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上戰陣

妮娜清醒的时候，旭日才刚刚破晓。

爬下柔软舒适的弹簧床，妮娜立刻换上放在床边的衣服。那套衣服的上衣和海军水手服有些相似，但下半身是裙子。除了衣服以外，旁边还放有一双袜子和皮靴，妮娜也毫不客气地拿来用了。她不晓得这身衣物是谁帮她準备的，她只觉得这身衣物的搭配有点奇怪。

之后，妮娜在衣柜里看到了一个背包，里面塞了可以用来换取食物和钱财的东西。

妮娜走出木屋，看到机车停放在庭园里，那是她之前弃置在教会的东西。只要有钥匙的话应该就能发动……妮娜準备回到木屋里寻找机车钥匙。

正当她要转身回房时，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早安啊。」

是桃乐丝。

桃乐丝似乎才刚睡醒，身上只穿着就寝用的朴素内衣裤。桃乐丝豪迈地抓着一头乱翘的头髮，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举止十分悠閑。

妮娜感觉身上流出了不快的冷汗，她故作镇定地打了声招呼。

「……早、早安。」

桃乐丝揉着惺忪睡眼说。

「其实你也没必要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离开吧？」

妮娜心想，当然有必要。

「被我说中了是吗。」

「呜……」

妮娜本想掩饰自己的企图，没想到被桃乐丝看穿了。

她感到既羞愧又尴尬，整张脸羞得红通通的。脸上越是显现出焦虑的情绪，羞愧的心情便越加强烈，形成永无休止的尴尬气氛。

「想离开的话跟我们说一声就行了，只要你开口，我们也不会强留你。或者，你也可以乾脆在那间房里住下来，不过要付房租就是啰。」

妮娜并没有点头同意。

「还是，你不想和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

桃乐丝说中了她的心声，但她不敢承认，她觉得自己的意志实在很薄弱。

妮娜撇过头不再看着桃乐丝，她试着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很害怕桃乐丝的眼神，桃乐丝的眼神并不污秽、也不暴力。她只是没办法承受桃乐丝那双过于真挚的眼神，可以感觉到对方想要听到她的回答。这就好像，没错……就好像小时候做错事时，被母亲责骂的感觉一样。

妮娜其实是不想回答的，她的嘴巴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口了。

「我……」

妮娜明知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可能会受到残酷的对待，但她还是说了。

「我很讨厌驾驶战车的人。」

妮娜过去在村子里的立场十分严峻。

战车队利用她，村民也轻视她。妮娜既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也没有人愿意了解她，那段日子令她非常难熬。

即使如此，妮娜依然无法讨厌那些村民。因为那些人和自己同样是弱者，他们都是遭受迫害才会导致心理扭曲。妮娜认为，真正可恨的终究是老大率领的战车队。

可是妮娜也无力改变什么，她过着这种生活将近五年之久。

在战车队的横徵暴敛下，村子迅速陷入了萧索的窘况。村人的钱财和粮食几乎被战车队搜括一空，严重的饑馑和贫困害得村民叫苦连天。有些村民受不了苛政而下山逃跑，逃亡的人一旦被抓到就会受到严惩。就算侥倖逃过一劫，他的近亲也必须代为受罚。到后来，有些村民甚至下山作姦犯科，好赚取更多物资钱粮来孝敬战车队。

不久，战车队的老大开始自称村长。村子完全屈服于战车队的支配之下，俨然成为一个小型的王国。在那里，男人都被当成奴隶使唤，女人则怕得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那段日子里，妮娜持续待在魔动战车的底端咬牙苦撑，她没有别的选择。妮娜偶尔会在没有其他队员的场合和女性炮手閑聊几句、聊以慰藉。

就在妮娜来到村里的第五个年头的春天，这种生活终于到了尽头。

她已经过了十二岁的生日，但周围的人仍以为她的年纪比实际年龄还要再小两、三岁。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妮娜身材矮小、瘦骨嶙峋。

那一天，妮娜同样坐上了战车。野战车的攻击通常都有一个固定的周期，村子前几天才遭受强大的袭击。当然，这种情况众人早就习以为常。妮娜原以为，只要没有什么太大的失误，这次也能在没有伤亡的情况下解决战事。唯一的不安因素，就是妮娜腹部的疼痛始终无法平复。

这是足以致命的不安因素，妮娜迎接了第一次的月事。

女性在生理期间魔力会大幅衰退。这在魔女之间是普遍的常识，但妮娜实在太过瘦小，根本没有人发现她开始有了生理现象。

结果，战车失去动力无法运转，村落受到野战车的严重摧残。等到太阳下山，野战车收兵回巢时，两百多位村民中总共死了十二名大人和孩童。

大家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推到妮娜身上，村民失去了对战车队的敬畏，老大对此气得暴跳如雷，把妮娜吊在树上当作惩罚。

出乎意料的是，有人对妮娜伸出了援手。

深夜被人摇醒的妮娜，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吊在树上。把妮娜从树上救下来的是那位女性炮手，她把防身用的魔法板和少许金钱，连同魔动机车的钥匙交给妮娜。

妮娜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女性炮手一面警戒四周、一面叙述情况。根据她的说法，死去的村人之中似乎有战车队的摇钱树，失去摇钱树的老大怒不可遏，决定要杀掉妮娜。

「所以，你赶快逃吧——」

那位女性炮手说完后，送妮娜骑上魔动机车离开。

然后，妮娜一路颠沛流离至今。

那位拯救自己的女性究竟怎么了……这点妮娜并不清楚，她也不愿去想像。只不过，那位女性的行为对战车队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战车队失去了动力手，在村子里的地位应该也会有某些变化。

在众多纷乱不明的事情中，只有一件事情妮娜很清楚。

年仅十二岁的妮娜，越来越讨厌骯髒龌龊的大人。

「这就是你讨厌战车驾驶的原因啊……」

桃乐丝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她的举止相当轻率，好像在听三姑六婆讨论蔬菜降价特卖的消息一样，一点危机感也没有。

妮娜咬牙切齿，就算对方装作感同身受的样子，她也绝不买帐。

看到对方毫不在乎的态度，妮娜心头火起。她的心里接二连三地冒出不吐不快的话。难以压抑的心情震蕩她的喉咙，妮娜无意间扯开喉咙大喊。

「另外……我最讨厌像你们这种战车驾驶了！以前我不断驾驶战车作战，还时常三餐不济、没有容身之地，结果你们这些人却开开心心地举办婚礼和酒宴……你们根本就没见识过真正的战场，只把战车当成普通的运输工具——我最讨厌那种仗着武器作威作福，对弱者弃之不顾的人了！」

说出口了。

终于说出口了！

妮娜一直很想说出些话。过去她从没想过要说这些话，她也不敢说出这些话。即使她想说，也没有人愿意倾听。因为说了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现在有一个人在眼前等着要倾听她说的话。

将心中的想法统统发泄出来后，妮娜感到全身燥热难耐，比吃饭和洗澡的时候更有活着的感觉。真正的心脏剧烈跳动，将热烈沸腾的血液循环至四肢百骸。

妮娜猜想，对方被一个流浪儿童说教铁定会气急败坏。岂料桃乐丝竟像个舞台剧演员一样，以夸张的身形和手势迈步前进。

「啊啊、可爱的妮娜！啊啊、可怜的妮娜！你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才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啊……。看你身材如此矮小、瘦得有如皮包骨，想必你经历了很多的苦难吧。你的人生是这么的不幸，会想迁怒他人也无可厚非啊。」

桃乐丝停下脚步。

「可是我要告诉你——」

桃乐丝回头望着妮娜。

「妮娜，你讨厌的对象太渺小了。真的太渺小了。在你的眼中，你认为敌人就是战车驾驶这种渺小的对象是吗？唉—、这真是出乎我意料呢。想不到你居然会害怕战车驾驶这种渺小的存在，你胆小到让我觉得同情呢——。」

桃乐丝羞辱了妮娜。

妮娜苦口婆心地说明……想藉此传达暴力的恐怖，却受到了羞辱！

妮娜身体虚浮、怒火中烧。她的身体自然受到胸口里波涛汹涌的情绪驱使。

眼前的女子是个比自己厉害的魔女，也是体格远胜自己的大人。过去如果发生同样的事情，妮娜就算遭受任何羞辱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不过，她现在气得很想赏这个女人一巴掌。

「我、我不只讨厌那些战车驾驶……」

「哼—，那再说来听听啊，我会更加同情你的。」

这个红毛女，根本把自己当成笨蛋。

「我也讨厌你们这些大人！」

「哈哈—、真不巧我只有十九岁喔—。别看我这样，我只有十九岁喔—。」

更正——妮娜不只想赏她一巴掌，还想用力揍她一拳。

妮娜粗暴地放声嘶吼。

「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我讨厌所有的人！那些能吃到美味食物的人、可以睡在柔软床铺的人、还有可以每天洗澡的人我都讨厌！」

「再说啊！再多说一点啊！妮娜！」

「我讨厌在店铺卖香肠的大叔！也讨厌那些悠閑买东西的大婶！我要让那些可以开心上学的小孩子体会战车到底有多恐怖！我讨厌所有人！我讨厌任何东西！讨厌得不得了！」

桃乐丝笑了。

彷彿要突破天际、轰落苍天的大笑。

「还是太渺小了呀，妮娜！实在太过渺小了！你讨厌的难道就是如此渺小的东西吗！只让一个人了解战车的恐怖你就解气了吗！十人呢？百人呢？千人你就满足了吗？既然你说自己很不幸，那就试着说出更多你真正讨厌的东西啊！」

「好啊！我就说给你听！」

妮娜像野兽一般咆哮。

她的情绪失控，毛髮凌乱，四肢不断颤抖。妮娜的感情过于激昂，几乎处于爆发边缘，她好想奔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她就像一个只懂哭泣的婴儿，竭尽全力嘶吼。

「我讨厌人类！那个村子和这个城镇我也讨厌！佛克西欧、席巴雷尔、索尔夏……我讨厌所有的国家！那些国家统统消失算了！所有的人类、所有的一切、我都讨厌透了……」

一阵嘶吼过后，妮娜再也站不住了。

跪倒在地的妮娜抱住自己的脑袋。她的额头磨蹭着地面，地面发出砂砾磨擦的声响。怒火如同蒸气一般，从她的身体冉冉飘升。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经历这些痛苦……。我不是为了被人卖掉、被人殴打、被人羞辱才生下来的啊！我只是想过得幸福……我只是想过得幸福而已啊！」

桃乐丝对着妮娜的背影说道。

「妮娜，那我问你，把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令人厌恶的原因是什么？聪明的你应该知道答案才对。因为，最讨厌那个原因的人正是你。」

妮娜对桃乐丝的话产生了反应。

她的身体稍微抖了一下。

妮娜发现自己轻忽了。

对于那个答案，妮娜其实是有头绪的。不，用头绪这种暧昧的说法并不贴切，她早已知道这个答案了。妮娜自己也很清楚原因是什么，她只是一直不愿意正视。

理由在于，妮娜最讨厌的对象实在太过强大、太过暴力、太过蛮横、太过悬殊，总是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妮娜抬起头，桃乐丝对她露出了一个挑战性的笑容。

「答案就是……战争喔，妮娜。」

×

嗡呜呜呜呜呜呜呜——————————————————！

骤然。

架在木屋旁的扩音器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妮娜胸口里翻腾的怒火，几乎被这股超大的音量震得烟消云散，她真的被吓到了。

警报响起后，插入了一段广播。

『定点F出现了一辆野战车！邻近的战车队立刻赶往现场！重複——』

播报员告知野战车出现的消息，随后开始诱导群众避难。内容指示镇民应保持冷静、不慌不忙地前往指定场所避难，直到确认安全以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不清楚避难场所的人，请洽询防卫队、警察或消防队员。

广播一结束——桃乐丝的双眼锋芒一闪。

「定点F啊……那不是离我们这里很近吗？」

她舔了一下嘴唇，以不输警报的音量大喊。

「集————合————！」

紧接着，二楼传来慌张奔跑的脚步声。木屋里的居民踹开房门，连滚带爬地沖了出来。爱尔纱还真的跌倒了，她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立刻起身，按照队伍的排列顺序入列。

队伍由左至右分别是爱尔纱、奇奇、克儿、小樱。

昨天结婚典礼续摊的时候，木屋聚集了一大堆人。但实际上在这栋木屋里待机驻留的只有这些人马。换言之，在这里集合的人就是群兔的所有成员。

大伙穿着睡衣和睡袍……每一个都是就寝时的装扮，最后赶到的克儿甚至还光着脚丫。包含穿着内衣裤的桃乐丝在内，她们一点也不像要去驾驶战车的模样，看上去一点警觉性也没有。

看到众人排成一列，桃乐丝双手环胸说道。

「接下来本队将前往定点F，迎击野战车一辆。」

爱尔纱听了神色凄苦地表示意见。

「可以请你不要说出这种让人头痛的话吗？」

「……你头痛是宿醉的关係吧？」

爱尔纱听了这句语表情明显有些火大，但她还是镇定地说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问你不够的成员该怎么办！之前担任炮手的菲妮小姐不是结婚辞职了吗？」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发现了一位新的炮手。」

群兔的成员各个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最感到惊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