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太宰治,日本近代小说家,1909~1948,代表作《人间失格》)
在香月他向我打招呼之前,我正坐在涉谷车站后面的栏杆上看着太宰治老师的《等待》。这本书是我擅自从哥哥的书架中拿出来的,书的背封已经完全褪色了,这本书旧得书页好像马上就要掉出来似的,由此可见这本书到底是多么的残旧。
每天我都会在省线的小车站里等人。
眼睛扫过第一行文字之后,我检查了一下书的版权页。这本书是昭和四十七年七月的时候发行的。在背封上还有着淡淡的铅笔字迹「¥150」。应该是哥哥从旧书店中淘回来的吧。在「¥150」之下还有写着一个「¥70」,数字上面还标上了双重线。也就是说,这本书至少被旧书店转手过两次。(ps:昭和四十七年,即1972年)
在这三十年之间,到底有多少人拿到过这本书呢。在这本书传到我手上之前,又到底被读过多少次了呢。
我喜欢这种破旧的书。
我喜欢这种髒兮兮的书。
我喜欢这种被人读过很多次的书。
当我发现书中古旧的书籤,以及标注着好久以前日期的收据的时候,我都会非常开心。即使没有其他人会像我这样。曾记得高中的朋友们曾说过「旧书还真是给人一种噁心的感觉」什么的呢。
「因为根本不知道这本书经过谁的手啊,或许还被髒兮兮的手摸过呢。那种沾满了薯片的油迹的手什么的最噁心了啊。而且旧书给人一种上面寄宿着奇怪的东西的印象呢,好噁心啊。」
我并不是不了解她的感受。
我觉得,旧书上确实好像寄宿着某些东西。或许是读者的想法,或许是书中文字的力量,又或者是经过岁月的洗礼之后,书中寄宿了灵魂之类的东西吧。
跑到我身边的香月他语速很快地说道,
「不好意思啊,我迟到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在我身旁坐下。我们的身体并没有靠得很近,但也不算离得很远,就是那种很微妙的距离,只要稍微动一下的话,我们便会触碰到对方的肩膀。这就是现在我和他的距离。
再过三天,我和他便恋爱一个月了。
我们接吻了。
仅仅接吻,而已。
「在看什么书呢?」
香月一边说着,一边偷看我手中的书。当他看到印在书页上方的标题之后,突然嗤嗤地笑了起来。近距离听到的他的笑声稍微有点难为情,看起来他的心情好像很不错。
明明长得很中性,但他的声音却很低沉,意外的很有男人味。
「你是不是一边看着《等待》这本书,一边『等待』着我过来啊?」
「啊啊,是呢,」
因为这小小的偶然,我也笑了起来。
「恰好是这样而已啦。」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合上了书本。查看了版权页和旧书店所标上的价格之后,我原本正打算认真地开始看这本书的,但是香月君却到了。实际上,《等待》这个故事的内容,我还是不太懂。书的作者是太宰治老师。至今我只读过他的《人间失格》还有《斜阳》罢了。
香月对我伸出手,问我能不能给他看看这本书。他拜託人的方式和那礼貌的举止恰好很完美地诠释了他的性格。要是哥哥的话,不但不会拒绝他,还会让他随意借阅吧。
「藤村你总是在看那些旧书呢……」
「因为家里有啊。」
「欸,为什么会有啊?」
或许是不明白我所说的话的意思,接过书的香月侧了侧头。就和哥哥一样,香月他虽然是个男孩子,但却很细心。他长得很和气,实际上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在我们开始交往之后,他还没有认真发过脾气。不仅戴着细边眼镜,而那位于眼镜后面的单眼皮上的线条也大大加深了他那沉稳的形象。
我和香月之交往的契机,是通过朋友介绍这种常见的套路。那位朋友一直很喜欢画画,还在小小的画廊中举办了自己的画展。而被他邀请的我还有香月,恰好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到达了同一个地点,然后我们便因此相遇了。
虽然我们不是上同一个大学,但因为学校很近,经常光顾的商店又是同一间,也有共同的朋友,因此我们很谈得来,然后一起去逛了好几次街还有看了好几场电影后,终于,他在一个月之前向我告白了。
老实说,那时我狠狠地吃了一惊。
我以为自己和他会一直这样子当朋友的。正因为性格还有思考方式都有所相似,我才可能会这样想。但是当我们开始交往之后,我却感觉很快乐。
「我家啊,有好多这种旧书呢!」
「你某位家人喜欢看书吧?」
「嗯,算是吧。」
为什么我会回答得那么暧昧呢。明明就算我清楚地告诉香月,哥哥他是一个读书家也无所谓的。
而香月他就这么接受了我的回答。
「嗯。」
他沉稳地点点头,然后视线落到书上。
我偷偷地观察着香月翻页的手指。对于男孩子来说,他的手指有点细,但果然还是和女生的不同,比如说指尖圆乎乎之类的。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虽然有用小锉刀将指甲锉得很光滑,但依然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只是我却没有产生哪怕一丝厌恶的感觉,反倒觉得他十分惹人怜爱。我的身体甚至任性地希望可以被这双手紧紧搂住。
对,我喜欢香月。
虽然是因为被他告白所以才开始交往的,但是并不就只是这样。
无论是我的心还是身体,都被他深深地吸引着。
他礼貌地对我道谢,然后将书放回了我的手中。当我将书收回到包里的时候,香月他先站了起来。
直到刚才还一直在凝视着的香月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该出发了吧,电影可是要开始了哦?」
「嗯。」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当我那样做的时候,整颗心都变得温暖起来了。为什么握住其他人的手的感觉会是那么地棒呢。
我们混在周末出行的人群中往电影院前进。虽然牵着手也很不错,但是被他挽着胳膊似乎也不赖。我想,假如能被他的胳膊紧紧抱住的话,感觉肯定会更好。不过我觉得现在还是继续牵着手好了。
总觉得这样有点浪费。
电影院里面很多人,几乎已经找不到空位了。终于发现了一个双人座位之后,我们长吐了一口气,然后坐了下来。
「这里的话,很难看到屏幕啊……」
我们坐在顺数第三排的右排座位。在这里,我们只能通过倾斜的角度来看电影画面。
「早知道不看什么书,早点来影院就好了啊……」
不好意思,香月向我道了个歉。明明责任不在他,都是因为我在一边优哉游哉地观察他看书的样子而已。
「如果近点儿看的话,可能会更带感呢……」
「是啊……」
「而且临场感也很强。」
话虽如此,我们接下来看的只是一部朴实的励志电影。
「啊啊,对了,藤村你别坐那里。」
香月他坐在里侧的座位,我则是坐在靠边的座位,而且还恰好就在通道的边缘。因为出口就在旁边的缘故,人们走来走去的,看个电影都不得安宁。虽然我婉言拒绝,但是看到香月他站起来之后,我便和他交换了位置。
「谢谢你,香月……」
「怎么样,角度不那么斜了吧。」
「嗯。」
「那样就好。」
香月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甚至比我还要温柔。
过了一会儿,场内响起了蜂鸣声,现场的灯光慢慢地减弱。不一会儿我就看不到坐在身旁的香月的样子了。就连他的呼吸我也听不到,简直就像一个人独处在黑暗中似的。
在黑暗之中,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为什么哥哥你会在这儿呢。明明在两年死掉了不是吗。」
听到我的提问,哥哥点了点头。他很平静地盯着我看,然后则是自己开始确认右手的情况。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右手,并用左手仔细地抚摸着,然后双手做出开合的动作。
「是啊,」
终于,哥哥如此说道。
「我本应该死掉的。」
「到底是什么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
之后,我们互相看着对方。而首先移开视线的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无论我和谁、在什么时候对视,首先移开视线的人常常都是我。
我们继续沉默着。
直到刚才,我们都是用十分轻鬆的心态来应付这有些不可思议的场面的。虽然知道这不合逻辑,但是却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就这样不知何时自己觉得一切如常。我曾经试过提起刚才一起吃义大利面的话题,但是当话题结束之后,我们重新面对现实之时,一下子就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糟了,我想道。
要是没说出那句话就好了。要是能够沉默着,以想当然的表情来应付这种为微妙的场面就好了。
那样的话,无论是哥哥还是我,都可以轻鬆地开怀大笑吧。
「雪名,喝点什么吗?」
哥哥突然这样问我,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渴了吗?」
「啊,还真是有点渴了。」
「那,你等等我。」
哥哥站了起来,走进厨房。他刚刚坐着的地方留下了一处凹痕。我提心弔胆地尝试伸出手去触碰它,发现上面还残存着一点余温。看来,哥哥的体温还留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我闻到了一副香料的香味。哥哥到底在沖什么呢。
「看,好了哦。」
哥哥左右手各拿着一只杯子从厨房中出来了。
「这是什么香味啊?」
「这是印度茶哦~」
「啊啊,原来是印度茶啊……」
也就是说,这是亚洲风味的红茶了。这种红茶一般都会加上很多香料和牛奶,把茶含在嘴里的时候会发现味道很甜很甜。
「好甜啊,而且味道也很浓呢。」
「印度茶本来就是很甜很浓的吧……」
身体感到了一股暖意。
「你加了什么香料啊?」
「小豆蔻和肉桂。而且我发现冰箱里面还有生姜,就也加了一点进去。」
「这阵辛辣的味道原来就是生姜啊……」
生姜是大前天的时候,为了煮生姜猪肉煲而买的。
「身体好暖和呢……」
「就算是这种季节,深夜之后还是会很冷呢。」
「嗯。」
「不过感到寒冷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幽灵也说不定……」
哥哥这样说着,然后开始嗤嗤笑了起来。虽然我也想尽情大笑一番,但是脸色却无法控制地变了。
「不好意思。一直在捉弄你。」
哥哥察觉到我的表情,然后老实地和我道歉了。
「没事啦……」
「但是啊,我一定是个幽灵哦。」
「或许吧……」
「就是这样么一回事。我确实已经死掉了。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个时候的事情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呢。你们还帮我举行葬礼了吧。雪名,你出席了我的葬礼了吗?」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喝了一口印度茶。我的口中充满了与普通的红茶所不同的香味,明明我们正在谈论着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还是感觉到这茶很好喝。
「嗯。我去了。」
「你看到了我的遗容了吗?」
「看了。」
「那,我就是确确实实的已经去世了。那样的话,现在的我果然就是个幽灵啊。」
哥哥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话,但是「去世」这个词很令人感到很难受。啊啊。对了。不管是心痛,还是悲伤,都和哥哥所说的一样啊。哥哥死了。他在附近的河里淹死了。我不情愿点头,也不愿意附和他,于是便一直沉默着,慢慢地品味着印度茶。茶冷掉之后味道便变得没那么棒了。这是因为香料只在热度足够的时候才会彰显美味。
「啊,喉咙——」
我喝掉了最后一口茶,堆积在瓶底的香料也灌到了我的口中,贴在了喉咙里。
我夸张地重複咳嗽着试图将其吐出。好苦。
「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