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哉来到日本,已经过了好几天。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的蝉在各地开始大合唱;西北雨有时候心血来潮,对高温的柏油路面发动轰炸。
太阳重新露脸后,湿度也跟着节节攀高。
附着在身上的暑气固然难耐,真哉还是觉得自己适应得很好。
今天放学后,他也去桃香告诉他的百圆商店买回一堆东西。
「买得可真多呢~」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一股脑地排到桌上。
原子笔、笔记本、文具盒、垃圾袋、延长线、透明胶带、浆糊、乾电池、口香糖、迴纹针、打孔器……
「嗯,一个不留神,连不需要的东西都买下来了。」
这正是百圆商店的策略。
他拿起桌上的捲尺、拆信刀等物品,逐一研究该怎么使用。
可惜他想不到什么好点子。既然这样,不如整理一些自己用不到的东西,拿去主屋给大家使用。
他站起身,走到屋外热风吹袭的灼热地狱。
现在时刻接近傍晚,但是高温并没有任何下降的迹象。他苦笑着走向主屋,不按电铃便直接进入。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这时,他听见主屋内部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既像罢工抗议的吸尘器,又像心情暴躁的冷气机。
他来到起居室,才知道原来那是人类的声音,而且是自己熟识的女生声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怎么了吗?如果是腹膜炎,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不错的医生。」
桃香对着摊在桌上的记录簿低吟。真哉见了,轻声这么询问。
但是桃香看也不看他一眼,用手中的原子笔搔搔头,继续发出低吟。
真哉从她的背后看过去,立刻了然于心。
「啊,是工厂的帐簿啊。遇到了什么问题?」
摊在桌上的记录簿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字,旁边还放了一台计算机。
这么说来,他记得桃香说过自己有在帮忙工厂的事情。所以她指的就是帐簿管理吧。
桃香皱着一张脸,盘手说道:
「嗯~~数字总是对不起来,可是又找不出问题在哪里。」
「这边跟这边,还有那个分类弄错了。」
『咦?」
真哉突然这样点出错误,桃香讶异地眨眨眼睛。
接着,她按照真哉所说,再敲一次计算机。
「……啊,真的耶!」
她恍然大悟地睁大双眼,拿起修正带涂掉错误的地方,重新写上正确的数字。
「你真厉害。我到现在都还不太懂怎么看帐簿。」
「因为基尔曼曾经告诉我,要培养经营者的金钱感的话,这是最快的方法。我以前常常记帐。」
「喔~~」
不知道桃香到底有没有听懂,她接着拿出一捆请款单。记录这些帐目大概就是她的工作。
真哉坐到她旁边,研究一下桌上的帐簿,指着那些数字开始说:
「这里最好分成固定成本跟变动成本。借进来的债务要写在这里,而且别忘了计算利息,因为日本的课税方式可能不太一样。还有你们的设备用了十五年,所以折旧的分割比例是——」
「等、等一下!」
桃香听到这么一大串,赶忙拿起原子笔记录。
她将项目分得更细,修正错误的地方,重新计算调整后的金额,最后根据那些数字得出支出和税金。
「……」
「……」
两人看到最后的数字,不禁陷入沉默。
帐簿上的最后一个项目,出现大大的赤字记号。
「……是赤字呢。」
「是啊,的确是很严重的赤字。」
「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这样下去的话,下个月付不出材料费,工厂就要倒闭了吧。」
「喔,会倒闭啊。」
「没错,会倒闭。」
两人原本还平淡地一搭一唱,这时桃香突然停下动作,深深吸一口气。
「那那那那那那要怎么办啊!」
她双手按住脸颊,进入恐慌状态。
从这本帐簿看来,赤字应该不是一两天造成的。因为那金额真的非常大。
从他们的经营规模看来,这一点也不乐观。
「嗯……」
真哉看着帐簿,思考解决办法。
「跟银行借钱看看?」
「爸爸好像试过几次,但是家里已经没有可以担保的东西,所以很难借到钱。」
「考虑到下个月的收入呢?」
「虽然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改变。最近连比较小的案子都减少了,现在只剩这个别人定期转发的案子。」
「这样啊。」
饭山家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用最常想到的方式解决。
真哉早就觉得他们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站起身,对抱头哀号的桃香开口。
「可以让我看一下工厂吗?」
「嗯,现在爸爸也在那里,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不可以碰那些机器喔!」
「好,我知道。」
于是,两人离开主屋。
主屋跟工厂只隔着一扇门。
打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摆着三张桌子的小型事务所。事务所内满凌乱的,资料夹跟工作服都直接塞在置物柜里。
穿过事务所,便是饭山工务店的工厂。
「喔……」
真哉探进头,看着瀰漫热气和机械油气味的室内。
这个空间并不大,研磨机、不知做什么用的压缩机、可以轻易弯曲大块金属的油压机等等,全都拥挤地堆在一起,发出巨大噪音。
几名作业员不发一语地工作。真哉发现研磨机前面的人是士郎,于是上前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来打扰了。」
「喔,是真哉。有什么事吗?」
士郎停下机器,拿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转过头问道。
真哉看到他麻布手套里拿的东西,询问:
「请问……这是炒菜锅吗?」
「哈哈,没看过这东西的人,可能真的会这样认为。」
士郎抬起两只手才拿得起来的半圆球型金属板。
「这是发射卫星时用的高温保护板。」
「卫星……这间工厂有跟製造卫星的公司合作吗?」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
他苦笑着挥挥手。
「我打算参加一间公司的零件徵选,而试作一个样品出来。为了达到他们要求的条件,我花了满大的心血,可是一直不是很成功。」
「零件徵选?」
原来是有厂商需要这样的零件,公开向全世界提出徵求。
这类徵选或竞图的流程,是由对自己的技术有把握昀製造商送出符合条件的零件,再由徵求者依据精密度、耐久性、量产数、价格等方面考量,挑选最佳製造商合一作。
如果能在徵选中脱颖而出,即可得到工作;反之,则什么也没有。
这种活动的激烈程度,可不是期末考能不能及格之类的小事情所能比拟。
「看来这里的工作量正在减少。」
「是啊。说来惭愧,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所以才要参加徵选啊。」
真哉这么说着,并且用手指滑过半圆球状的保护板。
「可是,这个应该超重了喔。」
「哎呀,你怎么知道?」
「嗯……感觉得出来。」
对卫星来说,重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
即使只减少一公斤,发射所需的推进力也会大幅下降。因此减轻的重量越多,便能用越低廉的价格,稳定地将卫星送上太空。
「你说的没错。在耐热性优先的前提下,势必得增加厚度。可是这样一来,又会超出规定的重量。我正是为这两者该如何拿捏而头痛。」
士郎开朗地笑起来。那无疑是在工作上投注无数心血,不断在错误中尝试的专家气度。
真哉打从心底感到敬佩。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真是厉害,不愧是辙的儿子。基尔曼也真有眼光,不枉费他当你的监护人。」
士郎说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真哉讶异起来。
「您不只认识我的父亲,也认识基尔曼吗?」
「当然了。我也是从他那里问到你的联络方式的。」
「跟他问我的联络方式……」
真哉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他明白士郎一定是透过Orion得到资讯,只不过没想到是基尔曼说的。
可是这么一来,就算基尔曼知道他在这个地方也不会太奇怪。
再说,既然基尔曼知道了,应该会不惜把绳子套到他的脖子上,拖也要把人拖回公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辙跟基尔曼待过同一所大学的研究室。」
士郎没注意到真哉的反应,看着天花板回想从前,悠悠地说下去。
「我老是落后别人一截,不过那两个人柏当优秀,辙在日后成为了不起的研究员,基尔曼也当上世界顶尖企业的干部,实在很厉害——不过辙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遗憾。」
「哪里。既然得了病,也是没办法的。」
笠取辙病逝时,真哉只有三岁,所以他对父亲的记忆非常淡薄。
再加上母亲也不太提起,他几乎无从得知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儘管听说父亲跟基尔曼认识,但他从来不知道那两人待过同一个研究室。
他先把基尔曼让人不解的事情搁在一旁。
「那两个人的学生生活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