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热到睡不着。」
上午九点,暑假刚好过到一半──
我全裸躺在房间床上,感受一丝不挂被扔到热带丛林里的冒险者是什么心情。皲掉的床单吸收进大量汗水和其他东西,变得湿答答的。梅雨季虽然很潮湿,夏天的湿度也没正常到哪去。而且还很热。
昨天傍晚,沙滩排球大赛终于结束,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特地花单程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去尤莉卡高中特训。明明可以在家睡到爽为止,度过堕落的生活,我竟然因为太热而失眠。
我的房间位在透天厝二楼的东南方角落,冬天固然舒适,夏天却是灼热地狱。我跟爸妈讲过好几次希望可以帮我装冷气,他们只会回「夏天本来就会热」、「吹电风扇忍耐一下」、「你就当锻炼精神吧」。
所以夏天我会把窗户统统打开,脱光睡觉。
醒来时当然也是全裸,有次我不小心没穿衣服就走到一楼厕所,撞见国三的妹妹在吹头髮,被她拿吹风机揍。妹妹气得要命,骂我「不要一大早就让我看到猥亵物,变态!」,一整个礼拜没跟我说话。
做哥哥的我老实对她说,「别生气了啦。小时候我们不是还会一起脱光进庭院的塑胶泳池玩,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裸体吗?现在看到对方的裸体和被看到裸体都不会怎样吧。再说妹妹啊,我全裸踏进厕所时你的反应有够凶暴,鬼才兴奋得起来。那种时候要『呀!』尖叫起来,红着脸用手遮住脸,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跟凶神恶煞一样竖起眉头突然拿兇器攻击人不太好」,结果之后的两个礼拜,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面对酷暑带来的热气及不快感,连血缘关係都会变脆弱。
我放弃挣扎,慢慢坐起来。
全身上下都在痛,大概是因为昨天我在沙滩排球大赛上一反常态,太热血了。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清醒不过来。
这也是昨天晚上热到失眠害的吗?
不对。
睡不着的原因不只是天气又湿又热,而是因为躺到床上后,我仍然一直在想沙滩排球大赛结束后发生的事。
──请你跟我交往。
昨天,在被夕阳染红的安静海岸边,我向窗子学姊告白了。
桃泽窗子学姊比我大一年级,是尤莉卡高中的高三生,柔顺的黑髮、清纯有女人味的五官、伤脑筋时垂下来的眉毛,统统都很可爱,是我理想中的女性。从第一学期末在学校中庭偶遇她的时候开始,身为S的我就不停被窗子学姊勾起嗜虐心的动作及表情搞到心跳加速,偷偷盯着她展开悖德的妄想。
窗子学姊明明是运动白痴,却因为朋友的请求不得不参加沙滩排球大赛,我透过露琪雅的协助踏出一步,担任她的教练严格训练她。在训练过程中成功抓住窗子学姊的心。
她听见我的告白,脸颊、耳朵和脖子都迅速变红。这可爱的反应完全符合我的理想,之后我将排球大赛的优胜奖品──附金色奖牌的海蓝色幸运绳系在窗子学姊的右手手腕上,又问了一次:
『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窗子学姊戴着幸运绳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用泛泪的双眼不安地注视我,小声回答。
──嗯。
于是,我交到窗子学姊这位理想的女朋友。
根本大胜利、大成功。
儘管如此,我心里却闷闷的,八成是因为跟窗子学姊告白前看到的那一幕,一直悬在心上。
代替请产假的老师上课的代课老师暮林,跟露琪雅告白了。
──蓝本同学,请你跟我交往。
软弱、胆小、弱不禁风的暮林,努力、诚恳地对露琪雅倾诉心意,露琪雅则轻声回了句「嗯」。
这样啊,露琪雅的恋情这次开花结果了。她交到理想的男朋友了。
这样啊。
这样啊……
转身离开那两人的瞬间,我的心寒到了谷底。
这样就不用再对露琪雅抱持难以言喻的心情。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我送魂不守舍的窗子学姊到她家附近,回到自己家,想说「今天累死了,早点上床睡觉吧」,立刻脱光衣服躺到床上后,窗子学姊答应我告白时的那句几不可闻的「嗯」,以及露琪雅答应暮林告白时的那句平静的「嗯」,轮流在我耳边响起,两人的脸也轮流浮现脑海,害我睡不着。
露琪雅被暮林甩了后,依然继续心系着他吗?
被小笠原忍拒绝时,她明明一下就将目标转移到暮林身上。露琪雅之所以忘不掉暮林,是不是因为她对暮林的心意比对小笠原还强烈?
还有,露琪雅和暮林开始交往后,鑒赏社的活动要怎么办?
她跟我的关係呢?我之后该用什么态度与她相处?露琪雅又会用什么态度与我相处?
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事,直到天亮。
「难怪会清醒不过来。」
我按住重得要命的脑袋咕哝道,準备下床。
就在这时,放在床头柜的手机收到一封简讯。
是露琪雅传来的。我急忙打开简讯。
『恭喜你们夺得冠军,
对不起,那天我自己先回去了。
我有事跟你报告,来社圑教室一下。我今天会在那里待到六点。』
「报告,是指她跟暮林的事吗?」
我皱着鼻头,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板起脸低头盯着手机萤幕,回覆露琪雅。
『知道了。我吃完早餐就过去。我也有事向你报告。』
然后啧了一声,走出房间。
◇ ◇ ◇
「你右脸为什么瘀青了?是在电车上被女生误认为色狼,拿侧背包揍吗?」
我一踏进有股颜料味的美术教室,露琪雅就停止浇盆栽,带着酷酷的表情用酷酷的声音说。
「蓝本啊,亏你知道她是拿侧背包揍我。」
我闷闷不乐地回答,露琪雅皱起金色的眉毛。
「太扯了,你真的去骚扰别人呀?我还以为你是志向更远大的变态。」
「别误会。拿侧背包揍我脸的是我妹。我不小心没穿衣服就走下楼,运气不好,撞见在玄关穿鞋的妹妹。」
我问她「妹,早安。要出门啊?」下一秒她就瞪大眼睛,拎起侧背包,大喊着还用侧背包的角击中我的右脸。
──变态!
真是凶暴的妹妹。
「发生强制事件被迫看见你这种又壮又大只肌肉又多皮肤又黑的难看裸体,我不是不能理解你妹气得使用暴力的心情。」
深爱纤细娇小的身材和光滑雪白肌肤的露琪雅,冷漠地说。
我不会反驳,因为没有意义。露琪雅又开始用红色喷壶帮埋着樱桃种子的盆栽浇水。
「我倒觉得就算我是纤细白皙的美少年,我妹的反应也不会变。结果你要跟我报告的是?」
我冷静询问她。
露琪雅放下喷壶,转头看着我。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照亮那头如瀑布般垂下来的白金色髮丝,天青石色的眼睛冷冷回望我。暑假进入中期的美术社,只有我和露琪雅两个人,成熟的声音在乱七八糟堆满雕像及画架的安静教室内响起。
「沙滩排球大赛结束后,纯平先生来跟我告白,所以我们交往了。」
我屏住喘不过来的气,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回应:
「……是吗,恭喜。」
是不是该更惊讶一点?但这样又太刻意了。
露琪雅对于我不怎么惊讶,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她回了句「谢谢你」,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冰冷的端正面容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要跟我报告的又是?虽然我大概猜得到。」
天青石色的双眼目不转睛地回望我。
「我把奖牌送给窗子学姊,和她告白。她答应了。」
「这次你没有对人家说『抱歉』这种蠢话了吧。」
「嗯。我跟她在一起了。」
「恭喜你。」
露琪雅的眼神、语气都没有一丝动摇。
彷佛在对伙伴诉说极为普通的祝福。
「你那份奖牌在我这边。把手伸出来。」
我从口袋拿出海蓝色幸运绳,露琪雅迅速将它从我手中抢走,咕哝道「我不要」,把抢过去的幸运绳系在我左手手腕上。
「我不需要这东西了,所以送给你。这样就能跟窗子学姊凑一对啰。」
露琪雅用纤细的手指帮幸运绳打了个结。
金色奖牌被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不拿奖牌的别针刺暮林吗?不直接把奖牌别在他身上,用幸运绳乱绑他吗?」
露琪雅不是想要那个奖牌想要到找人参加比赛吗?现在顺利跟暮林在一起了,就不需要它了吗?
露琪雅轻轻把手收回去。
「嗯。我打算暂时装成文静、知性、清纯的女朋友,避免纯平先生又被我吓到。手边有这么有趣的东西,会害人忍不住想拿来玩不是?」
「暮林早就知道你的真面目,事到如今没必要装乖吧?」
「你太天真了,真田同学。世界上也存在结婚一天就离婚的夫妻。何况是不受法律拘束的师生恋,极有可能因为一点小事闹到分手。尤其纯平先生对我心存不安,要是我露出那么一点点S的本性,他会觉得『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在一起』,逃离我身边。」
「好吧,确实有可能。」
虽然想叫她别跟这种决心不够坚定的男人交往,对露琪雅来说应该是多管閑事吧。因为她喜欢的就是胆小纤细的暮林。
「真田同学,你一副不干己事的样子,不过这些话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唷。」
「什么?」
我开口回问,露琪雅正经八百地说:
「假如窗子学姊知道你是会全裸在家走来走去,譲国中的妹妹看见猥亵物还满不在乎的人,她会作何感想?」
「唔……」
八成会吓到。
「还有,假如她知道你之前一直从这间教室偷看花道社视奸她,脑中充满淫秽的妄想。」
「唔唔唔……」
我和露琪雅的真实身分是高贵的鑒赏社社员,美术社社员只是障眼法。
鑒赏社是我迷上美术社对面的管弦乐社的美园千冬时,偷偷创立的秘密社团,我凭藉二‧〇以上的惊人视力,从这间教室的窗户欣赏在对面吹长笛的美园,尽情展开S妄想。
妄想对象从美园换成窗子学姊后,我一样隔着窗户「鑒赏」对面花道社的窗子学姊。
鑒赏社是彻底欣赏、考察、想像、品味自己喜欢的美丽事物的社团。
可是要跟对方保持一定距离,以免被人家发现自己的行为。
此乃知道自己是变态虐待狂的我们制定的规则。
自从这条规则改成「让鑒赏对象变成自己的东西,直接疼爱他」后,我对窗子学姊的S妄想依然与日俱增。
项圈。蜡烛。监禁。带刺的鞭子。
倘若窗子学姊知道我和唯一的同道中人──鑒赏社社员露琪雅坐在窗边,一边画邪恶的图和捏黏土,一边畅谈各种悖德妄想……
她绝对会逃。
在那之前说不定会先昏倒。
露琪雅得意地对愁眉苦脸的我说:
「告白得到鑒赏对象,并不代表结束。不如说重头戏现在才开始。我们必须以鑒赏社社员的身分,诚恳、有智慧地持续吸引对方。藉此让对方慢慢变成自己的俘虏,发生什么事都离不开自己后,再对他做彻底背离伦理的行为,一定很愉快。」
「说得也是。」
我表示同意。
露琪雅好看的嘴唇,勾起邪恶冷静的笑容。
「就知道你会赞同我,真田同学。虽然我讨厌跟别人混在一起,我们在同一天开始跟别人交往也算某种缘分。让我们跟之前一样,做为鑒赏社社员继续交换情报,共同奋斗吧。」
做为鑒赏社社员。
跟之前一样。
露琪雅这番话令我鬆了口气。
在来到这里的途中,我一直担心交到男女朋友会不会对我们的关係造成影响。
对我而言,露琪雅是能不用隐瞒S嗜好,尽情分享妄想、产生共鸣的重要同伴。
她曾经说过。
太过相似的我们,无法对对方有所隐瞒。
──不过,就跟你可以看穿我在想什么一样,你在我面前也是赤裸裸的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