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拉·金德尔总是不满足于现况。
她来自有权有势的贵族家庭,拥有过人的外貌以及才华,从小到大总是高高在上,对他人颐指气使。而且旁人不但容忍这种行径,甚至还表示肯定。
安洁拉的母亲虽是女流之辈,却击败了平庸驽钝的兄弟成为金德尔家族的领导人,甚至对于入赘的夫婿也多半抱持着鄙夷的态度。安洁拉的父亲对于这种待遇并无异议,本身也以侍奉安洁拉母亲的僕役自居,而不是伴侣。这在向来将男尊女卑奉为圭臬的贵族社会当中无疑是个异数,不过安洁拉的母亲就是这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女中豪杰。
在这种父母的养育之下长大成人,安洁拉自然被教育成不让鬚眉的才女,而且也交出了不负众望的成绩。
当初之所以加入哈利斯真教会传教骑士团,也只是为自己的学习经历镀金。
除了智能过人之外,武力也得傲视群雄。安洁拉必须证明自己在各方面的能力都凌驾于男性之上,因此从小就习遍各种武术。进入传教骑士团之后,即使面对边境的蛮族、地神、亚神或是异兽之流的怪物也是毫无惧色。
不过……安洁拉的内心深处总是存在着某种『渴望』。
总是觉得不够。总是无法满足。
安洁拉不知道自己到底渴望什么,这点更是让她陷入了焦虑。
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要知道那是什么就好。自内心深处涌现而出的情感冲动十分单纯,不过也因此而特彆强烈,所以才一直保留了下来。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显然是无法得到。安洁拉很清楚。她心知肚明。
因此她为了哈利斯真教会的任务奉献出全副心力,只为了忘却内心的渴望。安洁拉背诵教典,为了宣扬福音而四处奔走。她是个虔诚热心的信徒,赢得了周遭旁人的讚歎。
不消多久的时间,她就跃升为传教骑士团的副团长,领导众多愚蠢的男人。金德尔家族的雄厚背景固然是原因之一,不过以二十岁的弱冠之龄荣登副团长的宝座,安洁拉本人的才华以及努力也是功不可没。
可是……
「…………」
睁开双眼一看,自己正位于昏暗的房间之中。
石造的墙壁直接裸露在外,是毫无修饰的寒酸空间。空气中瀰漫潮湿的霉味,大概是地下仓库之类的地方。
「…………」
眨了眨宛如猫眼一般眼角上吊的眼睛,安洁拉叹了口气。
得先确认身体的状况才行。于是安洁拉挪动双手,依序触摸自己的脸部和身体。
这当然不是为了确定自己平安无事。
这是为了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恶梦,而是赤裸裸的残酷现实。安洁拉不知道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多少天了,每当她睁开双眼的时候,就会重複着同样的仪式。
全身上下残留跌打损伤所造成的疼痛。右手臂的伤势虽然不重,却也传来明显的痛楚。手脚并没有限制行动的刑具,不过原本穿在身上的传教骑士制服倒是被剥了下来,大概是基于可能藏有武器的安全考虑吧。对方另外给了安洁拉一件极度简约的套头衣……严格说来不过是将一块布折成两半,在衔接的地方绑上几个绳结罢了。称之为破布,也一点都不为过。
移动的时候稍有不慎,胸部或是臀部可就春光外泄了。
或许是因为身处地底的关係,环境看起来虽然满冷的,温度倒也不是那么低。而且对方提供了一件破破烂烂的毛毯,还不至于受冻。平常会来到这里的只有一个负责送餐以及清理尿壶的少女,还有一个应该是负责监视的女佣兵,这副模样倒也不必担心被男人撞见,不过这依然是一大耻辱。
简而言之,就是残兵败将的遭遇。
「呜…………」
边境之地——弗里多兰多。
战功彪炳的安洁拉在这里首度栽了个跟斗。
安洁拉所隶属的第九传教骑士团,正在执行教化远征的任务。
哈利斯真教会的威势固然如日中天,距离王都遥远的边境之地却不在圣光笼罩的範围之内,当地还是有许多信奉邪神的蛮族。
这就是所谓的地神信仰。
被称为地神的这种『神』,以人类为食粮。
吞食人类之后获得力量,然后将部分的力量回归土地。
被还原的力量丰腴了土地,原本不宜居住的贫瘠土地成为人类定居的地方。当然这些名叫地神的怪物并不是为了人类而丰腴土地,纯粹只是利用肥沃的土地吸引人类定居,进而建立起体制,促使人类以献祭为名提供『饵食』。
也就是说……那些怪物把人类当成家畜来豢养,光是想像就令人作呕。
真是可悲。
即使是为了求生存,甘于被当成家畜来豢养也不应该是人类的生存方式。
不少蛮族至今仍将如此愚蠢的信仰奉为圭臬,为了向他们宣扬哈利斯真教会崇敬至高的教义,许许多多的伟大骑士被派遣至边境之地。他们就是所谓的传教骑士,将这些人组织起来的军团,就是所谓的传教骑士团。
安洁拉当初就是以第九传教骑士团副团长的身份,率领部下进军这座边境城镇弗里多兰多。这次的行动带有神圣的使命,目的在于让邪教根深柢固的野蛮城镇见识神意的存在。
没什么好担心的。
守护圣人像是传教骑士团的终极武器,足以在一对一的决斗当中消灭地神。这次的行动投入了两具守护圣人像,完全没有失败的可能——理应如此。
然而安洁拉和她的部下却落得惨败的下场。
守护圣人像遭到破坏,部下四处逃窜,最后连身为指挥官的安洁拉都受伤被俘。
之后到底过了多少天,安洁拉并不清楚。
刚被俘的前几天,安洁拉因为伤势所引起的高烧陷入昏迷,而且这座地下仓库没有对外的窗户,分不清白天和晚上。地下仓库的出入口虽然在门板上设有手掌大小的窗口,却只看得到疑似油灯的微弱火光,安洁拉只能从送餐的次数来判断一天过去了。
「……真惨……」
安洁拉的喃喃自语,并没有特定的对象。
来自知名的贵族世家,从小就是众人争相吹捧的才女,进入哈利斯真教会成为传教骑士之后也是一路扶摇直上,并未留下任何的污点、失败或是停滞不前。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诚如自己所描绘的理想。
如今却遭受到如此屈辱的待遇。
伤势获得了治疗,餐点也定时提供,这都不是胜利者对待敌人——而且还是残兵败将所非得履行不可的义务。换个角度来看,弗里多兰多之所以让安洁拉活下来,主要是认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不管愿不愿意,自己将让敌人得利。
光是想到这里,安洁拉就感到一阵噁心。
天大的耻辱。
一切的一切都是——
「那个男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的面孔。
那个白髮的少年,就是让安洁拉的处境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
「<苍钢的冒渎者>……!」
以人类姿态现身的怪物。
当初就是那个男人独自破坏守护圣人像,击溃了传教骑士团。弗里多兰多的居民以及女佣兵固然也从旁协助,但相较于那个男人所发挥的力量,贡献度可说是微乎其微。
男人将足以灭神的守护圣人像摧毁殆尽。
那个男人的长相盘据脑海挥之不去。安洁拉知道自己打从心底畏惧那个男人,这对她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接受哈利斯真教会的教诲之后,自己成为圣光普照的传教骑士,敬畏的只有天上的神。
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唔……!」
无处宣洩的激动情绪让身体不停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安洁拉听见有脚步声接近这座『监牢』。
「……?」
讶异之余,安洁拉望向门扉。
原本以为是送餐或是更换新的尿壶,不过脚步声不一样。人数比平常多,应该有三个人,而且脚步声的间隔特别长,这代表对方是手长脚长、高头大马的人物。
于是——
「——是你!?」
推开厚重木门之后现身的人物,正是安洁拉多次在脑海中想像的<苍钢的冒渎者>。
身形又高又瘦,站立的姿势却是强而有力,感受不到一丝孱弱。五官分明的面孔带着些许的稚气,却有一头宛如老人的白髮以及赤红的血色双瞳,格外突显出令人联想起『死亡』的特徵。
没记错的话,名字叫做天野行成。
自从成为阶下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安洁拉·金德尔——是吧?」
微微侧头的行成主动开口。
这种略带讥讽却又从容不迫的表情,令安洁拉感到难以忍受。对方充分理解自己的地位远在安洁拉之上,而且还刻意让安洁拉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
面目可憎。令人全身颤抖的面目可憎。
难道就没有办法将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扭曲成痛苦或是屈辱吗?若真能办到,应该是大快人心吧。过去将安洁拉视为一介女流的男人全都被她反将了一军,不过这对现在的安洁拉而言显然十分困难。
「伤势痊癒得差不多了。」
行成打量着安洁拉的右手臂。
「所以我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哼!我不需要、也没必要回答蛮族的问话。」
回答的同时,安洁拉刻意压抑自体内深处油然而生的莫名颤抖,之后又勉强挤出一抹嘲讽意味十足的冷笑。
「现在就立刻放了我!」
「唉……」
行成大失所望,叹了口气。
「这种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吧?严刑逼供不就好了吗?」
行成身后疑似警卫的女佣兵开口说话。
一头火红的头髮,全身散发出宛如野生猫科动物的柔韧气息。
她身高跟行成差不多,以女性的标準而言算是相当高。即使隔着一层衣物,从站姿和小动作还是可以看得出受过锻炼的结实体魄。不过用字遣词不像传教骑士那么典雅,称之为粗俗也不为过。
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金钱而战的卑贱之徒。
话虽如此,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偶尔流露出高尚的气质,让安洁拉感觉到一股奇妙的不协调感。或许出身是家道中落的贵族也说不定。
名字好像叫做薇若妮卡。
「严刑逼供……」
行成有些犹豫。
「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少在那边自命清高……」
安洁拉瞪视着行成。
「你明明就是<苍钢的冒渎者>——邪恶的屠夫!」
安洁拉知道行成的真面目。
他原本是被称为<御使>的存在。
被哈利斯真教会召唤至这个世界的灵体,代替教会展现奇蹟的力量,向全世界宣扬教会的理想。这就是<御使>的存在意义,跟传教骑士是可以划上等号的。
然而这个男人却捨弃了荣耀的天职。
甚至还背叛了哈利斯真教会,屠杀为数众多的信徒。细节的部分虽然被列为最高机密,不过前任教皇的驾崩以及传教骑士团领导高层的全面换血,也是肇因于行成——亦即<苍钢的冒渎者>大闹王都的关係。
「以<御使>的身份被召唤至这个世界,却公然反抗哈利斯真教会的叛徒、弃教者……一旦混入了污秽的杂质,再怎么神圣的仪式也会落得功败垂成的下场。实在是令人扼腕。」
「——污秽的杂质?」
行成双眉一皱。
这种反应让安洁拉心情大好,更是口无遮拦地大放厥辞。
「难得教皇猊下大发慈悲,让那个人从旁协助伟大的<御使>降临仪式——」
「你指的是什么?」
「还会是什么?」
安洁拉笑着回答。
「就是魔女啊,在你的受肉仪式当中担任见证人的那个魔女。」
「…………你是说伊鲁吉娜?」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那是伟大的前任教皇猊下所犯下的唯一过错,猊下不应该同情卑贱又污秽的魔女……」
「伊鲁吉娜是鍊金术师,她既不是见证人,也没有从旁协助——」
「嗯,我明白。前任教皇猊下想必是打算利用神秘的仪式,替那个叫做伊鲁吉娜的人擦亮被蒙蔽的双眼吧。然而那个魔女明明获得为正义觉醒的机会,却还是玷污了仪式,试图将<御使>据为己有!真是无可救药地愚昧、无可救药地卑贱——」
「——住口。」
「她最后不是腹部中剑死于非命吗?前任骑士团长真是太慈悲了,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她。污秽卑贱的魔女、背弃教会的叛徒,这种人应该被五马分尸拖去餵猪——不,甚至连放火烧死都太便宜她了!」
「我叫你住口。」
「不……反正魔女天性淫蕩,应该拿铁链把她锁在最下层的卖春窟,充当供人洩慾的奴隶,直到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之后——」
清脆的拍击声伴随着强烈冲击而来,安洁拉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