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虽然干劲十足地起了头……实际上却让人看得云里雾里耶这件事……」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我在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人的屋顶上喃喃说道。
我要对所有学校相关人士使用雪果的「映照内心姿态之力」,询问他们有关集体昏倒事件的问题——这个在今天上午进行的超能力式调查,至今完全没有成果。
「因为嫌犯是全校的师生啊。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在这种完全找不到的情况下,最确实的方法,果然还是用雪果的能力来找出说谎的骗子。」
神乐在我身旁坐下,一口一口咬着超商三明治。和女生在屋顶上吃午饭本来是件会让人心跳加到超速的美谈,但是这个美谈只到昨天为止。
现在我知晓了神乐冷酷的本性,十分明白自己完全不能期待会有什么相亲相爱之情,更不会有余地发生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我使用付丧能力倒是使用得越来越顺手了……」
和用在更级身上的时候比起来,今天要使用雪果的能力就简单多了。
发动雪果的能力时,必须让镜子状态的镜面或是化身状态的眼睛照到该名对象,这在学校里未免会显得很诡异。然而,对于这个问题,雪果轻鬆表示:「那雪果变小一点。」然后很乾脆地变成了仓鼠大小,变成一个圆滚滚的小人。
我大吃一惊,结果据神乐和香澄说,这种压缩化的机能几乎每个付丧神都有,这些家伙还真是什么都有,什么都卖,什么都不奇怪……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我相当感激这种机能,于是雪果今天一整天,就一直以迷你化的身姿装在我的胸口口袋里,或是变成硬币尺寸的镜子状态,伪装成我项链上的挂饰,不断把能力发动对象收纳进视野中。
「为什么没办法用缘的有无来找人?雪果的能力已经过度使用了。」
我往旁边瞥了一眼,看见小巧、巴掌大的雪果正疲惫地倒在铺了手帕的水泥上,同样化为迷你状态的香澄嘲笑她:「真是软弱,姿势活像只青蛙似的。」
但是雪果反应淡淡的,只道:「唔……好累……」看起来相当疲惫。
「一般情况下,缘的有无是寻找持有者的基本,但是也有不适用的情况。比方说,持有者暂时放弃持有者的身份,让缘消失。我找到现在都找不到,可见犯人实行这类隐蔽作业的可能性很高。」
原来如此……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使用雪果能从对方深层心理识破谎言的能力来探查的确是最确实的方式,最快的办法,应该是在实际使用付丧能力的现场堵人。
「再来就是……是呢,也有一些时候,持有者是被失控的付丧神控制了。只不过,这种情况不必纳入这次的考虑範围。」
「控、控制!?那种案例未免太恐怖了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对我来说却是冲击十足。所谓的控制,意指有案例是付丧神怀抱着恶意来利用人类,由于我认识的付丧神雪果和香澄基本上都是善良的性格,所以我难以想像那种情况。
「失控的付丧神被我们称为『黑付丧神』,基本上,他们会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选择并且控制持有者。话虽这么说,但是黑付丧神并不是受邪恶的意志驱动,而是无法抑制自己体内的矛盾或是过多的意念,导致无法控制自己的一种存在,就像人类也会因为强烈的悲伤或绝望而精神错乱一样,不是吗?」
「听起来好难过啊……这也是付丧神有人味的弊病?」
「没错,付丧神虽然是精灵……精灵的精神却不如人类想像的那么特别。」
瘫软在蓝天下的迷你雪果仰躺着,冷不防插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不像平时一样慵懒,反而像是不小心吐露了一句心声。
「变成黑付丧神的因素有很多,不过……失控所带来的威胁非笔墨所能形容,毕竟付丧神和被控制的人类使用付丧能力时毫无顾忌,倘若妾身堕落为黑付丧神,可能就会开始散播有毒的香气。」
听到香澄接着说下去的说明,我一阵毛骨悚然。不不不!那样危险到会死人吧!
「真的不用考虑那种存在的可能性吗……?这难道不是最应该警戒的情况……」
「这点你用不着担心,被黑付丧神控制的持有者会陷入有如恶灵附身的状态,根本无法维持一般生活。原创作品里不是经常出现被妖刀这类受诅咒的道具夺走身体的剧情?大致上就是那种感觉,非常显眼的。」
原、原来是这样啊……的确,按照原创故事里的公式,被某种东西控制的人类会被夺走意识,变成一个劲儿横冲直撞的存在,看来这种模式是相当正确的描写。
「这样啊……要是学校里有那种奇怪的人,那我们马上就能看出来了。」
我拍了拍胸口,鬆了一口气,打开带来的便当盒盖。
「哎呀……?是自己煮的便当吗?春先同学,你父母不是不在家……?」
「嗯?对啊,我向来都是自己做便当的。」
「……哇,真令人惊讶,原来你还有这种特技。」
听到我这么说,神乐发出有点钦佩的讚歎,然而,对我来说这算不了什么,毕竟我从小就开始煮饭做家事,早就已经习惯了。
「不只料理,真太郎连家事都做得乐在其中,好像穿着围裙的老妈一样,看到雪果乱放喝完的饮料空罐就会骂人。」
迷你雪果略显不满地这么说,不过那些都是有必要的啊同居人!我的确是个擅长做家事的男生,但也不会没事就啰哩啰唆,在一同生活的情况下,收拾餐具、清洗、分类厨余这些都是不能忘的规则。
听到我这么教训她,雪果鼓起脸颊,「哼~」了一声。哎呀,人类的生活型态虽然很麻烦,但也只能让她接受,毕竟美味的餐点、热呼呼的洗澡水、软绵绵的棉被,这些都是基于这种麻烦才得以维持的事物。
「哎哟!话说回来,我也帮你带了便当,快吃吧!」
「嗯,好像开始有精神了。真太郎,雪果之前觉得你啰嗦,现在收回。」
「喂!太现实了吧!一开始说不需要吃饭的你跑到哪里去了?」
从「便当」这个字眼里得到力量的雪果变回原本的大小,一屁股坐在我的脚边,就这样闭着眼睛张开嘴……欸、这是在干什么?该不会……是在「喂我,啊~」吧?
「今天好累,雪果想要人喂。」
你是雏鸟吗?不过算了,早上的确太勉强她,多少慰劳一下也无妨。
更何况……看到这个心里或许承担着什么的家伙、愿意孩子气地向我撒娇,老实说我鬆了一口气。我希望她能更加、更加地信任我这个主人。
我从雪果用的便当盒里拿出饭糰,递到娇小的雪色头髮少女嘴边。
雪果像只小狗一样一口咬下米粒,开心地咀嚼着,一抹浅淡得几乎让人忽略的微笑浮现在脸上,无声地传达着:「好吃!」
这对做饭的人来说无疑是最棒的回报,看她这么可爱,我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绽放笑容。
「话说回来……春先同学,我想请教你愿意成为协助者的动机。」
神乐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一样停止啃咬三明治,将视线投向我。
「你所谓的『非得解决这起昏倒事件的理由』是什么?你这个人这么单纯,是纯粹出于正义感吗?」
「喔喔,这个啊。不,其实不是那么好听的理由。」
雪果连同饭糰一起咬住了我的手,于是我一边朝她的额头上赏了一记弹指神功,让她「啊呜」地一叫,同时这么回答道。对,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
「一言以蔽之就是……因为我喜欢这所学校。这里校风悠閑、不拘小节,像我这样的人也不会被当成笑话。」
「……被当成、笑话?那是……什么意思?」
神乐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于是我一边把水壶的盖子当成茶杯往里面倒茶,一边慢慢地说。
「嗯,我现在虽然过得很开心,但是国小和国中的时候遭遇过很多事情。毕竟大家都越来越会说谎,唯独我还是这么笨拙。」
很小很小,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事情很美好。每个人都很无邪,世界大致上是纯真的,大家都会说真话,说谎也说得很拙劣,身旁每个人的心都是透明的。
然而……随着身体和心灵成长到某种程度,情况就变了。升上国小高年级的时候,周遭的人已经变得很会说谎,而我还是一样不擅长说谎,于是我被留在原地。我甚至有种感觉:大家都渐渐变成大人了,只有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不会说谎的我,因此吃了很多亏。游戏或运动时完全无法运用策略伺机进退,忘记写作业或弄坏东西时也不会隐瞒过错,而是老实说出来。
遇到在学校这个社会里有权有势的班上孩子王或不良少年,我也不会说些谄媚讨好的假话,有时候还会惹火对方,换来一顿痛打。
不会使用「谎言」与「官腔」这两项基本武器的我是个弱者,这样的弱者自然会被欺负,于是我这种愚蠢的正直开始被人嘲笑、被人当成笑话来看待。
「虽然程度上有差异,但是感觉大抵都是那样。喔,还会因为『跟你在一起感觉秘密会被说出去。』这种理由被敬而远之。其实跟我自己的事情不一样,别人不想说的事情我可以做到保密,但是这种话说了也没人信。」
想起过去,我感慨地说。
「可是,这所学校很阳光,不阴暗。可能是因为这所学校有宿舍,从外县市来就读的学生很多吧,像九日那种比我更奇怪的人都能够活得光明正大,也有人像更级一样,能够善意地接纳怪人,觉得他们很有趣,所以我才有办法活得这么轻鬆惬意。这种话从嘴里说出来有点难为情,不过我特别感谢她们两个。」
偶然入学就读的学校偶然有着悠閑的校风,让不擅长说谎的耿直笨蛋能够不必害怕被周遭群众击溃,随心所欲地过得悠然自得。
要用语言表达的话,原因真的也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然而——
「虽然原因就只是这样,但是……对我而言,这是让我感激到想哭的事情。」
自己可以不被否定,随心所欲地过着校园生活。
每天都会得到别人的肯定,告诉我「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那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的救赎,给了我的心多么大的勇气,我有点难以用言语来描述。感觉就像地面上垂死的鱼,获得久违的水一样。
「所以……我不想放任在这所学校里引发昏倒事件的犯人逍遥法外,这不是什么伟大的正义感,纯粹只是我不想让人破坏我的容身之处,我好不容易才拥有快乐的校园生活……我只是想让这种生活和平地继续下去。」
说到这里,我略嫌冗长的独白总算结束了。
「……这样呀。你是为了你的、容身之处……」
神乐对我这席话的反应让我有点意外,我原本以为她完全不会关心我淌入事件的动机,结果她一直有安静地在听我说。
我还以为她充其量只会给予一点冷淡的反应,表示:「喔,随便啦。」
「……欸、唔唔、哇噢、雪果?」
一阵小小软软的温度冷不防地摸上我的脸颊,我倏地转头往自己旁边一看,只见雪果从我的胸口抬头看着我的脸,用那双宛如白色枫叶的小手轻轻拍着我的脸。
「…………」
她的表情相当难过,拍打的力道温柔得充满怜爱。这……难道她是想要安慰我,帮我打气吗?
「真意外,从你那浩呆的脸看起来,妾身还以为你是轻浮随便地活到现在的……不过,这下妾身能够理解那边那只白毛为什么会亲近你了。从那面镜子的『铭』来看,她确实会喜欢这种耿直小子的性情。」
听到香澄的感想,原本还在观察我的表情的雪果反应一震,绷紧了身体。铭?是指刻在杯碗或刀子上的名字吗?那又怎么了?
「……香澄,你以前认识雪果?」
相较于惴惴不安、感觉很害怕的雪果,香澄则是「唉」的叹了一口气说。
「妾身与你出生的时代相差无几,从你那窥视人心的能力来推测,大抵能够猜到原身……猜到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如果你讨厌那个名字,那妾身就不说了。」
「嗯,谢谢……香澄,你的化身虽然像个讨人厌的冒牌贵族,性格却意外地温柔。」
「谁是讨人厌的冒牌贵族了!?你就不会老实地表达感谢吗,呆镜子!」
两名付丧神又像符合她们外貌的小孩子一样吵起架来,对于那些有听没有懂的内容,我歪了歪头。铭?原身?到底是在讲什么啊……?
「哎呀,虽然听不太懂,不过说起来,神乐和香澄的感情不也很好吗?」
品味着煎蛋卷浓郁的甜味(我家不是鹹蛋卷,而是甜蛋卷派的),我这么说道。捨弃掉高雅的校园偶像面具之后,神乐为人冷酷无情,讲话又直言不讳,但是她似乎很信赖自己的付丧神。
我感觉得出来,她们之间有种超越器物与持有者,也超越主从关係的强烈羁绊,根据雪果所言,事实上,联繫她们两人之间的缘,也呈现出相当粗实、相当牢固的形态。
「是呀,香澄从我小时候开始就陪伴着我……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十、十年……」
原来如此,这样缘不强烈也难。相处了那么多年,感觉已经像家人一样了吧。
「不过,这么说起来……神乐你明明是跟我同龄的高中生,又是为什么会待在正仓院这个机构里?应该不会是打工吧?」
「告诉你这个我有什么好处,春先同学?」
我想到之后随口提出来的疑问,马上被锋利如断头台的一句话果断堵了回来。嗯,我好像已经开始习惯神乐这种辛辣的态度了。
「你讲话真的越来越不客气了耶……可是,这件事我还是要问。正仓院似乎是个国家级的机构,但它真的是个正派的机构吗?光看它让你这个未成年人担任员工这一点,就有点不太寻常。」
「你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毕竟它实际上确实不是个正派机构。」
对于我的疑问,神乐很乾脆地这么回答。欸喂,居然承认得这么爽快……
「正仓院表面上是个正正经经的国营机构,但是由于要处理付丧神这种超乎常识的存在,里面其实充满了种种不合常理。机构会不问年龄地网罗付丧神的持有者,根据持有者的成绩,像我这样的未成年人也会被授与一定的头衔与许可权,正因为这是个处理不适合以按图索骥的方式来处理的问题的机构,所以是用成绩和实力来评价一个人。」
原、原来如此……要处理存在超乎现实,还拥有各式各样不同能力的付丧神引发的问题,按照常识经营的机构的确做不到。
虽然付丧神的协助不可或缺,但是器物精灵们不是方便的道具,而是有心的存在,只肯把力量借给他们中意的持有者。这样一来,网罗、重视与付丧神之间拥有强烈的缘的持有者,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错,身为香澄的持有者……是我最珍贵的财产。」
我突然转过视线,看见雪果正把饭糰分成两半,一半给香澄,两人打闹着说:「嗯,借花献佛。」「为什么鲑鱼馅料全部都在你那边啊!?谁要你这种没诚意的善意!」的光景。
于是我倏地屏住了呼吸。
这大概是她无意识的举动吧,但是神乐看着精神奕奕地提高嗓门叫嚷的香澄,眼神恬静又温柔,那种眼神令人感觉受到冲击,冲击到足以一瞬间忘光那个激进残酷又骯髒卑劣的神乐。
「这么说……对神乐而言,那个机构是最重要的啰?」
想起昨晚的神乐,我说。
我想起她没有温度的眼神、毫不留情的行动、那张彷彿献身于机构的军人,完全捨弃在学校里有如千金大小姐般的高贵优雅的神情。
「对。所以说,你就别念念不忘着我装乖时的形象了,春先同学。对我而言,机构是最重要的,正仓院给予的评价就是我的一切,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
像在警告我一样,神乐用强烈的语气向我强调。
「妨碍职务的家伙我会全部刬除,不计任何手段,只求最有效率的做法。我当时的打算是:假使你顽固地拒绝提供协助,那我就再让你吃一次苦头。」
像是要跟我切割一样,神乐冷酷地说。然而……我却无法从那些话里感觉出昨天感受到的那种冰冷。
昨晚看见的,神乐表面上的表情与内心里的表情的不一致。知道了那样的不一致之后,看到的东西也变了,我渐渐开始不想只从单方面的看法来判断她的态度。
我知道神乐刚才所说的那番话都是认真的,但是,至于她为什么要用这么强烈的用字遣词,我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涵。
对,就好像——她是藉由採取那种辛辣又高压的态度,来为自己披上一层壳;是为了破坏她与周遭的关联,才故意加以威吓……
「这样啊,没差啦,我知道那是你的作风。谢谢你告诉我。」
「……不舒服耶。你是怎么从刚才的对话发展演变出这种嘿嘿傻笑的态度啊?一副好像已经差不多了解我了似的。」
神乐诧异道,一副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模样。
的确,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又不是圣人,就算对方是女生,动手打我、对我採取旁若无人的态度我也会生气,甚至会开始考虑跟对方相处的方式。
但是,我却无法讨厌神乐。这不单是因为她曾经是我心仪的少女,而是因为我不了解神乐这个少女。
神乐的心里藏着事情,而我很想知道。因为看不见,所以很想看一看。就在刚才,我好像又稍微了解了神乐一点点,能够一点一点地看见真正的神乐,带给我一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喜悦。
「喔喔,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很想了解神乐的一切啊…………啊。」
啊、完了……我又暴露这种根据解读不同,听起来可能会猥亵得要死的心声……
「…………蛤?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于我莫名其妙的发言,神乐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听到有人往这边跑来的嘈杂脚步声。到底是谁……欸哇靠!原来是你们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