜回过神时,发现身体已经变成了黑气,能力有所强化。这个只出现在他身上的变化,足以让白夜相信,自己正是发布「宣言」的神所遴选之人。
夜光月白夜之所以将最强宝座视为目标,其实是为了证明周遭都是比自己更差劲的废物。
——最高级的废物,只要有老子一个人就够了。
超越者管理室设立的医疗设施,就位于宿舍地下。从天花板到墙面以至于地板,在全都涂成白色的走廊中,文乃正撑着拐杖行走。
虽然文乃的身体已经在药物治疗下逐渐恢複,但因为对精神方面的伤害没有效果,所以他的脚步依然不稳。走在文乃身旁,适时支撑他摇摇晃晃身体的人,是四十万奏。
现在是《夜王》登上所有能力者顶点,经过七小时后的早晨时刻。由于战斗直到深夜才分出胜负,所以即使已经到了早上,治疗仍未完全结束。
「……伤口、还会痛吗……?」
身为让文乃身负重伤的犯人,奏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含有自责之意。为了不让对方担心,少年刻意以比较开朗的声音回答。
「没问题,现在已经一点都不痛了。」
虽然精神层面的伤痛还是多多少少折磨着文乃,但肉体面则已拜止痛药之赐不再感到任何痛楚。不过,还没有拆线满身都是缝合痕迹的身体,在轻薄病人服的磨擦下,意外地让人觉得相当痒。
两人在某间病房前停下脚步,病房的名牌中也包括「天枷杏奈」这个名字。已经掌握室内状况的文乃,伸手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边叹气边打开了门。
「啊,大哥!」
首先进入文乃视野的人,是《加速》御厨隼人。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比文乃等人更早被送到这里,所以现在从铁管椅上起身的隼人,已经是完全康复的状态。
「太慢了!你这个人实在是无药可救耶……」
御花田蝶蝶以双手交抱胸前的姿态站在房间一角。虽然她的神色中带着些许感到安心的感觉,但似乎也相当不高兴的样子,小小的脸颊高高鼓起。
「蝶蝶,你的伤还好吧?」
「你以为我是谁啊?那种程度算不了什么啦……而且之前就已经挨过一次,会长的能力好像是会产生耐性的类型。」
「这样啊……」
已经读过关于蝶蝶痛苦模样叙述的文乃,没有更进一步追问。虽然蝶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的脸色还是不太好,明显看得出是在逞强。
「……小文。」
在奏的催促下,文乃暂时打住与另外两人的交谈,走近病床。
躺在床上的杏奈,现在还处于白夜能力的影响下,脸上露出苦闷的表情。她的额头满是睡眠时流出的汗水,让头髮都黏在上面了。
「大姐的野心,结果还是没能实现。」
听到隼人沮丧地这么说,蝶蝶也低下了头。
自「宣言」发布后一年多,让人觉得既漫长但也短暂的超越者之战,最后由夜光月白夜胜出——早报、晨间新闻都以大篇幅报导此事。
杏奈的战斗,结果以「败北」收场。
「那么,渡良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文乃一边以手指拨开黏在杏奈额头上的头髮,一边运用复活的《六行视》之力,反覆阅读过去的文章。
病房内陷入沉默,只剩下杏奈不规则的呼吸声,众人都在等文乃开口发言。
在旁人眼中看来,文乃现在或许像是满心怜爱地拨弄着杏奈的髮丝吧——至少奏是如此认为,她非常专心地凝视着文乃的手指。
「……不,还没结束。」
「大哥,你说还没结束是什么意思!?」
「小声……这里是、病房……」
听到奏提醒,隼人急忙按住自己的嘴。文乃没有理会隼人,开始说明自己的想法。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在我倒下,蝶蝶也被打倒后……杏奈战斗时的事情。那时,对于夜光月展现的能力,杏奈说了『拜託告诉我』这句话。」
「……这就怪了。」
因为听不懂男生们话中的含意,所以蝶蝶以眼神示意文乃继续说。
「这家伙……天枷杏奈绝对不会向别人低声下气求教。虽然她是个又笨又只有踢人比较厉害的暴力女,可是也很有自己的原则。」
「大姐的自尊心相当强呢。」
「那姐姐大人为什么会这么说?」
答案只有一个。
就是为了让文乃读到。
为了把自己和夜光月战斗所得的情报,交付给之后清醒的文乃,让他能够战斗。
「真是,『这样一来舞台就都準备好了,要打的话就选晚上,剩下的就拜託了』……这是杏奈你最后说的话吧……?」
对于这个问题,仍处于恶梦中的少女无法提出答覆。
「可是……就算……拜託、小文……也、太迟了……因为……会长、已经、获胜……」
「没错,这就是杏奈恐怖的地方啊。」
除了文乃之外的三人,同时整齐地将头歪向一边。
「她是在争取时间啦。一方面是为了我,引诱夜光月说出战胜他的关键,一方面也是在设法达成自己的目标,她在等半夜十二点来临啦。蝶蝶,你知道我们放学后的战斗限制时间吗?」
「……!从管理室的广播开始,到晚上十二点为止!」
「已经先响了喔。从杏奈被黑气吞没到她昏迷之前,学校的钟声就已经响了。」
不论是处事或对人,同样都不可以只看表面。
在文乃的人生中,天枷杏奈就是这句话最好的例子。
「啊——可恶!她之所以要和奏姐、《狮子绅士》约在晚上十一点这种半夜时段决战,应该就是考虑到夜光月可能出现的安排吧。这家伙真的是什么事都不跟别人讲吶。」
不管是对策、诡计或战斗的落幕方式,全都是杏奈自己在企划,所以对于只是协力者的文乃,她总是到了最后关头才告知内容。
面对睡梦中的杏奈,文乃一再以手刀轻敲对方的额头。
「啊,大哥……?」
「这个傻瓜,事先说清楚嘛,我也已经算是如假包换的共犯了吧。」
文乃深深叹出一口气,吹动了杏奈的头髮。
「如果姐姐大人是在超过十二点之后才落败……因为时间外的战斗胜败不会列入记录,也就是说,姐姐大人其实还没输?」
「就是这么回事。夜光月的能力从发动到对方倒下为止,中间还需要一点时间。因为钟声是在杏奈被黑气吞噬后才响,所以大家都误会了……不过,夜光月本人应该早就发觉了吧。」
「这样的话……大姐完成治疗回到学校后,一定马上就会被会长盯上吧。」
任何人的力量都无法对其造成影响,绝对的超越者《夜王》。
对于只能使用「踢腿」这种物理攻击的杏奈而言,白夜可说是最不适合的对手。就算髮生什么万一,她大概还是没有胜算吧。
如果要让杏奈成为最强,势必要有某人先击败白夜。
然而,就算现在病房中的所有人都以万全状态同时上阵,能否获胜也还是未知数。在限制时间快结束才开战的手段,恐怕也不能再用第二次了吧。
这次再落败,最强宝座就会确实决定了。面对背水一战的情势,病房内的超越者们都找不出能够突破困境的策略,只能保持沉默。
除了渡良濑文乃之外。
「接下来就轮到我上场了,是吧?」
杏奈已经把接下来的事情託付给自己,既然如此,就代表她留下来的诸多提示中,肯定包含扭转局面的方法。
虽然自己与杏奈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每分每秒都非常充实——文乃心想,不论面对多么艰困的状况,身为搭档的自己,都应该要比任何人来得更加信任对方才是。
「隼人,你逃离《狮子绅士》的时候,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心情吗……」
稍微犹豫一小段时间后,隼人才以像是边说边确认的样子慢慢开口。
「我一直很害怕这个能力,因为发生过自己跌倒的意外,觉得很悲惨又很丢脸……但是我觉得,就算是这样的自己,应该也能为大姐做些什么……结果又失败……」
众人专心听着隼人微微低头道出的独白。当所有人都感受到他言辞中渗出的苦涩时,隼人才终于抬起头。
这时的他,脸上带着已经摆脱一切迷惘的表情。
「那时,大姐她对我这么说——说她相信我。不管再怎么悲惨、难看,她还是愿意相信我的力量……当我跟大姐的视线碰在一起时,我觉得她就是这么说的。」
隼人难为情地抓着自己一头金髮的模样,纯情到让旁观者也觉得有点心痒难搔的地步。
「所以,该怎么说呢……我也变得想试着相信自己看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真是……看你害羞成什么样子。」
虽然蝶蝶语带批判,不过嘴上挂着微笑。在同样露出微笑的奏身旁,文乃低声自言自语。
「超越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