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结束,朝内大臣自南殿退下。
冥灭忽然想起在后宫内院时,跟老师上无聊的课时的幼年时期,「做这种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常说这种话,让老师很困扰,现在很想再度吼出同样的问题,他整个人横躺在宝座上,打了个大呵欠。
无聊透顶,朝廷大臣的脸已经看腻了,那些人看的是母后的脸色,而不是身为皇帝的他,幼帝登基,以摄政之姿扶持他的母亲·皇太后目前已不上早朝,但与她息息相关的人,在进谏冥灭时每每都会先开口提及「倘若皇太后也上朝——」
自己已经十八岁,他自负不论是身为皇帝或身为男人都已经够格了,不应该无法随心所欲,那些上个世代的跟班,总有一天也该除掉。
冥灭用手玩弄着颈环上的大宝石,那是帝国东部地方进献的珍宝,晶莹剔透蓝宝石,深得他的喜爱,摆在市集上卖不知可以卖多少,他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皇宫,仍约略晓得这颗宝石的价值——足以买几条人命,也可以僱用几个像毒蛇的男人,安排在宫里。
除了侍奉在宝座旁边的一名侍童之外,晋见之间还留有几个人,宰相中将·贝多——参与早朝的朝廷大臣中最年轻的一位。
确认到他,冥灭对侍童以手示意要他退下,宰相中将来到他面前跪下。
「陛下——」
「够了够了,只剩我们两人而已。」
冥灭以为儿时玩伴在开玩笑,咧嘴而笑。
贝多并没有笑。
「陛下,若您没认真听大臣们说话,会很困扰的。」
「干嘛,连你也要发牢骚吗?」
冥灭不悦地站起来,他认为贝多是这世界唯一的朋友,皇帝即位时,提拔他从侍童晋陞到宰相中将,也是为了回报长久以来的友情。
然而,最近贝多很啰嗦,常常会会劝他要专心治理朝政。
冥灭不懂政治,从宦官教师那里学到的只有如何看棒球比赛,如何和女人嬉戏,以及一点点管弦乐,十二岁即位以前,他一直被关在后宫,前朝的无落帝不允许任何有可能威胁皇位的人站上历史舞台,即便是自己的儿子,父皇驾崩后随即出后宫的冥灭是个只懂得玩乐的少年,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还有点判断能力,反省自己身为皇帝不能如此昏庸,然而,他却无能为力,朝廷大臣们和皇太后任何事都自行决定,冥灭的工作只有应允他们的要求而已,如此一来,便与在后宫里一直被宦官们要求做堕落的事情时根本没两样。
冥灭憎恨世界——把自己关起来的父亲,杀掉其他皇子为他的皇帝之路铺路的母亲,奉承巴结母后而串连一气的那些大臣,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
为了对这世界复仇,他索性更加沉迷于玩乐。
他走到能眺望外廷庭院的露台,冥灭使个眼色,贝多也以跪姿跟过去,他很喜欢这里的景色,精心修剪的草皮上,搭建着虏姆造型的亭子,高耸的城墙挡住了阿巴拉那的海风,庭园里的花草树木都在平稳的日照下得以好好休息,真教的祭日时,这个庭院会开放给帝都的民众,大白日帝国内,不对,应该全世界都没有规模如此庞大的公园吧,他深爱着帝国的子民,这是身为皇帝理所当然的心意,只不过,他仍未实际见过所谓的子民。
「今夜旃叶殿有比赛。」
他想缓和现在的气氛,比起严肃的话题,他更想和贝多像朋友一样地聊天。
「与令姊比赛的对象是晓霞舍吧,今年的晓霞舍打得很好哦,还被称是『攻城龙打线』呢。」
「我对棒球不了解。」
贝多的回答很短。
冥灭很失望,自己以前会和他两姊弟一起玩传接球,这表示贝多已经对棒球没兴趣了吧。
那么为何会觉得对他有愧呢?冥灭难得会把念头转向皇宫外的事。
「贝多,我问你,你会想打仗吗?」
「您是说……战争吗?」
贝多歪着头问。
冥灭大力点头。
「没错,就是战争,我国的攻城龙部队让平原上的敌营陷入火海。」
冥灭窃笑说,率领着冠顶全世界的帝国军攻城龙部队的,正是眼前的宰相中将,这点子不可能没有搔动他的心。
首都卡勒古卜塔尔的城墙被誉为难攻不破,攻破这墙的正是无落帝麾下的攻城龙部队,某位魔术师自黑暗世界召唤出火龙,以新式兵器的名义兜售,最初的客户是帝都的原住民·义教徒的教皇,然而,教皇却让魔术师吃闭门羹,另一方面,洞烛先机的无落帝却购下这火龙,他将攻城龙交託给拥有雷光将军别号的名将·骨咄,骨咄领着火龙攻城,受到火球攻击整个帝都被熊熊大火所吞噬,包含教皇与义教徒几乎全被烧死,冥灭一直认为这趣闻是历史的嘲弄。
跟他预料的想反,贝多的表情很阴郁。
「可是……敌人是谁呢?」
「那还用说,就是东部的佩布契穆帝国啊,谁叫他们企图抢夺我帝国的领土。」
「与佩布契穆间的纷争最近暂时都很平静,此外,由于预计今年夏天将是酷暑,派军一事也要慎重考虑,况且若攻打东部,西部的防守就会减弱,虏姆诸国何时会攻过来也不得而知,因为传闻义教徒对夺回帝都的执念仍稍未熄灭。」
冥灭已经没在听贝多说话,他人已在战场,如同父皇无落帝一般,与敌人对战的枪林弹雨中,驰骋沙场的身影,他偏爱的年轻俊美的禁卫军的将领,也在身后冲锋陷阵,为夺得世界第一强的名号,随着帝国的奴隶部队高声吶喊,开始突击,攻城龙喷出的火球盘旋在他的头上。
肯定会是感动至极的体验。
不会输给在后宫美仑美奂的中庭上所举行的棒球比赛中获胜的感动。
领悟君主已神游梦想的世界里,贝多躬身行礼后便退下。
◇
这房间有不好的回忆。
若不是跟同事一起,没想过要过来。
被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抓住跨下这种事,希望不会再发生。
听说小贩要来宫里,下臈们都很兴奋,唯有香熏一人很冷静,钱虽然有,却没有多到能够自由使用,他在棒球比赛中大展身手而获得金钱,却不属于自己的,所以应该无法向小贩买东西。
不过,听莳罗说那小贩是唯教徒女人,所以香熏将全部的钱藏入袖子里带来,因为他想起进入后宫之前,白带鱼店老闆嘱咐他的事情。
——与外界连络要靠唯教徒的女商人。
唯教徒是失去祖国的流浪子民,不只白日帝国,也散居在虏姆诸国与东方的佩布契穆帝国,唯教徒中有许多人从事贸易的工作,但进出后宫的人应该是有限的。
用完中餐,利用清扫澡堂前的短暂时间来享受购物的乐趣,少女们从晓霞舍下臈大举地移动。
如果是以御妻·更衣或女房们为对象的大型商贩,就会委託宦官在中庭搭帐篷来陈列商品,但以下臈为对象的商人,进入后宫不需要正式的申请,只要请宦官们通容,进行小规模的商品贩卖即可,营业的地方是宦官长检查新人宫女身体用的小房间。
由于挤进了多达三十名的同事,那房间比香熏记忆中的还要狭窄、阴暗。
以前的他想像后宫是个又窄又暗又令人窒息的地方,其实跟实际状况相了差十万八千里,被吩咐去做大大小小的工作,到处跑来跑去,目前连后宫的尽头都还没去过,无论是中庭或澡堂,阳光都能从窗户大量地照射进来,在女君之间或下臈所,只要打开木窗就能通风,跟街上不一样,也不会有野狗冲出来咬人,不会因为清晨冷得发抖,也不会为食物烦恼。
唯教徒的女商人头戴真教徒风格的头巾,年纪刚过四十大关吧。
后宫里没有如此高龄的女人,但皇太后现年三十二是公开的秘密,现在的皇帝是十八岁,推算出皇太后生他时是十四岁,海盗从虏姆人客船抢夺来的美少女受到先帝无比的宠爱,违背先知的教诲等不及满十八就让她侍寝,甚至有传言,由于太过宠爱,同意她不用改教,保持义教徒的身分,先帝驾崩之后,除身为国母的皇太后外,所有宫女一律被送进「悲叹宫」,虽然保证衣食住无缺,却不会再度得势。
听到「小贩」,香熏联想到的是背着大布袋,坐在贫民窟路肩休息,穷酸样的男人们,但唯教徒的女人一身贵气的打扮,商品看起来质感也都很不错,宦官长所使用的桌椅被靠在墙边,铺着大张的地毯上,每一个商品底下又铺着丝绸的小碎布垫着。
剌綉线与针,装祯高级的书,瓶装的液体,不知作何用途的小盒子,下臈你推我夺挤地要拿商品,香熏虽然不晓得那些东西究竟哪里好,但她们的眼神全都变得不一样。
「阿姨,给我两球红色的綉线。」
「手抄本的新书,还有没有其他的?」
「给我阿雅默拉蛋糕店的烤饼乾五个,不,给我六个。」
「信标……今天也没有吧。」
花剌失落地垂下头,离开那些商品。
女商人熟记每个商品的价钱,动作迅速地和下臈们做生意,通到外头的大门附近,站着一名手拎着包袱的女奴,令香熏讶异的是,那些少女都没有保持警戒以防东西被偷的样子。
香熏推开少女们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屁股来到女商人面前,对商品瞧也不瞧一眼,从袖子里拿出纸和笔,女商人纳闷地看着他。
——大海的鲸鱼往哪儿去?
让她看约定的暗号后似乎解开了疑惑,女商人为掩饰笑容而点点头。
「嗯嗯,变成星星了。」
她视线敏锐地观察着四周状况,「你叫做——」
——香熏。
「对对,香熏小姐,有何贵干?」
和下臈的生意交给女奴,女商人招着手,要他去墙边的桌子。
他取出布袋放到桌上。
——这个给白带鱼店。
女商人打开布袋,检查里头的束西。
「金币一百二十五枚,还有戒指和耳环,确实收下了。」
后宫里赚的钱全部要交给白带鱼店,香熏是以「付他工钱」的名义进后宫的,虽然也没告诉香熏,自己替他做了什么工。
——可以帮我送信吗?
他将写的字给女商人看,这么做是为了让后宫外头的亲人伐功可以安心。
对方摇头拒绝。
「没办法,出大门时就会被卫兵拿走。」
——带话呢?
「那可以,因为不会检查内心吧。」
女商人眯起眼笑了,她的前排牙齿缺了一颗。
香熏想要带什么话,伐功什么都不用担心——简洁地传达出这句话。
——一打数一安打一打分一盗垒。
手指敲敲所写的字,叮嘱她,女商人虽歪着头不知什么意思,但最后也点点头,向他表示已全部记起来。
香熏把纸细碎,不想留下无谓的记录。
「香熏——」
莳罗抱着书口脏掉的书来到他这里,「你买张地毯吧,坐在地上时底下没铺地毯不像个宫女啊。」
他望着已经在女商人手上的金币。
「有需要买的东西就没关係哦。」
她商人向他使眼色,「生活费之后再付就可以吧,这些钱是你的,没有人会过问用途的。」
她打个了信号,女奴便打开包袱,搬来几捆单人用的地毯,期间女奴一语不发,香熏觉得好像是在看着自己一样。
「因为要使用很久,一定要选编织得很扎实的才行哦。」
莳罗说,但香熏分不清好坏,他让莳罗挑了几个,最后因为用了很多红色很有男子气概的理由,选了那一张地毯,价格是十五枚金币。
「既然有打棒球,要不要买棒球用具呢?」
女商人搓揉着手问道,「球棒和球、捕手手套和绑腿带、松脂粉袋,这里应有尽有哦!」
女奴拿过来的商品中吸引到香熏的是,散发皮革味的全新皮製投手手套,出场比赛时必须进行防守,球棒可以向别人借,但防守用的手套仍必须是自己专用的,如果不合手,手套就无法完全发挥功用。
他试套一个看看,可能是女用的吧,对他的手来说太小了,怎么都挤不进去,隔壁的莳罗咯咯偷笑。
——有捕手手套吗?
「有的,请稍待。」
女商人自己打开包袱,像从窑里拿出刚烤好的麵包一样的手势,小心翼翼地捧着大手套。
手套进去一试,又厚又硬,就算用了力也只是稍微闭起来。
「好像御妻之间的坐垫一样呢。」
莳罗压一压手套的边缘说,「你想当捕手吗?」
香熏用手套压住纸,右手拿笔。
——把里头的填充物拿掉,弄薄一点。
莳罗脸颊靠在香熏肩头上看着纸。
「这想法真奇特呢。」
——因为这样远的球也能接得到。
香熏将手套费用的二十枚金币付给女商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买那么贵的东西。
一边回下臈所的路上,莳罗一边读着刚买的古书,那是上头写着香熏没见过的记号和表格的手抄书。
——那是什么?
他将写了问题的纸滑到书页上。
「地方联盟的记本簿啊,搜集来的。」
莳罗抬了下头回答后,又埋首书中。
——有趣吗?
「有趣啊,脑海中会重现比赛的状况,这虽然是五十年前的东西,但可以像这样体验前人的经验不觉得很棒吗?虽然书里的选手全都蒙主宠召了。」
莳罗望着自己,他不解地歪着头,他所写的字和棒球的打法,只限于当下的状况,从来不觉得对话或比赛结束后,意义仍持续下去。
「香熏有家人吗?」
被这么一问,香熏打了个寒颤,她肯定看到自己和女商人的对话,莳罗眼力很好,真麻烦,感觉总有一天会看穿自己的身分,就像外面的女人不让人看到头髮或身体曲线一样,香熏也想隐藏真实身分。
「有后盾真好,即使光之君夫人还不满十八岁就被重视,是因为她是皇帝陛下的堂妹,不能只靠时来运转,果然还是要有与生倶来的优势才行。」
莳罗口气突然有些愠怒,香熏拿起笔。
——只有一个家人。
也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