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梅雨季空气就会变得十分潮湿,令人忧郁。
就算待在教室里,也会有种制服衬衫吸进水气,黏在身上的感觉。
在这样一个一年最忧郁的季节。
放学后,我在美术教室捏着黏土,坐在我对面画画的蓝本露琪雅天青石色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对我说:
「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的表情八成很错愕。
露琪雅有,喜欢的人了?
我急忙闭上合不拢的嘴巴,然后皱起眉头,紧盯着露琪雅如一道长瀑散开的亮丽金髮、大理石般光滑的脸颊、脸上淡漠的神情。
幸好露琪雅视线落在腿上的素描本上,持续创造常人无法理解、糊成一团的怪画,她好像没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我有一瞬间停下捏黏土的手,一脸错愕。
不行……
以这个S女的个性,只要稍有动摇,她就会用S的眼神把我看到死,讲出深深刺进我心里的S发言。
因此,我把表情綳得更紧,用超级从容不迫的冷静成熟声音「喔」了一声。
可是我内心一点都不冷静。
是说蓝本露琪雅啊,#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吗?#
不,就算「喜欢上」这种说法太过自恋好了,至少也快要喜欢上了吧?
我用媲美云霄飞车的速度,回想我和露琪雅因为不能大声张扬的嗜好凑在一起,结为同盟的过程。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左右前——校内的树木颜色彻底转为翠绿的五月。
当时我们都有喜欢的对象。
露琪雅称呼小笠原忍这个瘦弱的管弦乐社二年级生为「理想中的天使」,我则诚心认为美园千冬这名纤细可爱、容易害羞的管弦乐社二年级生是梦之国的妖精。
听起来只是一般的暗恋,但我跟露琪雅有个特殊癖好。
想要让纯洁可爱的存在难为情,弄哭对方,尽情欣赏他羞红的脸颊和脸上的泪水,乐在其中。
光是想像就会令人兴奋,快感直冲大脑,这扭曲的情感要是被家人或朋友知道,绝对会吓得倒退三尺。
也就是说,我跟露琪雅都是彻头彻尾的S。
不过我们也知道,要是被人发现,生活就会崩坏,因此对喜欢的异性抱持的邪恶热情,只停留在看着对方妄想的阶段。
毫无艺术细胞的我#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加入美术社,用视力高于二点零的眼睛不断观察美术社对面的管弦乐社练习。
我将这严以律己却又无礼的行为命名为「鑒赏」,以仅有一人的高贵鑒赏社社员的身分,专注在社团活动上。
和我一样只是为了看小笠原忍才加入美术社的露琪雅,也对我的想法产生共鸣,成为鑒赏社的一员。
在那之前,我对露琪雅的了解仅限于长相与名字。和我一样是二年级,身上只有四分之一日本血统的混血儿,走路时白金色长髮会在空中飒爽飞扬,拥有冰冷深蓝色眼睛的高挑美女。
完全不是被身材娇小的柔弱女性吸引住的我会喜欢的类型。
我以为露琪雅跟我之间存在的,只有身为共犯的同伴意识。
然而,知道露琪雅跟小笠原忍告白,被他甩掉的时候,想到她瞒着我这件事,假装跟平常一样,我的胸口紧紧揪起。
这家伙也是女孩子……也有柔弱的部分……总之,露琪雅哀伤的表情闪过我的脑海,我那么喜欢的美园千冬对我说了那么有希望的话,我却——
——抱歉。
低头向她道歉。
而且还是在#我跟她告白后#。
露琪雅听到这件事,天青石色的眼睛散发寒意,对我说:
「你这人真残酷。」
还酸我竟然被鑒赏对象发现,没资格当鑒赏社社员。一边毫不留情地对沮丧的我说要退出鑒赏社,一边又有点开心地说「在找到下一个可以专心投入的事物前,留在美术社也没关係吧」。
——下次创个检验男女关係的社团或许也不错。
我也超级认真地回答她。
——是啊,例如研究如何把用绿辣椒做成的泰式酸辣汤淋在用整根红辣椒做成的超辣咖哩上之类的。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酝酿出和同道中人的共鸣不同的、令人害臊的气氛。
开始对对方产生好感,寻找以一对男女的身分相处的共存之道,或者是说準备进入正式交往前的尝试期。
我以为露琪雅也是这么想的。
确实,这两个礼拜我们只有面对面坐着画画、捏黏土,毫无进展。
「绳子果然就是要用红色」、「最近我开始觉得黑色也不错」、「黑色蜡烛也很令人兴奋」、「噢,还有这种东西啊」、「嗯,现在什么东西都能用网路买到,项圈和脚链也有」。我们没有散发甜蜜气息,也没有因为四目相交而小鹿乱撞或脸红,只有这种狂热分子间的对话。
没错,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我告诉露琪雅我要留在美术社时,看到她脸好像有点红,难道是错觉吗?
还是说她只是身体不舒服,有点发烧?
意思是我彻底误会了?
不,等一下。
说不定她说的「喜欢的人」=我。
露琪雅个性如此乖僻,有可能用这种迂迴的说法。
所以我心平气和地问:
「这次你喜欢上谁啦?」
露琪雅酷酷地回答:
「就是在我面前的你,真田大辉同学。」
——并没有。
她的表情美丽冰冷如一座冰雕,声音也不带温度,讲出我不认识的男人的名字。
「是来我们学校帮请产假的老师代课的暮林纯平老师。他正是我理想中的阿多尼斯(注:希腊神,相貌十分俊美。)。」
阿多尼斯?
而且是代课老师?
「他还是管弦乐社的临时顾问。你看,就是那个战战兢兢站在讲台上,缩着脖子的眼镜美青年。」
天青石色的眼睛一亮,露琪雅望向窗外。
外面仍在下着细雨,雨滴打在窗户上,就算我视力惊人,也没办法看得跟平常一样清楚。
即使如此,我还是皱起眉头凝视,想看看谁是露琪雅说的阿多尼斯。
这时,我跟过去的心上人——正好在音乐教室窗边吹长笛的美园千冬对上视线。
她的视力应该没我那么好,在雨水的遮蔽下不会连我在看什么都知道。不过美园大概是感觉到讨厌的气息吧,梦幻柔弱的小脸朝我转过来,突然吐出舌头。
然后别过脸去。
一眼就看得出美园在生气,因为我暗恋她、拚命观察她甚至跑去跟她告白,却在她答应「我也喜欢你」后拒绝了她。
她八成在想「这人搞什么鬼!」。
我跟她告白后,美园可爱的身影从窗边消失了一段时间,最近她恢複在窗边吹长笛,偶尔会竖起眉头往我这边瞪过来,彷彿在表示对我的不爽。
还会在跟我对上视线时向我比中指。
那个文静害羞柔弱的美园比中指!
不,只是我擅自从美园乖巧的外型和立刻就会羞得脸红低下头这点,认定她是这种个性,实际的美园千冬说不定是个意外火爆的人。
还是说她是因为太恨我,导致性格大变?若是如此我感到非常内疚。
美园对我吐舌头害我心情複杂,接着我想起「不对,现在要找阿多尼斯」,将视线移向讲台。
原来如此。
彷彿会被一阵微风吹走的柔弱眼镜男,缩着脖子紧张兮兮地站在那里。
淡茶色的头髮大概是自然卷吧,有点翘起来,肩膀跟女生一样窄,腰也很细。小巧脸庞上戴着眼镜,纤细手指不安地一直把眼镜往上推。
因此他的脸被手遮住,我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跟阿多尼斯一样俊美,不过看得出他是个正中露琪雅喜好的大M男。
旁边的露琪雅用冷静却藏不住热情的声音说:
「#纯平先生#今年刚从音乐大学毕业,是水嫩嫩的二十二岁,上个礼拜开始代替教音乐的村井老师上音乐课,还身兼管弦乐社的指导老师。纯平先生高雅无垢的身影初次映入我眼中,是在三天前的放学后。我碰巧经过音乐教室前面,看到满身粉笔灰的纯平先生坐在教室门前。他拿下全都是灰的眼镜,眼眶含泪的懦弱表情,让我胸口都揪起来了。」
「喂,等一下。」
美园又露出恐怖的表情看着我,这次比了个倒过来的大拇指。
应该是在心里骂我「死变态看什么看」吧。
先别管这个了。
「暮林为什么会满身粉笔灰?他是会在学校玩这种Play的变态吗?」
「不。纯平先生人如其名,还很纯洁唷。儘管他拥有迟早会因为这种行为感到羞耻及愉悦的资质。」
大概是在想像那个未来吧,露琪雅露出嗜虐的微笑,对我说:
「纯平先生是被学生欺负。」
「啥?被欺负?他可是老师耶?」
「新老师被欺负并不稀奇吧。尤其是纯平先生这种纤弱白皙的美青年,看到他提心弔胆跟大家自我介绍,当然会想在他鞋子里放图钉、拿生鸡蛋扔他,好好疼爱他欺负他啰。」
「也是啦。」
我也知道自己绝不是圣人,所以如此回应。
只不过,就职不到一周就被人洒粉笔灰,会不会太快了点?他是做了什么事被社员讨厌吗?还是管弦乐社也有露琪雅这种S?
露琪雅心蕩神驰地眯起长着金色睫毛的眼睛,接着说道:
「一打开门粉笔灰就会从头上洒下来,虽然是传统老套的手段,亲眼目睹却会发现那是极为美丽、令人兴奋的光景。肌肤跟雪一样白的梦幻美青年噙着泪水,在白色粉末下咳嗽。我深深感觉到命运的存在。」
看来露琪雅真的爱上那个全身粉笔灰的眼镜男了。同为S的我能明白,露琪雅与生俱来的S魂受到强烈刺激,兴奋度直线上升。
「蓝本啊,你之前不是说过一下就改变心意的人最差劲?」
你被小笠原甩掉才过了两个礼拜耶。
露琪雅带着犹如冰之女王的声音和表情,堂堂正正地说:
「我不是会抓着没有发展性的恋情不放,自己揭自己疮疤还因此感到愉悦的M。反而是想不停揭开对方的旧伤欺负他的人。虽然也可以把忍从他的大学生女友手中抢走,欺负他玩弄他,但我认为应该选择更有未来的路线。」
「是这样没错……」
她从刚刚到现在都把我撇除在外,那我怎么办?只有我对她有意思吗?确实我不是露琪雅喜欢的M,而是彻头彻尾的S啦。
「所以,我要让鑒赏社复活。」
在我烦恼之时,露琪雅将面对我的椅子转向窗户。
「还有,复活后的鑒赏社要变更几条规则。」
「变更规则?」
「嗯。之前的规定是只能用看的,绝对不可以接近鑒赏对象、跟对方有接触。」
鑒赏社是恣意欣赏自己喜欢的美丽事物,在脑内将对方吃干抹凈的社团。同时只能从远处「凝望」,以免被对方知道我们的存在。
那就是我制定的鑒赏社铁则。
「忍被女大学生抢走,让我发现我的觉悟不够。」
她帅气地大声说道。
找到新目标的露琪雅,侧脸看起来甚至有种神圣的感觉,害我不小心看得出神。露琪雅本来就是金髮碧眼的华丽型美女,这种表情实在太适合她。
「我们至今以来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以观众的身分欣赏美术馆里的画,所以才订了这个规则。不过我之后要以成为画的主人为目标。意思就是,要升级成让对方变成自己的东西,尽情鑒赏、疼爱他。」
「原来如此。」
意志坚定的这番话,令我反射性表示赞同。露琪雅用炯炯有神的天青石色眼睛直盯着我,理所当然似的说:
「真田同学,你会帮忙的吧?假如你这次愿意尽全力协助我,等你以后遇到刺激你嗜虐心的究极M女,你将得到一个可靠的帮手。」
我本来以为可以跟你谈恋爱耶……
不过现在我知道那完全是我误会,讲出来实在太难看、太丢脸了。
我可不是会因为丢脸而高兴的M。
结论就是,把泰式酸辣汤淋在咖哩上也只是辣而已,不会好吃吧。咖哩是咖哩,酸辣汤是酸辣汤,应该分开来品尝。
因此,我将两个礼拜前想像的未来蓝图深锁在心底,绷紧脸颊,严肃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