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充斥着战场的硝烟与热气,场内却被冰冷肃杀的气氛所支配。
宽敞辽阔的房间,却又维持石造建筑物特有的粗犷。
没有任何不必要的缀饰,这向来是战议场的惯例。房间里面就只有设于正中央的大型圆桌、二十几张座位,及挂在墙上的旗帜而已。唯独墙上的旗帜綉有利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编织而成的家徽,成为唯一允许出现在现场,藉以振奋士气的装饰。然而现在……应该说事到如今,却酝酿出异常沉重的空气。
战议场共有一名文官、三名女官,及三名骑士。
相较于宽阔的空间,人数实在少了些,凝重的寂静因此成为更大的压力,袭上众人的心头。他们并非被下达了不準说话的命令,只是正在竖耳倾听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
剑戟的声音、怒吼的声音、军靴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成……战争的声音。耳中偶尔听见宛如远方落雷的沉重巨响,应该是破城槌的声音吧。
这些声音逐渐却又确实地愈来愈响。
足以传到位于城堡深处的战议场。
于是——
「……陛下!」
或许是听见了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其中一人突然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接下来的瞬间,战议场厚重的门扉彷佛被撞开似地左右开启。出现在门后的魁梧身影映入眼帘,文官和女官无不鬆了口气。
「国王陛下……!」
身上穿着做工精緻的连身盔甲,深红色的披风翻卷飞舞,一名壮年男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向位于战议场正中央的圆桌。原本男子就处于体力和精力都达到巅峰的年纪,不过除了单纯的成熟之外,这名男子浑身上下流露出其他特质。
他是个国王,也是个武人,光从行走的仪态就能够得知。
「抱歉,準备战斗花了点时间。」
将夹在腋下的头盔放在圆桌上,男子——国王环视在场众人。
「各位也不碍事吧?」
举起一只手制止準备躬身行礼的众人,国王如此问道。
在场众人同时点了点头。然而一国之王在位于城堡深处的战议场询问大家是否安好,局势显然已经十分紧迫,敌军随时可能如雪崩一般冲进城内。
「薇若妮卡,你明白现在处于什么情况吧?」
在国王询问之下,一名女官轻轻点头。
不,这名女子不是女官。她身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穿着官吏服装,异于其他王公贵族,看起来有些朴素,然而端正的五官及一头的红髮却跟国王有几分相似之处,显然是有血缘上的关係。
「是,卑鄙的斯坎兰蛮族居然对我国的王都发动奇袭——」
「敌人就快要杀进来了。」
国王打断爱女——也就是公主的话头。
这句话只是承认事实,听起来却是格外沉重。
「现在不是保留战力的时候,我也要上战场。」
战议场内起了一阵骚动。
原本应该瀰漫着悲壮的气氛。毕竟一国之主亲自仗剑奔向战场,等于是宣告已经没有退路了。
然而战议场中所有人的脸上,都隐约浮现出一抹希望的光彩。
这个国家的国王迦烈特·沃尔范登是个活生生的传奇。
他是王族,生来就是掌握大权的人。在权力与财富所保障的安逸之中,就算选择了怠惰的人生,也不会惹人非议。然而他对此嗤之以鼻,决定将自己锻练成更像是武人的王族。
前任国王在位期间,他也积极参与边境叛乱及国境纠纷的镇压行动,跟着其他士兵在最前线仗剑杀敌。与生倶来的天赋,再加上在实战中磨练出来的战斗技巧,令他虽然身为王族,其战技在众人眼中已达高手境界,功绩威震邻国,『沃尔范登有个骁勇善战的王子』更是蔚为话题。
登上王位、娶妻生子之后固然收敛了许多,以好丈夫、好爸爸及好国王的身份推行德政,然而他并未忘却自己骨子里依然是个武人,许多家臣都曾经见到,国王每天早晚在城堡的中庭挥剑苦练。
「父亲大人!」
薇若妮卡趁势开口。
「我也要一起去!爷爷,把我的盔甲和武器拿来!」
薇若妮卡·沃尔范登——
『有其父必有其女』——薇若妮卡是个血气方刚的公主,这是许多家臣在私底下苦笑议论的说法。
为了向自己所尊敬的父亲看齐,身为女子的她从小习练武术,年满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跟普通的士兵持剑互击,而且还斗得难分难解,造诣可见一斑。母亲于幼时逝世之后,迦烈特就成为薇若妮卡挚爱的唯一家人。除了血脉相连的关係之外,为了让自己成为言行举止都足以跟迦烈特·沃尔范登匹配的女儿,或许也是薇若妮卡长久以来一直锻炼武艺的原因。
家臣也好,父王也罢,大家都很疼爱这个勇敢的公主。
「薇若妮卡,你几岁了?」
迦烈特反过来冷静地询问。
「啊?……不、不对,我满十五岁了,已经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的年纪!」
意外的问题固然让薇若妮卡感到困惑,不过她还是如此回答。
迦烈特微微一笑,点点头,旋即望着上头装饰着王国旗帜的战议场墙壁开口说话。
「克莱尔、特劳德曼,女儿拜託你们了。从近卫兵挑几个人吧。」
「陛下……?」
听出了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两名骑士和薇若妮卡本人都变了脸色。
「父、父亲大人!我对自己的武艺颇有信心!如今在这座城堡以内,除了父亲大人之外,没有人可以让我沾到一丁点儿的泥土。不管是长枪还是长剑,绝对都不会——」
「不行,你的战场不在这里。现在只能逃走。」
迦烈特断然说道。
薇若妮卡为之语塞。父王要她逃走,除了他认为这场战争将会落败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
然而这对薇若妮卡而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父亲决定亲自上阵。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父亲,人称活传奇的父亲。只要父亲高举长剑冲上前线,蛮族士兵势必将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薇若妮卡对此深信不疑。
「……公主大人,请这边走。」
薇若妮卡身边的老骑士对她说道。
「爷爷」
惊讶之余,薇若妮卡回过头来看着只有一只眼睛的老骑士福克·特劳德曼。
他是从年轻时期,就跟着父王南征北讨的沙场老将,深受迦烈特的信任。
自从被弓箭射瞎一只眼睛,他就退居幕后,担任薇若妮卡的侍卫。薇若妮卡傲人的武艺有几分是源自父亲,其他都是他所传授的。
如今连他这样的人物,也认为这场战争必败无疑?
「拜託你们了。」
留下这句话之后,迦烈特旋即转身离去。
薇若妮卡试图朝父亲的背影搭话,却迟迟说不出口。迦烈特的背影清楚拒绝了女儿的跟随。这是薇若妮卡打从懂事以来就一心追随的背影,如今她十分清楚这个背影所透露出来的含意。
「父亲大人——」
「……公主大人。」
薇若妮卡怅然若失地目送父亲离去,老骑士则是牵起了她的手。
●
逃脱路线必须行经城堡附近苍劲茂密的山林。
就位置而言,刚好是在可以斜斜地俯视城堡的地方。
这里战马无法进入、地形特别崎岖、非常不适合行军,不会被敌军选为奇袭的路线。应该是没有遭遇敌军的疑虑。
来到这里之后,大概就安全了。
如此判断的福克宣布队伍暂时休息。由于逃脱路线有很多地方必须趴在地上爬行,薇若妮卡及担任护卫的几名骑士都已经累坏了。
「父亲大人……」
即使如此,薇若妮卡还是爬到可以俯瞰城堡——俯瞰战况的地方。
她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重新检视自己所熟悉的『家』如今成为什么模样。
「………!」
薇若妮卡为之屏息。
城堡被无数的士兵团团围住,数量超乎她的想像,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一涌而上的军队,肆无忌惮地破坏城堡的各个角落。
简直就像是洪水。
耸立在地面的城堡被蠢动的士兵所吞没。母亲爱不释手的庭园、之前跟父亲一起修练武艺的中庭,全都被敌人的军队踩在脚下。等到敌人退兵之后,恐怕什么也没剩下吧。这简直就是蹂躏。
城中的守军拚死抵抗,然而攻击方赢在气势,而且增援部队源源不绝地抵达现场。防线一步一步地往城堡的方向退缩。
可是——
「父亲大人……!」
防守方的士兵突然欢呼了起来。
父王所指挥的近卫骑士团出现在战场上。虽然比不上父亲,却个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即使面对排山倒海般的敌军,他们依然无畏无惧地冲上最前线,驱散敌人的杂兵。
「啊……」
颓势已现的沃尔范登王国稍微重振了士气,这点就算是隔了一段距离的薇若妮卡也感觉得到。人称活传奇的武王站上了最前线,跟基层士兵并肩作战。而且他的武艺更是登峰造极,即使是传说中的描述也不足以完整形容。
这已经不是一击必杀的层次。
每当迦烈特挥动长枪,总会有两、三颗首级飞上半空中。
迦烈特攻得敌人措手不及,瞬间击毙十几名敌兵之后,他又率领近卫骑士团深入敌阵。士气大振的士兵纷纷跟在后面,逐渐在包围城堡的敌军阵形杀出一个缺口。敌人顿时乱了阵脚,在面对迦烈特的时候出现恐惧、惊慌及逃命的反应,甚至还有人不慎跌倒被自己人活活踩死。独自一人就能产生这种威力。这才是所谓的奇蹟,所谓的传说。
迦烈特·沃尔范登的参战,确实改变了战况。
可是……
「……啊!」
薇若妮卡忍不住惊呼一声。
一开始出现破绽的不是迦烈特,而是在他身边巩固防线的近卫骑士。
即使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依然是普通人。不管指挥官迦烈特发挥出再怎么强大的领导魅力,产生的力量依然是有极限的。
而且……迦烈特实在是强过头了。
面对敌人依然毫不畏惧,接二连三击毙敌军的结果,就是迦烈特及近卫骑士团过于深入敌阵。最终近卫骑士团被迫形成国王一马当先的细长队形,承受来自侧面的攻击,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落得被包围起来的下场。
敌军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并排成一列的长枪,就像是準备将猎物撕成碎片的下颚,折磨着孤立无援的迦烈特及近卫骑士团。
然而迦烈特并未退却。不,应该说无路可退。
他鼓舞己方士兵,持续跟敌人作战。
只是身边的近卫骑士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敌人阵亡的人数虽然更多,后面却还有源源不绝的部队持续涌上前来,彷佛杀也杀不完似的。
尸横遍野。敌我双方的尸体堆积如山,其中不乏受伤倒地之后遭到践踏而亡的尸体,这些障碍物增加了移动的难度。
有人说,步法是武艺的精髓。一旦步法受到限制,再怎么强大的武艺也会威力减半。看在薇若妮卡的眼里,迦烈特和近卫骑士团击毙敌军的气势确实是大不如前。
最后——迦烈特的长枪终于折断了。
「父亲大人……!」
薇若妮卡的声音近乎哀鸣。
迦烈特立刻抽出长剑,继续应战。
可是迦烈特和他麾下的将士显然屈居劣势。
敌人一波又一波地杀至眼前。
即使是名匠之作,长剑也在不久之后断成两截。
迦烈特的动作也明显迟钝了许多。
人称武王、活传奇的迦烈特,也不过只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最后——
「……!」
一柄长枪从盔甲的接缝刺入他的腹部。
如果是一对一的情况,迦烈特绝对不会来不及反应,毕竟对手只是个普通的小兵罢了。然而多数的暴力足以毁灭英雄,相较于手持名剑的孤身剑术高手,还是投掷石块的暴徒比较强。薇若妮卡目睹的这一幕,清楚剖析了这个道理。
被长枪刺中之后所产生的空档,导致又有十柄以上的长枪接踵而来。
理应保护国王的骑士,已经连一个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