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了四年,日本的环境依然清洁,人潮依然拥挤,路上依然满是车辆废气。
「日本的运输系统果然很準时。真不错!」
真哉看着电车迅速驶离,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他的背部筋骨劈啪作响,彷佛在抗议先前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从德国飞到日本的成田机场已先用了十一小时,从成田机场转搭电车到这里,又花了三个小时左右。
来到跟对方约好见面昀这个小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他看看手上的自动腕錶,确定现在时刻。
「看来还来得及。」
距离约好的见面时刻,还有几分钟。
于是,他拉着银色旅行箱,拿好手中的夹克,环视车站内部一圈。
乖乖排队等候的乘客、铁轨上交错而过的繁忙车辆、斑驳的长椅、随处可见的自动贩卖机、亲切过头的多国语言告示牌——
以及许久未听到的日文广播,在在让他涌起怀念之情。
「真不赖。」
没错,是很不赖。
经过一段这么长的时间,自己出生的故乡并没有任何改变。儘管有些人说停滞不前便是退步,但是「不会改变」这一点,也能让人感到安心。举个例子来说,要是贩售便宜点心的店铺,突然变成讲究食材的高级甜点专卖店,想必也是一件悲伤的事。
「好——」
他走到不会挡到其他旅客的导览图前,放开手中的旅行箱。
真哉今年将满十五岁,身高低于同龄日本人的平均值。而且他不常运动,身材也很纤瘦。再加上那张孩子般的脸蛋,让他在德国的那段时间,经常被误认为小学生。
他看着站内导览图,寻找剪票口的位置。这时,放在胸口的智慧型手机发出微微震动。
他拿出手机,发现是熟人打来的,便把手机贴上耳朵。
「喂?」
『社长,请问您在哪里?』
话筒内传来尖锐,又未脱稚气的女性说话声。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电话中的女性用德语问问题,真哉也跟着用德语回答。
「我没说过吗?我刚刚才回到日本。」
『您、您是说真的吗!我还以为那只是平时的玩笺话——』
「我当然是说真的,路法。」
真哉如此回答,同时拉着旅行箱,慢慢踏出脚步。
站内大大张贴着「荷包省一点,夏天凉一点」的节能冷气广告。他一边看广告,一边随人潮缓缓前进。
『请、请您冷静下来审慎考虑一下,社长。虽然我不是不理解社长的想法,但是那样做对您并没有任何好处。』
「不会的。我倒觉得这么做会带来满满的好处。」
『现在Orion好不容易步上轨道,让发射的卫星数超过一百。下个月还有跟首相的会面,而且您又名列全球纳税大户的第五名。在这些事情之外,您还有其他想追求的吗?』
「路法,你这个问题真糊涂。」
真哉用早已準备好的答案回应。
「我所追求的,是家人。」
『家人吗……如果您想要家人,这里也可以——』
「不,我想那是没办法的。」
他摇摇头,稍微抬起视线,冰冷的电子显示板映入眼帘。
他眯细双眼,凝视告知列车目的地和到达时刻的跑马灯文字。
「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我始终向着前方不停奔跑,但我真正希望的方向究竟在哪里?在未来等待我的,真的是那个地方吗?」
『这、这个……可是社长,您不是一直很努力吗?您不是那么那么地努力,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吗!』
「但是我发现到,自己只知道看着前方,结果在不知不觉问,失去了周围的一切。」
反过来说,直到真哉察觉出这一点,整整浪费了四年的岁月。
因此,他必须挽回才行。
「所以路法,我要出发了。」
『请、请您再考虑一下,社长!要是您就那么走了,真的会失去一切喔!』
「不,我现在如果不走,才是什么都无法得到。」
『而且基尔曼先生绝对会反对!而且会气到抓狂!』
「我也觉得这么做很对不起他。」
他想起那名中年德国绅士充满威严的表情,嘴角泛起苦笑。
自己最常麻烦的,準是那个人没错。过去由他们两人建立起的一切,现在要因为自己的任性画下句点,心中当然有些许罪恶感。
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会推翻自己的决定。」
他再看一眼手上的表,约定见面的时刻即将到来。
「时间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要去看看自己的原点,理解自己失去的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请、请等一下,我还没说完——』
「Gute Nacht——祝你有个好梦。」
通话到此结束。现在日本刚进入下午,所以路法那边应该是深夜。
路法担心地特地打电话联络,固然值得高兴,但这是真哉个人的问题。现在的他更希望路法可以不要管他。
「好——」
真哉把手机收回口袋,拉着旅行箱穿过剪票口,走到车站外。
带有湿气的强风拂过脸颊。
「哇,日本可真热啊。」
他感受到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空气,再度露出苦笑。
时序已进入七月上旬,在德国没有体验过的高湿度暑气着实让人难耐。
脱下从德国穿来的夹克还不够,他又把浅灰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之上。
全身上下的行头还包括:拜託路法张罗来的靛蓝色牛仔裤、测量脚型后特别订製的皮靴,至于左手上的自动腕錶,是德国政府颁给他什么奖项时送的礼物。
他踩着长靴,大大吸一口气。
空气中满是喧嚣、厚重的湿气、以及汽车废气的味道。
「嗯,真不赖。」
再一次这么告诉自己后,他在车站前的转运站一隅停下脚步,放好旅行箱,从口袋取出一封航空邮件。
「嗯,对方应该会来接我。」
信件内的手写文字非常漂亮,对方首先表达季节问候,为突然去信联络感到抱歉,并且感谢自己愿意回信,最后则详细附上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真哉稍微对照信上秀丽文字写下的车站名,和站前看板上的文字,没注意到一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往自己放着行李的方向走过来。对方也因为手上抱着偌大的篮子,没有仔细注意自己的脚边。
「哇!」
结果,对方被真哉的旅行箱绊到脚,整个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倒下去——
真哉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回来。
「哎呀,不好意思。」
这名少女往前踩了几步,勉强保住平衡,不过手上的篮子还是掉到地上。所幸篮子内的东西似乎很轻,没有撒出来。
「你还好吧?」
「……没事,不好意思。」
少女的声音很爽朗.她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睛,用带着坚强意志的视线直视真哉。
日本人特有的黑中带绿及腰长发、端正的面貌、反射夏日阳光的雪白色肌肤——
若只是这样,除了她是一个美少女,其他便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然而,她身上的服装却牢牢抓住真哉的目光。
以黑色为基调的洋装、长至膝盖下方,像花瓣一样轻飘飘伸展开的裙子、手腕和腰际等各处可见的紫色缎带,以及在紫色缎带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的白皙四肢——
最重要的是,不论怎么看,那身打扮跟盛夏的现实社会都很格格不入。
「嗯……我还以为自己来到的是日本。」
真哉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闯进哪个奇幻世界。就某方面而书,日本的确可以说是一个奇幻世界。
「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掉进兔子洞里了吗?」
「不,这跟爱丽丝不一样。日本只有人孔盖会让人掉下去。」
「可是奇幻世界的居民就出现在我眼前呢。」
「这里没有什么奇幻世界的居民。」
虽然这也不是普通的服装——少女补充这一句,两手拎起轻飘飘的裙子一角展示给真哉看。
「这种衣服叫女僕装,是我打工时穿的制服。」
「打工?」
「对,这个社会上有一群可怜虫拥有很特殊的嗜好,我打工的娱乐场所正是为了他们而存在。虽然有提供咖啡跟轻食,不过那些算是附加项目。」
「喔~~」
听完少女平淡的说明,真哉开始感到兴趣。少女也察觉到这一点。
「愿意的话,请你收下这个。」
她从塞满篮子的东西里取出一个,递给真哉。
「这是……面纸包?」
「没错。本店到这个月底前,在卡布奇诺上作画的服务只要半价。只要凭收据,还可为你在蛋包饭的番茄酱图画上多加一颗爱心。另外,如果不在意周遭视线,也放得下自己的羞耻心,我们还可以在每一句话的最后加一声『喵~』,非常划算喔。」
少女替自己工作的店打广告,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虽然真哉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还是深深地被日本的这种面纸文化吸引。
说到面纸包,几乎不会出现在日本之外的国家。他兴緻盎然地盯着手上这包画有可爱图画,日本人特有的顾虑、便利性、促销手段兼备的宣传品。
「——!」
这时,少女看向真哉——正确说来,是真哉的背后,倒抽一口气。
接着,她不知为何把头转到别的方向。
「——那么,我先告辞了。」
「喔,好。」
少女迅速转身,快步远离。
真哉带着尚未解决的疑惑目送她离去。可以的话,他很想把这种面纸包的性价比、对环境造成的影响、还有面纸上的可爱女生为什么捧着两颗巨大肉球问清楚。不过看来是要等到下次了。
当那名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另一端时,他的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请问——」
真哉听到有人说话,把头转过去。
这次再度出现一名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对方把手放在腰际,站在相距三步左右的距离。她用意志坚强的双眸直直看着自己。
带有一些翘毛的头髮在后脑勺处绑起,素色衬衫外多披一件开襟薄上衣。长及膝盖上方的深蓝色裙子随风轻轻飘起。往下延伸的细长双腿,则套着破旧的凉鞋。
她蹙起双眉,犹豫不知要如何开口。
「嗯——你就是笠取真哉先生吗?」
「对,我是。」
真哉听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全名,转身朝向她。
这位少女的肌肤稍微日晒过,呈现健康的颜色。些许上扬的眉毛感觉跟先前遇到的少女有点相似。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我也刚到。」
少女转过身,裙子跟着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