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希纯同学。」
在莲音医院一角的休息区,我和沙耶香互相紧盯着彼此不放。沙耶香刚刚完成治疗,脚上缠着绷带令人不忍卒睹。虽然伤势并不严重,没有伤到骨头或神经,但是医生还是殷切地叮嘱表示尽量不要做激烈的运动。
万寿夫和隼人同样也在休息区。由于出现突髮状况,为了讨论今后的护卫体制,因此才聚集于此。
我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出口的话让万寿夫和隼人纷纷一脸尴尬地哑口无言。就只有沙耶香眼底蕴藏着一股怒气,她眼神锐利地瞪视着我。
我无视沙耶香激昂的情绪,淡淡地说: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想终止保镖契约,我要马上终止。」
「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吗?要是失去了我这个能够挡在你身前的盾牌,你的生命可就没有保障了喔?更何况,途中终止契约,就代表着你必须支付一百万圆的违约金——」
「可以分期吗?」
「咦?」
「我是在问一百万圆的部分。虽然没办法马上付清这笔巨款,不过,只要多打几份工,在高中毕业之前应该可以付清。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似乎发现到我是认真的,沙耶香一开始显现的气愤情绪渐渐消退,代替的是困惑的情绪。我随口继续说道:
「我很谢谢你至今以来保护我的事情。刚才也差点就死掉了。如果你的动作能像之前那样灵活的话,那么我也不会说出这种话。可是……」
我朝沙耶香的脚看去。那令人不忍卒睹的模样让人看了就觉得想哭,但我还是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叹了一口气说道:
「作为保镖,你的脚这样,应该也派不上用场吧?」
闻言,沙耶香用力地咬紧嘴唇。这也难怪,因为她是个对工作抱持着强烈「专业意识」的人。要她说出可以和以前一样完美执行工作的谎言可能比登天还难吧。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故意说出这些话。
「更何况,我已经看到了幻影的真面目了。只要利用蒙太奇的方式拼凑出幻影的容貌,剩下的,就只需要坐等刑警们追捕犯人到案就好。」
……沙耶香,抱歉。
「我之前也说过吧?为了保护生命安全,首先要把逃走的事情放在最优先顺序。我对我逃跑的脚力还满有自信的。虽然是练习时的事情,不过我的学生纪录还曾经逼近0.1秒过呢。」
我非常感谢你。
「在幻影被抓到之前,我会拚命逃跑。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你的脚这样,要一边保护我一边逃走,应该很困难吧?」
虽然一开始我也想过,自己怎么聘请了一个这么可怕的人当保镖。可是在真的遇到危险的时候,无论何时都会保护我的沙耶香正是我所懂憬的阿进的化身。
所以,已经够了。
倘若是像阿进那样,为了拯救好人而受伤的话也就算了。但是背负祖父办事不力所导致的过失,这种事情未免也太愚蠢了。我不想让你因为被我的楣运所牵连而受伤。
我转身背对着沙耶香。因为我没办法和她面对面地把接下来的这句话说出口。我默默地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后,儘管内心沉浸在自我厌恶的情绪中,我依然丢下了这句话:
「——我可不想要某人的碍手碍脚而丢了性命。保镖的契约就到此为止。我走了。」
说完,我迈开脚步离去。虽然有股冲动想回头看看沙耶香此刻的表情,然而我却没有勇气这么做。相反地,我能做的就只有逃也似地离开现场而已。
这样就好。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只要终止我和沙耶香之间的契约,万寿夫就再也不能借口击退幻影,假装失手实则报仇地拿枪射击沙耶香。虽然重新订定谋杀计画的可能性很高,但是準备期间却是致命伤。比如说匿名写信给沙耶香的祖父来栖源之助,告诉对方说室田刑警想要取你孙女的性命之类的?只要将降临在某个高中生身上的厄运以及我有把握的事情全部告知对方,知道孙女陷入危机后,对方想必也会採取对策。
就连幻影自己也是,要是她得知我脱离了万寿夫的复仇计画,想来她应该也会觉得高兴吧。既不需要像之前那样,为了把我抓去当活饵而绑架我,也没有沙耶香这个麻烦的盾牌在。这么一来,也无须祭出将我身边的人抓去当人质这种慢吞吞的手法,只要直接沖着我来,就不会让其他人受到我的楣运所牵连。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朝我追了过来。来人并不是沙耶香,而是万寿夫和隼人。我们接下来将一同前往警察署,协助警方製作嫌疑犯的目击画像。
对于沙耶香没追过来的事情,我应该要感到放心的。
可是,不知为何,我却有种胸口彷彿要被撕裂般的寂寥感。
*
真没想到我也会有在警察署吃猪排丼饭的一天。
这一切都是因为製作目击画像比想像中还要更耗费时间的缘故。因为不管怎么说,按照我的描述所绘製出来的人物样貌都是一名年幼的少女。对方在过程中不断地向我确认我是否真的有看清楚对方样貌,最后画好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为此,警察叫了外送请我吃午饭,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猪排丼饭。这是一道犯人在审讯室招供时一定会吃到,然而事后被要求付钱,得知要自费时会让犯人愕然失色的餐点。
可惜的是,在审讯室用餐的愿望没能实现,而是在一间空出来的小型会议室用餐。坐在我对面的万寿夫吃的是豆皮乌龙麵,另一位「味觉魔术师」隼人则是将拿来喝的优格倒在亲子丼饭上吃了起来。真是太让我佩服了。
当我默默地大口吃着猪排丼饭时,万寿夫突然开口对我说道:
「真是意外哪。没想到你会辞掉那个小姑娘。因为我一直以为你们这对组合应该很合得来哪。」
手上的筷子微微一顿,我眼也没抬地回答道:
「有吗?沙耶香有一半是把我当作玩具在戏弄,反过来应该说是迷之组合才对吧。」
「是吗?也是啦,保全公司的保镖说到底,不是一群经验不足的新人,就是脱离前线的老人。会觉得不值得将自己的性命託付给对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万寿夫哼了一声地批评沙耶香。
我「咚」地一声用力放下手上的猪排丼饭。我瞪着万寿夫,语气断然地说道:
「请不要说出这种无知的话。没有其他保镖能比沙耶香还要优秀。」
闻言,万寿夫的眉毛微微一动。彷彿是在犹豫着该站在谁那边似地,坐在他隔壁的隼人在我和万寿夫之间来回地看着。
我吐出一口大大的气,向万寿夫询问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仇视沙耶香?沙耶香很努力地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多亏了她,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活了下来。」
「哼,那只是她运气好而已。你还不明白吗?她不过是在自我炒作,抱着几分游戏的心态在保护你而已。」
「和你女儿那时候的情况不同吧?」
万寿夫瞪大双眼,他死死地盯着我不放。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过没多久,万寿夫将视线转向身旁的隼人。被他那充满怒火的眼神一看,隼人连忙站起身。他明显就是在装傻地说道:
「这个亲子丼饭的味道还是好淡哪。嗯,我去买可可亚来增添一下风味好了。就这么办。」
说完,隼人连忙从小型会议室落荒而逃。见状,万寿夫啧了一声。
「受不了。没事这么大嘴巴做什么。」
万寿夫因为愤怒而激动的情绪让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带了电般,让人觉得浑身发麻。真不愧是经历了种种残酷场面的刑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一股不容小觑的魄力,让人备受压力。
然而儘管如此,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替沙耶香辩驳。
「我完全不认识来栖源之助这个人,但是就我所知,沙耶香和她爷爷不同。虽然说是在有些乱来的情况下成为我的保镖,可是那也是因为她有着必然能够保护我的自信和实力。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以炒作自我为优先的人,那么我想,不管她是受伤还是发生其他事情,她应该都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和我之间的保镖契约吧。」
「谁知道呢。搞不好她是感觉到有危险,所以才退缩了也不一定哪。」
「你怎么这样说……」
「我女儿——阿咲的肚里,当时怀了孩子。」
对方仅仅用一句话就让我当场愕然无语,再也说不出话来。万寿夫用一种充满了负面情绪—的语气淡淡地说道: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来栖源之助当时错误的判断,也绝对不会认同他那个正打算犯下相同过错的孙女。……我的话说到这里。你快吃吧,不然可是会冷掉的。」
说完,万寿夫端起碗咕噜噜地喝着乌龙麵的汤汁。我也跟着重新动筷子,慢吞吞地吃着味道并不如何的猪排丼饭。
「……目击画像……画得很好,很像。」
「啊啊,是吗。辛苦你了。」
「画得这么像,我想应该很快就能抓到对方了吧,既然如此,应该也能知道委託幻影袭击我的委託人是谁吧?」
「委託人?你被盯上的原因不是因为目击到命案现场的关係吗?」
万寿夫皱起眉毛。不动声色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他正是委託人。
(这种诱导方式,果然还是无法让他上当吗……)
不过,我已经知道了。
我佯装不知情地继续说道:
「我指的是在一开始委託幻影杀人的人啦。尸体至今也还没找到,再这样下去的话,不就成了一桩悬案了吗?」
「……啊啊。你说得对。谢谢你的合作。」
一番唇枪舌战后,我和万寿夫纷纷陷入沉默,专心致志地用餐。
接着,大概是算好时间了,只见隼人突然探出头来,然后走进小型会议室。隼人刻意用一种活泼的语气试图改善现场的气氛。
「向同学要不要也试着加可可亚看看呀?一直吃超商或外卖,吃久了也觉得腻了,加了可可亚之后,就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唷。」
「……我想也是。我就不用了。谢谢您。」
儘管对隼人那堪称黑魔术的味觉感到无言以对,我对自己做的事情依然感到了些许的满足感。趁目击画像製作的休息时间,我寄了一封标明「来栖源之助」的信给MUSASHI,告知对方沙耶香陷入危机的事情。更何况,目击画像真的画得很像。无论我之后会变得如何,优秀的日本警察应该都会将幻影逮捕归案吧。这和拿刀抵住委託人的喉咙是一样的道理。也就是说,我成功留下了最后的线索来证实我的推测。
剩下的,就只需要等待和幻影一对一的胜负之争了。
在被警察抓到之前,她肯定会找上门来狙杀我吧……
(很好。我随时等着你来。)
虽然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但我发现自己握着筷子的手正在发抖。我咬紧嘴唇,一边说服自己我是因为兴奋所以才会发抖,一边一口气地将剩下的猪排丼饭扒进嘴里。
*
在警察署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我搭乘伪装警车回到学校。万寿夫和隼人大概还会继续在我身边监视一段时间吧。虽然这种自导自演的感觉太强烈,让人不禁感到有些发噱。
来到教室门前,我深呼吸一口气。此时刚好是休息时间,里面的气氛显得和乐融融,然而我却犹豫着是否该走进教室。沙耶香应该比我早回到教室,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在这里犹豫也没用,毕竟是我自己选择这么做的。)
好!我鼓起精神,用力打开门。
有几名正在开心聊天的班上同学转头看向教室门口,发现我回来了。我下意识地看向沙耶香的座位。
沙耶香应该是发现我的存在了,但是她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似乎让她感到自尊相当受伤。也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对这个拥有着堪比阿进强悍实力的保镖,我说出了对方很碍手碍脚的话来。对方因此再也不肯跟我说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事,我不在乎。一直到几天前我们彼此都还是陌生人呢。现在也不过是回到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关係而已。既然都已经终止契约了,那么沙耶香近期应该也会离开学校,然后成为某人的保镖吧。这也代表着她将脱离万寿夫的计画,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可是,胸口有种彷彿破了一个大洞似的空虚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希纯,你已经没事了吗?」
菜菜美立刻朝我跑了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歪着头反问:
「什么东西没事了?」
「咦?你和小沙不是一起被刚才的瓦斯爆炸波及了吗?小沙说你脑震蕩,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在医院做过检查后就会回家。」
原来如此。原来对外是用这个说法吗?
这一切肯定都是为了避免引起多余的恐慌,所以沙耶香的爷爷在背后动了手脚吧。我点点头配合地说道:
「如果你指的是这件事,我没事啦。没有任何异状。」
「可是,你今天不先早退回家休息吗?反正也只剩下第六节课而已。」
「就说我没事了!」
我忍不住口气很沖地回答。只见菜菜美露出惊愕的表情,用一种彷彿是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啊……」
一股悔恨的情感折磨着我,我用力握紧拳头。被幻影盯上的不安以及对沙耶香的罪恶感在不知不觉间刺激着我的内心。原本打算立刻向她道歉,不过我还是在说出口的前一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和菜菜美之间最好暂时也不要走得太近。否则,我所选择的这条「不让任何人受到牵连」的路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低下头,沉默地从菜菜美身旁走了过去。一边感受着菜菜美在我身后欲言又止地看向我,一边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唷~~你还是老样子,运气很差哪。」
我一坐下,身后就马上传来了一道声音。彷彿是在回放今天早上的戏码般,京也露出他那毫无意义的自信笑容,走到我身旁。不同于今天早上的是,他并没有擅自在我隔壁的座位上坐下,也没有坐在水谷的座位,而是就这样站在那里。
这家伙还挺玻璃心的嘛。
正当我打算像刚才应付菜菜美那样随口搪塞他时,京也突然露出完全不同于平时的认真表情对我说道:
「吶,我说你啊,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微微起身,接着感到懊恼不已。面对京也时我太大意了。我这么做不就等于是在告诉对方说「你猜对了」吗?
我的反应似乎让他感到相当满意,只见京也点点头说道:
「果然是这样吗?你也太见外了吧。我们明明这么熟,可是你都没来找我商量。」
「那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啦。要不这样好了,让我来猜猜看你隐瞒的天大秘密是什么吧。」
我不禁开始冒冷汗。虽然不像菜菜美那么久,但我和京也认识的时间也很长。搞不好他还真的能猜出我目前处于何种窘境也说不定。
说着,京也凑了过来。
「我鼻子很灵的。老实说啊,我今天早上就发现到了。」
……别说了。拜託,不要说。
你同样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再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了。就当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好吗?不要靠近我。
然而事与愿违,只见京也鼻翼一张一合地动了动,接着清楚地说出我的秘密。
「希纯和沙耶香身上散发出一模一样的肥皂香味。」
「——好吧,你现在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太高估这家伙了。他不过就是一个变态。一个鼻子很灵的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