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车帐子下探出脸,看得见先知记念礼拜堂。
伐功朝着比高耸参天的蓝天还要蔚蓝的圆形屋顶,双手合十膜拜,他和伙伴们乘坐的货运马车经过礼拜堂的市区,伐功是在帝都土生土长的,所以铺满瓷砖的那栋华丽建筑物映入眼帘,就如头顶上有天空一样的自然,然而,这天的礼拜堂看起来却比平时更加神圣庄严,一想到暂时无法看到这景象,内心顿时涌起与儿时玩伴分离般的惆怅感。
那天早晨,伐功前往白带鱼店,店开在贫民窟附近的市集一隅,谣传店里用白带鱼这种像是海蛇的鱼肉,当成是都市人最喜欢的青花鱼来贩卖,他不仅没去澄清,甚至还如此自夸,可见得胆子有多大,连现在摆在店头的全都是不知哪里来的鱼。
伐功向熟识的店员打了声招呼便入内,那些屠夫正用大菜刀在解剖软趴趴且腥味很重的鱼。
鱼店老闆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算帐,因为是在店里头而没带头巾,露出光秃秃的头顶,覆盖下半部脸的鬍鬚就像扎起来的绿色杉木叶一样,又硬又粗。
「你来啦,坐吧。」
伐功浅坐在关着的窗户下方的长板凳上。
鱼店老闆将数完的金币滑进袋子后将袋口束紧,收进桌上的箱子里,接着他取出小型的水烟管,混浊的眼睛凝视着虚空,悠悠地抽着烟。
「出发日是今天吧。」
跟着烟吐出来的话,飘蕩在伐功周围。
「嗯。」
虽然仍未接受他离开帝都,但海功乔扮成女人,坐着义教徒的马车离开已过了两星期,伐功意志消沉,无论是偷东西、乞讨或是打棒球都意兴阑珊,觉得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一直到十八岁,他都是靠着对皇帝执着的恨意而活到现在,仇恨支撑着他的心,即使饿得饥肠辘辘,或在成了废墟的义教徒教会里,一边冷得发抖一边睡觉也无所谓。
海功走了之后,伐功发现那股怨恨似乎消解了,明明什么都还没成功,心情上却像已报仇雪恨一样,他思考着,今后该做什么事来过活呢,早知如此,就不是派海功,而是自己进入后宫,但他跟堂弟不一样,脸和身体都很粗犷,这种模样扮女装的话,简直像个妖怪。
海功的母亲是个鹅蛋脸的大美人,化了妆放下头髮的海功,和伐功脑海中那个已逝之人的面容非常像。
「你的伙伴怎么样?」
鱼店老闆的嘴唇发出声音吸着烟管。
「说是第一次去旅行,所以吵吵嚷嚷的。」
伐功手伸进裤子上的破洞,搔痒着膝盖,伙伴们都赞同这次的旅行,他们说只要大伙一起,上哪儿都行。
鱼店老闆曾说——与其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要不要加入巡迴的棒球团,你离开帝都的这段期间,事情就会解决了吧。
伐功认为得救了,让海功单独前往危险的地方,只有自己逍遥自在地过日子很有罪恶感,正因为皇宫很近,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很焦虑,离开帝都到外头走走,转换一下心情或许也不错。
倘若海功顺利杀死皇帝,自己会变成怎样呢?像燃烧后的余灰一样,苟活下去吗?是该想想今后的前途了。
棒球他倒很拿手,而且有信心不会输给那些专业的球员,巡迴棒球团在各地举行棒球的巡迴赛,白日人全都喜欢棒球,祭典的日子里,无论城市或乡村都会举行棒球赛。
「这是饯别礼。」
鱼店老闆从袖子里拿出两枚金币,他身穿跟有点髒的店不相称的高级服饰,伐功见过的坏蛋都讲究穿着,这个鱼店老闆也不例外。
伐功伸手接下金币,掌心上的金币立刻就变温,像生物一样可爱,他想。
「还真阔气,又找到新的赚钱门路吗?」
对于伐功的揶揄,鱼店老闆只是笑笑没有答腔。
「海功有带话给你。」
鱼店老闆拿着在桌上翻找出的小纸片,「『一打数一安打一打分一盗垒』……好像是这样。」
「那什么鬼啊?」
伐功有些不安,那些肯定是暗号,球赛中的暗号手势他就懂,变成文字就不明白了,海功真的说了这种话吗?那真的是自己所认识的海功吗?
「后宫里头,女人也打棒球啊,叫做七殿五舍联盟,由皇帝的十二名宠妾分别率领各自的球队应战,因为海功是新人,应该是在最下层的下臈联盟吧。」
「大叔,你好了解宫里的事哦,这种事去哪里调查到的啊?」
「我有的是办法啦。」
鱼店老闆口中吐出一缕烟。
伐功视线追着烟的方向。
「既然有棒球联盟,表示也有像你这样的投注站吧。」
「谁晓得,那部分就不得而知了。」
鱼店老闆搔了搔浓密的鬍鬚说,烟散去,溶于昏暗的屋内。
先知礼拜堂被面向大马路的建筑物所遮蔽,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伐功仍继续凝望着那个方向的天空。
「伐功,你要吃炒豆子吗?」
回骨城敲敲伐功的肩膀说,他是担任球队捕手的男人,身高超过六尺,体重也达二十五贯目(注1)的巨汉,心思却比任何人都细。
伐功将分来的炒豆子放入嘴里咀嚼着,他想起先知礼拜堂附设的棒球场,那里是帝国引以为傲,最高级的体育场,可容纳五万人的观众席一向满坐,每局的休息时间,观众会进到球场后方的通道去买当地的名产炒豆子和咖啡,稍鹹的豆子配上加了很多糖的甜咖啡,味道非常搭。
也要跟体育场里飘蕩的香味告别,赌场以先发球队和最近的成绩为基準,预测比赛状况的那种说词,也再也听不到了,将前一局没中的投票券撕掉后扔向体育场,看似像下起纸片雪般的景象,也成了回忆,只在下注之前信心满满的男子们,稀稀簌簌的祈祷声也变成遥远的世界。
伐功将豆子的壳吐到货车外,抛出如内野高飞球的轨迹,消失在马车车轮扬起的沙尘中。
那是拥有巡迴球团的江湖商人所準备的马车,即将穿过帝都城墙的地点与其他选手汇合。
大马路的门边有扛着火绳枪的士兵在站岗,穿过大门后即可看到城墙的切断面,能用那么高又那么厚的石头砌成城墙的义教徒很了不起,成就超越他们的真教徒也很厉害,以前这里是义教教皇所住的帝都,真教的守护者·无落帝以长时间的包围战攻下城池,成为大白日帝国的新首都,率领攻城龙部队的雷光将军,看到这城墙,内心会不会很挫折呢?应该要问一下的,伐功觉得很后悔。
※注1:古时的重量计算单位,一贯目为三点七五公斤。
「我总有一天要再回帝都。」
球队的主力投手·占卑拉高嗓门说,「然后再在先知礼拜堂投球。」
球队队员插科打谭地回他「长高了之后就有可能吧」,占卑说了句「啰嗦」,将老是握在手里的破布制的球投出去,他个头虽小,但笔直投出去的球强而有力,是他的个人特色。
「我也希望总有一天再回来。」
坐在货车最后面的伐功说,队员全部沉默下来,大家的视线一起往二垒手的男主将看去。
「因为我想见海功,所以必须回来不可。」
大家都晓得海功的事,虽然不清楚事情的全貌,但既然是生活在帝都最底层的流氓,对皇帝怀有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一定没问题的——如此表示的队员们送海功进后宫,虽然没有根据证明他肯定「没问题」,但在同一个球队打过棒球,这样的经验成为信赖的基础,光只是一起守护球队,名字进到同样的打击顺序里,便成了无可替代的朋友。
「一定要再回来。」
「我也想再见到他。」
「下次见面他一定会吓一跳吧,因为我们的棒球肯定打得更好。」
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
最薄情的或许是伐功吧,明明是有血缘关係的堂弟,却想从脑中把海功的身影赶出去。
伐功回头看帝都的方向,城墙赫阻外敌的威严表情与他相对。
「绝对要回来。」
他喃喃自语,在心中暗自以雷光将军的名起誓。
◇
晓霞舍下臈所的下一场比赛,刚好遇到「男装之日」。
因此比赛前的午休比平时更忙乱,虽然穿了御妻所赏赐的男用服饰,但因为穿不习惯,从上中臈到灵营殿的女房幢幡,都动员起来帮忙她们穿衣服。
扮装的主题是白日帝国亲卫队步兵。
「站好,不可以动哦。」
莳罗拿着笔抚过香熏的脸上,痒得快要打喷嚏,但香熏努力忍下来。
两个人都已换好衣服,高帽子配上立领的衣服——五分袖的袖子,只有背部的下摆非常长,到达脚踝的位置,宽宽獃獃长至膝盖的裤子,跟少女们纤细的腰枝有点不相配。
莳罗在进行最后的修饰。
「很好,大功告成。」
她用指头将眉墨笔划的鬍子轻压,让墨渗进皮肤里,指甲弄得鼻头很痒,香熏将脸撇开。
莳罗抓着他的肩膀往后转。
「大家看,亲卫队步兵·香熏大人出场啰。」
看到画得跟女人眉毛一样黑黑的鬍子,下臈所的所有人全都哄然大笑。
「要配合莳罗玩游戏,香熏也真可怜呢。」
有人如此说。
这的确是在玩游戏,真正的男人不用画鬍子,男人是不会假装女人又扮成男装的。
「可是画得很好呢。」
迷伽在脚踝上缠着绑腿布一边说,觉得害羞的香熏用男人的动作,向她行了个礼,迷伽的脸瞬间变红。
旁边的娑芭寐手肘戳戳她。
「你在发什么呆啊,她是香熏哦。」
「我知道啦,可是——」
迷伽停了半晌后说:「一瞬间看起来像是真的男人嘛。」
原本在笑的宫女人也在确认是不是只有自己有同样的错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的确还挺俊悄的。」
「被他一凝视,心儿蹦蹦跳的。」
「若真有这样的士兵迷路跑进来,后宫现在肯定大乱了。」
说话的莳罗很得意,令香熏感到不解,她以为创造出不可能存在的男人,是自己的功劳。
「蜜芍,你也看看嘛。」
正在刷手套的蜜芍,听莳罗一喊抬起头来,蓝色的双眸看向香熏,瞳孔里的深蓝色的微微扩张,被盯着瞧的香熏脸跟着发红,这两星期和后宫的女人们脸贴脸肌肤贴肌肤,朝夕相对地一同生活,却只对蜜芍有这样的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
「真奇怪。」
蜜芍只说了这句,就重回保养手套的工作上。
她对香熏以第二棒·二垒手之姿先发出场,很不高兴,她自己仍是游击手,打击顺序上,因为「反正打到球就会飞」而升等成第三棒,然而,比起打击,她更看重防守,所以与急促选出来的二垒手组成一组来防守,觉得很不安。
香熏其实也希望能以熟稔的外野手身分出场,要他当二垒手的是迷伽的命令所以只好照做,毕竟棒球是团体合作,不只任性地只顾自己的意思。
香熏站在蜜芍面前,以男性的姿态深深一鞠躬,故意捉弄她,看到他这样的蜜芍,脸红得跟红宝石一样。
同事们看到,全都哈哈大笑。
「看吧,真的脸红了。」
「害臊了害臊了害臊了。」
「蜜芍真的对男人没辄呢。」
被众人调侃的蜜芍红着脸,继续刷手套。
「吵死了,别烦我。」
发现了意外的弱点,香熏很开心,她明明对男人没辄却又进到后宫,真奇怪,毕竟宫女的最终目标是被唯一的一名男人拥抱,所以仔细想想,只有一个男人的后宫,对讨厌男人的女人而言,说不定称得上是乐园了。
「蜜芍,虽然穿着男人的衣服,但他可是香熏哦,这样还会害臊吗?」
莳罗说,蜜芍视线畏畏缩缩地从手套移高至香熏的方向,接着又慌慌张张移回手套上,同事们都捧腹大笑。
香熏难得觉得这样的蜜芍很可怜。
「唉,想出这么无聊的活动的到底是哪来的哪个家伙啊,跟平常一样就好了啊。」
幢幡一边帮迷伽的头上戴帽子,边打着呵欠说,那一瞬间,脸上的面纱被嘴巴吸进去,快要窒息而大力地呛到。
虽然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哪个家伙想出来的活动,若问到为何仍留存到现在这个问题,围绕着中庭的迴廊光景应该就是答案吧。
(插画)
除了下臈因为在扫澡堂而没有来,这里被各间宫殿的御妻·更衣和上中臈的人给挤得水泄不通,这里比七殿五舍联盟的球赛会场较小的关係,热气也很浓厚。
晓霞舍的下臈所和桃花殿下臈所的两派人马出现,迴廊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欢笑声。
全都是女人的共同体,那里若出现绾个髮髻,戴帽子的年轻武士,就算晓得对方其实是女人仍会心神不宁,也是理所当然。
其中也有人因为太兴奋而早早就丢出红包,无人的球场上落下一颗颗的金币。
先攻的晓霞舍率先进行守备的练习,系着淡紫色饰带的伪步兵军队一跳到看台上,迴廊上立刻掌声四起,似乎没有特别偏袒哪一队的样子。
每当野手接到打击出去的球时,就有人呼喊出那位少女的名字,尤其是香熏、莳罗、蜜芍他们三人的呼喊声最多,想必是因为之前的打群架事件而声名大躁。
香熏接起滚地球,传给一垒手的娑芭寐时,三垒侧的迴廊传来「香熏,面向这里,」的大吼声,由于没有恶意,香熏没去确认是谁喊的,而是朝大致的方向行个礼,那一带发出悲鸣般的尖叫声,下起了红包雨。
金币似乎也飞到在看台为乐器调音的加油团,受不了这状况的晓霞舍中臈从迴廊跳下来,将地上的金币搜集起来,香熏担心会不会被偷走几枚,但金币堆得很多,就算她们将几枚金币收到自己怀里也没问题。
他也不是不担心二垒的防守,跟只要处理飞过来的球的外野手不同,二垒手必须守着二垒这个据点才行,倘若有跑者想要攻站二垒垒包,二垒手就必须抢先进行补位,然后还要与其他内野手合作——这点很难,蜜芍想用游击滚地球造成双杀,而急着传球,接球后投球出去的时间很短,飞出去的球也很快,若太慢补位上垒包,球就会滚到外野去。
香熏想起伐功说的话。
——防守的中枢是中心线,也就是捕手——二垒手——中外野手。
伐功是二垒手,海功常以左中外野手的身分出场,他想跟堂哥一样,成为这支球队的中枢——香熏强烈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