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政先生,人已经到了。」
我的亲信佐伯为我推着轮椅,我从敞开的门口进入室内,接着直直走向门口另一头的最里侧,我这个坂上当家的位子。
这里是本家坂上家里的一个房间,在这被用来当做坂上家全体会议室的房间里,来了十个人。
来自坂上的有我和佐伯,葛叶、辰巳二个分家则是除了主要的老人之外,还来了一些年轻人。葛叶家的儿子不在场,大概是因为在前阵子的仪式上出丑的缘故吧,居然因为太惧怕神乐而失禁,一想到那个傀儡操纵者的模样,我就不禁想笑,神乐也做过头了。为了不被葛叶家的老人发现,我在口中忍住笑意。
「好了,有何贵干?想必一定有什么有趣的事吧?没有的话我要回去了。」
我宛如要呼出强忍的笑意般地说。好几个人一脸严肃,辰巳家每个人的表情都坦然自若,相反地,葛叶家的人则表情扭曲。这次果然是葛叶家主导的。
这些老头还真是爱把精力花在无聊的事情上,就算已经形如槁木,野心仍没完没了。这次特地过来,大概也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吧。葛叶家的老人会阴险地对无聊事提起干劲,就像人为了生存需要呼吸一样,若要寻求他们做这些行为的意义.那就是哲学的範畴了。至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居然说有何贵干,和政大人才这把年纪,就如此健忘了吗?当然是要说那件事啊。希望你能别再这么瞧不起人了。」
说话的是葛叶翁,他说话这么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其实,从先代的当家开始就和这个老头交恶了。这老头的野心很大,似乎想对坂上家以臣压君,每次都鸡蛋里挑骨头般地责难坂上家。
老头就应该有老头的样子,乖乖準备身后事就好。我忍住想叹出的气,回话说道:
「你是指神乐的事吧?如果她逃走了,你们就去找她、逮住她不就好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还是说,因为你们无能,所以要我帮你们擦屁股吗?」
「……她不在城镇里。就算在,大概也有个藏身之处。」
「你们是白痴吗?你以为已经过了几天了?通常都会认为她早就在城镇外逍遥了吧,那小鬼本来就有点小聪明。」
神乐到现在仍行蹤成谜,而且连个影子都找不到。面对愚蠢的三流傀儡操纵者之辈,万全的愧儡师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
虽然在为人处事上她的脑袋是有点让人同情,但那女孩的小聪明和鬼点子倒是很多,他们这般鲁莽行事,不可能抓得到她。若头二天没逮到,这老头的手下就不可能找得到她了。
接下来才是问题。
「……冒昧请教一下,和政大人,您知道那女孩的所在地吗?」
「哈,哪有可能。而且我也并不想知道。」
「和政大人又说奇怪的话了。她可是拥有坂上家血统的傀儡师喔?若出了什么事,情况可能会变得难以挽回,就连您的立场也会变得岌岌可危呢。」
「哼哼,你说出真心话了喔,简直像只在饲料盒前面的狗一样。」
就我们的立场关係来说,很难得看到葛叶翁露出如此愉快的表情,他对这次的事一定很有自信吧,这也多少勾起我的兴趣。
究竟这个三流的家伙,想摆布傀儡师到何种地步呢?
「那女孩虽然像傀儡一样无趣,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她聪明得很。她本来就是个胆小如兔的女孩,若放着不管,兔子就会像只兔子,靠吃草过活。这种事情你们总应该料想得到吧?不过,若有哪个人在某处吊了根胡萝葡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但我认为,就算只有些微的可能,只要有会威胁到我们的危险性,按理说就应儘力防治吧?」
「所以说,那应该是你们的工作吧?同样的话还要我说第二次吗?我可是很忙的。」
「忙着数钱,是吗?」
「不然呢?你大概不知道,要让需要看护又爱做梦的老人只靠自尊活下去,有多么麻烦吧?若要请看护的话,需要的钱可是会让人挥金如土喔,葛叶翁。」
老人们平时就很深的眉心皱纹,现在变得更深且扭曲了。气氛变得相当险恶。
「……和政大人,您是在说我们吗?」
「别对号入座了,葛叶翁。我说的是需要看护又爱做梦的老人吧?难道是我说中了什么地方,让你想到了自己吗?你现在应该没有包尿布吧?」
「你这……!」
葛叶翁口沫横飞地大叫之后,额头爆出青筋,猛然站起。以一个老人来说,他的动作敏捷地令人意外,这让我有点想笑,不过我忍住笑意,定睛看着他。
「怎么突然站起来啦?啊,是想上洗手间了吧,年纪大了真是不方便吶。」
我轻轻挥动指尖,放出念丝打开门。我对他面露微笑,葛叶翁更加忿怒地扭曲了五官,以充满杀气的视线看着我。真令人心情愉快。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被尊称为傀儡操纵者的老人,像傀儡般被操弄于股掌之间。这已经超出愉快的程度,甚至让人觉得可笑了。
不过,这老人的脸我巳经看腻了,差不多也该找别人来顶替了。
「——我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你可别以为可以永远如此强硬。」
「哼哼,猫再怎么咆哮,也不是狮子的对手,因为狮子有尖锐的牙齿和强韧的体魄。你还是别放狠话吧,不觉得听起来只像无用的吠叫吗?」
葛叶翁可厌的脸孔仍然扭曲,他咒骂了几句后,就大步走出房间。其他充场面的人,也跟着一边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一边站起来。
这下,只剩坂上家和辰巳家的人留在房间里。我背对着葛叶那老头一伙人,用鼻子嗤笑一声,然后点燃雪茄吐出烟雾。
辰巳家的人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这样一来,就不构成什么威胁。
「您刚才不会太过挑衅了吗?」
「别那么说,佐伯,人类被惹火之后,行动就很容易了解了。而且,情绪会显露出一个人的本能与本质。若能将情绪操控自如,就能让别人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那就是傀儡操纵者的本领吗?」
「呵呵,你好像误会了。傀儡操纵者都只是用傀儡玩游戏而已,那和坂上家从初代开始就一直追求的信念虽然很像,却又不同。不过基础是相近的。」
这个目光锐利的高瘦男子——佐伯是我的亲信,他的战斗实力虽然不怎么样,不过处理事务的能力很强,因此我从以前就很重用他。我指的不怎么样,指的是他在操纵傀儡方面的能力不是很高,但他习武,身手很好。
佐伯比神乐那种只有一项专才的人更好用,这个男人知道我的秘密,若他背叛我,就是我的死期了。
「您是指操纵人类吗?」
「是操纵神明。我们技术的根源是*神游与神乐。让神明降临在肉身*形代上,然后使形代晃动摇摆,操纵其为刀刃。进行这件事时,需要的是无意识的形代,以及操纵者的强韧意志。神明是具有强韧意念的怪物,在统率神明的庞大意念之前,要先修练操纵傀儡,进而操纵人类。但葛叶家和辰巳家的老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实在很可笑吧?」(译注:神游与神乐,皆为日本神道教在仪式中奉献取悦神明的歌舞;形代,神明附身的躯壳。)
「……那么,神乐小姐呢?」
父亲大人对神乐近乎溺爱。直到现在,这个问题都还没有答案。而且,近在咫尺的事物,她应该不会没有发现。
「谁知道呢。我不知道父亲大人到底为什么才给她取了那个名字,不过啊,从结果看来.也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名字了。她除了能力之外,个性和对傀儡的强烈执着,都到了病态的地步了吧,你不觉得吗?」
「——和政先生好像对此很不满呢。」
「不满?」
「她是个可怜的女孩。相对于此,她被陚予那样的名字,而且,当前的神乐小姐正如同先代所取的名字一样————」
「像个白痴一样,真不像你会有的想法。若她的心灵继续像这样磨耗下去,最后就会成为形代,或许我会为此高兴,绝不会感到难过。相反地,若那家伙在真正意义上觉醒成为坂上家的傀儡师的话也好,不过我很难对此抱持期待就是了。」
「那是……为什么呢?」
「我们所驾御的是强韧的意志,也就是情感。木偶只有小聪明,若对木偶做出太多要求,就有点太胡来了。她的技巧就算凌驾先代,也不过如此。」
神乐始终只是傀儡师,不会操纵人类。就算她是一流的傀儡操纵者,但做为一个人,却是三流的劣等女孩,无法期望她能更进一步。
她是一只只能在父亲大人的——坂上家的笼子里飞翔的鸟,就算打开笼子也不会逃走,只是站着。所以,在这时摘下她的羽翼也是一种温柔吗?
为了让她不再对外界怀抱憧憬,能以笼中鸟的身分过完一生。
「算了,那种无聊事先搁到旁边去。你认为如何?」
「是说葛叶翁的事吗?」
「包含那个在内的所有事。老头都那么说了,他们应该有什么计策吧,我想知道的是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说得也是。若非如此,他的态度不会那么强硬。自从神乐小姐得到了傀儡师的称号后,在葛叶家影响下,工作变得异常地多。辰巳家那边也增加了一些,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故意惹人不快而已————」
「打从神乐当上傀儡师,他们就开始策画无聊的计谋,这个想法应该是正确的。」
葛叶家与辰巳家无法处理的工作,就由坂上家处理,这是三家之间的运作方式。
两家若表示有案件无法处理,坂上家的工作必然增加。而葛叶家与辰巳家当然也有自尊,所以原本很少有工作会轮到坂上家负责,但这次不太寻常。
分家丢过来的案件数量太庞大,就连坂上家的处理能力也快到极限了,结果就是神乐的工作行程变得过于紧凑。
「最近的委託,大多都是讨伐狼人。」
「啊,是的,是那样没错。」
「然后,原本要处理那些事的,应该是葛叶家吧?」
「和政先生……?」
狼人主要是受吸血鬼驱使的妖魔。
虽然有段时问,狼人也曾经自成一个群体,但最近很少发现,而且一旦见到狼人,就会当场消灭。狼人的智商基本上只有能对话的程度,在现今的资讯社会中,那一点智力根本不够用。因此它们必须要加入吸血鬼之类头脑灵光的种族,接受该种族的庇护,并为其工作。
这次也不例外,那些狼人另有首领。
而据葛叶家所言,已经三年都抓不到那个首领的狐狸尾巴了。
虽然考量到葛叶家的操纵者技术之差,抓不到也情有可原,但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
「……最后的委託是和吸血鬼有关吗?那个吸血鬼在这一带驱使狼人抓走人类,这我知道。不过还有一个,那个流浪的呢?」
「我也略有耳闻。再说要我们抓住一个无害的吸血鬼也很奇怪,实在很可疑呢。到底是谁发现那个流浪吸血鬼,并委託袪除的呢?」
「而且到最后,还要把流浪的吸血鬼交给另一个吸血鬼?整件事实在很奇怪。」
「那也是葛叶家过来的案子吗?」
「委託人是这一带的地主,是透过葛叶家连繫到我们这里来。后来我调查了一下,地主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件委託,是秘书做的,而秘书在申请委託之后就失蹤了。事情的确有蹊跷吧?」
「……是假委託,就算那是个陷阱,也不过是对葛叶家的信誉造成一些损害吧。」
「应该要事先调查背景才对,最近很多事情都忽略掉了。」
「那也没办法,和政先生。最近因为那些家伙的关係,变得非常忙。」
「一想到是否因为如此,才会一只脚踩进那老头的陷阱里,就让人懊恼啊。说起来,那件事本身就是那老头的无聊计谋吧。」
我笑着,叼起香烟点火。温暖的烟经过我的喉咙,充满肺部后再呼出来。我并没觉得烟味舒服或不舒服,只是藉由这个动作来缓和我的焦躁。
「……若说到他们还留有什么招数,大概就是那个流浪的了。你认为呢?」
「恐怕是。他们可能还会精神干扰的魔术,不论如何,对方应有能操控神乐小姐的手段,态度才会那么强硬吧。将现在的疑惑变成真实,是最快的方法。」
「总之呢,这应该挺值得调查的吧。我不认为那个小鬼是会那么轻易就中计的家伙……不过或许会出乎我的意料吧。」
「……?」
「小孩常会同情野狗吧?别看她那样,她好歹也是个少女。」
不管怜悯也好,同情也罢,只要给予一个会削弱合理判断的情境,事情就没那么难。那个女孩,就是这么————
「————真么单纯,单纯到让人不满。」
〇
「……我很可爱。」
我在铃音房间里,站在厕所的镜子前面。
我注视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对镜中人说话。她金色的头髮又细又漂亮,五官也美得宛若天仙。客观而言,我那句话是正确的事实。
「……我很可爱。」
我再度对她说。镜子的另一边,是我恍惚的脸。我嘴角上扬,眯起眼睛,镜子另一边的我,也跟着做出微笑的动作。脸部表情肌肉的动作方式还算不错,我梢微调整一下眼部,为了做出漂亮的笑容而下工夫。
「我好喜欢我自己。」
我怎么可能讨厌自己。这个身体可以自由活动.不管是动作或感情,我对这个身体的期望愈大,就愈能得到回应。我比任何人都会支配自己,比任何人都会操纵自己。外表美丽且无可挑剔,又出众,我怎么可能会讨厌这样的自己?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而且从客观角度看来,也是正确的事实。
『我的愿望啊,神乐,就是你要——』
是的,没有任何不对。
小白爬进我的怀抱,摩蹭我的脸颊。我温柔地亲吻它的额头,然后再次看向镜子。
「我——」
「神乐,差不多该换衣服啰?」
我吓一跳回头看,铃音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怎么啦?神乐。」
「……啊、没有,没事。我只是看着自己的脸看到出神而已。」
「……那应该不能说没事吧……真要说的话,我觉得神乐你的脑袋很可怕而且很不得了。」
「你真是个从头到尾都很没礼貌的人耶,我的可爱明明就是不争的事实。」
「啊,嗯,不过……呵呵,我也认为你的确很可爱喔。」
听了铃音的话,我紧紧抱住小白,把目光别开。铃音笑着,肩膀也随之颤动。
「嘿嘿。像你每次都自夸自己可爱,但被别人称讚还是会害羞喔这些点。有时甚至会让我怀疑你是故意盘算的呢.让人有种阴险的感觉喔。」
「——你很烦耶,你这样说只会让我觉得你在嘲笑我。」
「你明明就很开心——不过啊,神乐的可爱,就是由这些奇怪以及容易害羞的地方构成的嘛。」
铃音愉快地甩动头髮,接着牵起我的手说:
「好了、好了,到了梳妆打扮的时间啰。今天我想了又想才选出神乐要穿的衣服,来穿穿看、来穿穿看!」
「……你不拉我也会走。你选的是什么衣服?真的可以让我乔装变身吗?」
「当然,你就拭目以待吧。」
铃音用力拉着我的手,我看了她之后,再度朝镜子瞥一眼。
看了映在镜中的自己,然后微微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