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的学校里,我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
操场上传来精力过剩的学生们追逐足球跑来跑去的声音,校舍里响起嘈杂的喧哗。这幅昭示着「学校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和平光景,在眼前肆无忌惮地展开。
「总觉得学校整体上感觉起来好开朗啊,校内不久前明明还处于守灵状态的。」
「毕竟已经整整十天没有任何人昏倒,大家的不安也就渐渐淡化了啊。」
没有人烟的学校中庭里,响起我和九日魂不守舍的声音。
对,这件事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十天前,更级和五弦琵琶放弃了记忆操纵,为在这所学校里发生的连续昏倒事件画下了句点。
那一天,在我们从镜之世界回来以后,更级脚下一软,当场不支倒地。付丧神们不屑地瞥了慌乱无措的我们一眼,诊断过后,判断是由于解除了与黑付丧神的精神同步,同时又从紧绷的状态鬆懈下来导致的精神衰弱,于是最后更级被送往有正仓院做后台的医院。
顺便一提,在等待救护车抵达的时候,不再是黑付丧神的五弦琵琶化身为一名拥有妖艳美貌的印度美女,向倒下的更级不停地道歉。她一直很担心更级的病情,也很关心更级的身心状况。
面对这样的五弦琵琶,更级精疲力竭之余,却还是挤出微笑,简短地对她说了一句。
「谢谢你,五弦琵琶……我的、付丧神……」
听到这句话,五弦琵琶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看到她这个样子,在场的人也就都不再对琵琶付丧神多说些什么了。这一人一神之间,果然存在真真切切的羁绊,这个事实,也让我们心里感觉多多少少获得了一点救赎。
在那之后,神乐向正仓院报告了事情始末——在正仓院本部里似乎掀起了一阵相当大的波澜。毕竟他们完全没有人发现,日本至宝之一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居然从正仓院的宝物库里逃走,还变成黑付丧神引发事故。
对于这一点,我实在很想吐槽他们:「喂喂喂,你们太扯了喔。」
不过这大概也无可厚非,因为五弦琵琶在逃脱的时候,似乎用自己的能力窜改了管理员的记忆,况且像五弦琵琶这种无价之宝,见过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因此,身为管理者的正仓院责无旁贷,加之鑒于五弦琵琶当时已经变成黑付丧神等要素——更级没有受到实质上的惩罚。
由于使用付丧神引发案件的人类,通常无法直接以法律制裁,所以正仓院会準备一些以法律为基準的罪状,或是课以正仓院独有的罚款。然而,更级没有受到上述任何一种处置,只是被严厉地警告了一番。
就这样,事件迎来真正的结束,这所学校里应该不会再发生昏倒事件了。而且——也不会再看见一个名为更级燐子的少女。
「燐子不在了……这所学校还是一样没变,一如既往得令人火大。」
同样坐在长椅上的九日,一副心情十分不爽的样子说。
没错,那一夜过了一周之后,更级恢複健康,离开这所学校,回到她原本的音乐学校去了。在我们学校这边的说法是转学,在原本的学校那边,则声称是养病康复后复学,正仓院的大人们似乎在这里面帮了不少忙。
只不过,五弦琵琶当然还是被正仓院回收了。事后,正仓院的员工——一群身材壮硕的西装男出现,毕恭毕敬地将器物状态的五弦琵琶放入盒子里,小心翼翼地运走了。
五弦琵琶基于对保管自己的人们的歉意,接受了回到宝物库的请求。除此之外,正仓院还提议,今后要定期请专家来弹奏五弦琵琶。这是考量到五弦琵琶的心情,还是考虑到她日后再次黑付丧神化的风险,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五弦琵琶拒绝了这个提案。
她表示,她已经尽情地震动过琴弦了,所以暂时不需要,相较之下,在结束一定程度的闭门反省之后,她希望能去见燐子。
面对原本就怕被人看见的秘宝的请求,正仓院方似乎很为难,但是鑒于己方的疏失,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
「燐子……笑了呢。」
「对啊,那家伙笑了。」
住院住到身体恢複得差不多之后,我们曾经去跟更级聊了好几次天,更级主要都在道歉,我们则是努力像平常一样打屁耍白痴。
更级笑着听着我们的对话,最后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容。
就算更级在事件中曾经得到精神上的慰藉,现实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
在记忆操纵的影响消失之后,原本就不是本校学生的更级,也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学校去,这点我们都无能为力。
除此之外,脱离记忆操纵的影响之后,更级母亲的性格自然也回覆原状,对自家女儿的态度也变回原来的样子。对于这一点,更级叹了一口气,表示:「唉,反正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但是她的心境,想必没办法用这么一句话轻轻带过。
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些现实的更级,其心中的感受我无法体会。把更级逼入这个局面的人是我,是我打破了更级构筑的温柔虚假世界,从她身上夺走了平静安宁。
但是——更级笑了。在我们临别之际,她笑着这么说。
五弦琵琶带给我的美梦,每一天都很温柔。
在那片镜之世界里,春先同学是真心希望我能幸福。
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无可动摇的真实。只要拥有这些回忆,我就不会有事。
我目前还不知道要不要选择承袭母志,不过我其实并不讨厌琵琶,所以,我想至少在那所远地的学校里试着努力到毕业看看。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带着与大家共处的回忆走下去。
所以——谢谢你们。
留下这些话之后,更级离开了这所学校。
「烦恼这个或许有点可笑,不过……即使可笑,我还是觉得很懊恼。我……我身为燐子的朋友,却完全没有察觉燐子的痛苦……」
「那是因为你受到那种已经半只脚踏足神器的付丧神的记忆操纵啊,你的努力和心情上的考虑,完全是不同次元的事情,九日。」
坐在九日身旁的沙门,柔声安慰咬着牙将手中铝罐捏扁的九日。
是啊,这起事件从整体情况来看,已经超出我们力所能及的範围,能够解决这件事,完全是仰赖雪果的付丧能力,就算我们更早发现更级搞出来的状况……在我们对她的境遇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要不就是继续维持那样的日子,要不就是让她停手,选项只有在两者之中择其一。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很能明白九日懊悔的心情。毕竟在那之后,我也想过好几次……难道就没有对更级而言更温柔的结果吗?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拥有改写现实的付丧能力……却连一名少女都无法拯救吗?更何况,燐子持有的还是传说级的付丧神……」
「事情正是如此,九日。无论使用了多么超常的异能力,都无法逃离这世间的一切苦难。尤其是……内心背负的苦。」
暖洋洋的太阳下,九日露出平时不曾显露的苦恼,沙门则是以一名僧人的身份在旁开导她。但是,沙门看起来似乎也背负着自己所说的诸行无常之苦。
「佛祖释迦牟尼虽然说,人活在世上,同样能从生苦之中解脱,但是活过漫长岁月的我,至今仍不曾听闻有人能够达到那种境界。无论是人类还是付丧神,都必然会受苦。」
「……你们付丧神也跟人类一样,会一直痛苦下去吗?」
「嗯,当然。」
沙门答道,微笑中带着莫名的悲哀,表情像是在用有点自嘲的语气,对受相同病症所苦的人描述自己的癥状。
「和人类一样,付丧神也会不断抱持着疑问与苦闷活着。我们是为了什么而诞生?人类的意念为什么会孕育出我们?我们为什么能使用违反世界常理的异质能力?我们该如何自处是好……很少有付丧神不会烦恼这些事。」
啊啊,是呀,我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五弦琵琶的悲恸与孤独、雪果心中的后悔与自我否定……就跟人类一样,她们也活在痛苦之中。
「沙门……」
九日喃喃叫出自家付丧神的名字,想必她也注意到了,眼前这名外貌看似幼女的尼姑,一直以来,都活在我们难以想像的深重苦恼与迷惘之中。
「然而,唯独有一点我能够确信——我们是器物的精灵,能在正派的主人身边,被用来做正当的事情,对我们而言就是至高无上的喜悦。虽然只是一个倚靠,但是能够找到投靠之处,至今仍让我觉得十分幸福。」
做出这个总结的金刚杵付丧神,身上散发出有如释迦牟尼佛般恬静平和的气质,对我们这些岁数尚浅的人类露出满怀慈悲的微笑。
「这样啊……那我们人类也不能输给你们啰!反正我本来就不是这种多愁善感的类型。好……脱了!」
「蛤……欸喂!你居然真的脱了喔,笨蛋!这里是学校中庭耶!」
「什、什什什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白痴吗!你变态啊!」
九日不理会狼狈的我和沙门,一脸严肃地脱掉西装外套,接着居然又把手伸向衬衫的扣子,一口气解开了一半。上半身形同半裸的九日,朝着坐在旁边的我露出张扬的微笑。
天空晴朗,太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正是爽朗的正午时分。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在这种时候身旁突然出现一名衬衫大敞的少女更荒谬了。
少女白皙的肌肤上传来微微的汗水香气,脖颈的线条、锁骨的形状一览无遗。包覆在鲜红色胸罩里的浑圆果实,正以不由分说的魄力昭示着存在感。不过,比这些冠军候选更重要的,反而是那件衬衫。
这实在——实在是绝妙的脱法!这种一点也不露骨、限制了视野的裸露,酝酿出一股好似花儿含苞待放的淫靡感与贞洁感,要是把衬衫全部脱掉,这种感觉就会完全被破坏掉,一点风情也没有。
「啊啊……你看得好专注呀,赞喔,真太郎。你好棒!」
看到九日用一脸迷濛的表情这么说,我才重新找回理性。糟、糟糕,我又……!
「你也是俗欲缠身呢……虽然说是年轻男性,但这也太夸张了。」
幼女尼姑的死鱼眼刺得我好痛,但我却无法反驳。啊啊,可恶……好丢脸啊!
「很好!收到你色眯眯的视线,我精神多了!呜呼呼!所以说,下一个轮到你啦,沙门!跟我一起打开萝莉尼姑野外play的新大门——『嗷呜呜呜呜!』呜噢!」
重拾平日女色狼面目的九日,不安分地搓着双手逼近沙门——结果脑袋一如既往地吃了一记金刚杵烦恼退散攻击。效果立时显现,九日步履踉跄了两、三步,瞬间一头栽进草丛里。
「啊啊,受不了!我还以为你多少会文雅一点,结果马上就露出这种变态德行!我一定要好好地教你一次,什么叫作女性的端庄娴淑与克己复礼——」
「呃……九日她被打昏了喔。」
萝莉尼姑少女愤怒地开始对衣衫不整、失去意识的马尾少女色狼说教,而我则是无奈地看着这幅难以形容的光景。
哎呀,如果九日从今以后还是这副德行,沙门能够不使用「破除烦恼之力」的日子——看来还遥远得很。
时值傍晚,我在日暮的天空下走回家,打开玄关大门,同时呼出一口长气,吐出一整天的疲惫。
「呼……太惨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治治那个白痴女色狼吗……」
我满心倦怠地发着牢骚,回想起我白天时跟九日她们的对话,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后,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和半裸又昏厥的九日在一起的情景被路过的女学生撞见,听见女学生的尖叫声后,学生们瞬间聚集了过来。
为了避开人类视线而迷你化的沙门,用一脸「抱、抱歉!请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的表情传来她的歉意,所幸最后事情还是勉强解决了。
在知道昏倒的女学生是二年级的十月九日,而我是她的保姆(大家好像都这么说)春先真太郎之后,聚集的群众很乾脆地解散了。从现场的情况看起来,明明连我自己都会怀疑这是犯罪场面,由此看来,九日的没品真是不言而喻。
唉,不管那些鸟事了。反正都已经回到家了,照平常一样来準备晚饭——
「真太郎,你回来啦。」
「——」
踏进客厅后,我看见了那名少女。拥有白雪般白髮与肌肤的器物精灵——付丧神。我的搭档,被称为凈颇梨之镜的年幼少女——雪果就站在眼前。
平时大多表情平静的少女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心情很好。说不定……她是为了跟我说这一声「你回来啦」,才特地等在这里的。
「嗯……我回来了,雪果。」
她等在家里跟我说「你回来啦」这句话,这件事让我觉得既开心又难能可贵……我的眼眶不禁微微一热。这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一晚……想起我发现自己忘记雪果时的恐惧,心中有点感慨的缘故。
我在那起事件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最后我得到了她,以及她内心的雨过天晴。从那片镜之世界回来以后,雪果就不再露出忧愁的样子,唯独天真无邪和自由自在的指数愈发增加,看起来像是开始讴歌现代了。
举例来说——
「真太郎,雪果今天中午看了电视,电视上播了世界牛排特辑。」
「……这样啊。那个特辑怎么了吗?」
看到幼女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起这个,我一边猜想着接下来的发展一边问。
「所以,雪果今天的晚餐要吃夏利亚宾牛排(注11)和龙虾浓汤。」
「『所以』个头啦!我没那个钱,也没那个烹饪技术!」
啧,我应该快点教教这家伙现代的货币经济概念。根据沙门的说法,是我让雪果吃饭洗澡,导致她人性化的欲求大增,不过这也是有限度的。
「真太郎小气鬼。一开始明明那么欢迎雪果,难道你已经厌倦雪果了吗?」
「谁会每天端出欢迎派对等级的料理啊,白痴!还有,以后禁止你看午间连续剧!」
我对噘着嘴抱怨的幼女大吼。啊啊,受不了,亏她学了一堆多余的用语,骨子里却还是这么孩子气。如果当时的梦境属实,那她原本的模样和精神应该都是一名成熟的成年女性了,你到底为什么会把自己封印成这么幼稚的样子啊,凈颇梨!
「嗯,那……雪果想吃马铃薯沙拉和汉堡排,饮料要日本茶。」
「突然变得好庶民啊……算了,这几样我可以帮你做。」
交涉成立,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于是一屁股栽进沙发里。
唉,不管怎么说,雪果能够摆脱心中的阴霾是件好事。如果雪果在那片镜之世界里让我看见的绝望、我在梦中看见的雪果的后悔,能因为我的行动而有个了断,那我应该感到自豪、感到开心。
只不过,虽然我也觉得同居人有精神是好事,而且小孩子就是应该要多吃,应该要有点小任性,但是……果然还是要有个限度。算了,这些我以后再一点一点教她吧!
好啦,马铃薯沙拉和汉堡排是吧……欸、是说,这不是跟我第一次让这家伙吃的菜单一样……嗯?
脚上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感觉,我移动视线一看,只见雪果再次爬上沙发,枕着我的大腿躺了下来。那双水晶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盯着我的脸,完全看不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这家伙真的跟只猫咪一样。
正当我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不解的时候,雪果开始用她那Q弹绵软的脸颊在我的腿上蹭来蹭去。她的行为越来越神秘,我的困惑也越来越深了。
「哼……真太郎真不会察言观色!」
「不……察什么言观什么色啊,我是看不懂你的意图……」
我老实地这么说,结果雪果露出有点生气的脸,接着说。
「雪果是想要真太郎摸摸,真太郎你应该要察觉的。」
「喔、喔……」
在有点生气又无理取闹的嗓音催促下,我开始抚摸雪果的头。
雪果雪色的头髮还是一样好摸得不得了,艳丽、魅惑又超级滑顺……让我觉得,享受的反而是我摸她的那只手。
雪果对主人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感到心满意足,脸上露出有如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婴儿般安宁的表情,看起来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啊啊……真平静。说出来雪果可能会生气,不过我好像有点了解饲养宠物的人的心情了。像这样轻拍、抚摸某种娇小可爱生物的时光,的确十分安宁。
……是说,嗯?你为什么爬起来了,雪果?不用摸摸了吗?
我的付丧神又流露出猫咪一般的随心所欲。她将体重压在沙发上站起身来,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嘴巴轻轻凑近我的耳朵……开始小小声地说。
「雪果希望真太郎可以记住。」
她用小巧的嘴巴、非常开朗的声音,朝着我的耳朵里说。
「能够成为真太郎的付丧神,雪果觉得很骄傲。」
「——……」
听到这么天真无邪又鲜明强烈的发言,我不禁愣住了。
大概是因为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雪果心情绝佳地看着我微笑。
看到她这样子,我微微苦笑,不由自主地盯着这个身材娇小,却能说出这种让人脑袋一片空白的话的付丧神。
活了超过一千年,执掌真实的凈颇梨之镜的付丧神——能够听到你这么说,应该是我无上的光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