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之塔就像是烧完的线香一样,在转眼之间逐渐瓦解。
不仅如此,虽然当时我位于塔顶,但却没有被甩到空中,而是能够柔和地降回地上,除了说干得好之外,实在也没有第二句话了。
〈封〉之阵的效力结束后,我的身体就变得像是腐烂的橡胶块一样。
在第三轮比赛中偶然施加在我身上的〈封〉,让我的身体发挥出无比强大力量,更在冲动影响下陷入忘我之境,击溃了两个对手。其间只用了不过十几秒。……即使如此,之后我还是有段时间难以正常活动。
这次则是用了超过五分钟以上的时间,根本连破烂都拿不起来了。
回到地上之后,我立刻把刀丢到一边,像只狗一样爬倒在地。接着,我把手插进土中,开始挖土,没有目标地随手乱挖。
结仁死了。不过,应该才刚断气不久吧。
「监察员!比赛已经结束了,拜託你们把结仁挖出来!」
虽然七名监察员从空中降了下来,但是他们始终在讨论着什么,没有要发动阵的样子。当我忍不住大吼「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后——
「我们所拥有的阵无法挖出结仁,至少要知道大致的位置……。」
附近一带的地面,因为受到浜菊翻转、搅动,加上她做出高度大概不下两千公尺的土之塔时也汲取了大量泥土,所以呈现钵状凹陷……现在已经无法知道结仁到底是在哪里遭到活埋,而且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沉入地下后又已经移动到了哪个地方。
「既然这样的话就每个地方都去挖挖看啊!你们也还有两只手吧!!」
「说话放尊重点。我们身为监察员,居于对想成为阵士的年轻人进行评估之立场——」
对于露出不悦脸色的监察员,我感到一股宛如从心底喷发出来的杀意。不过……
「亏你们还冠着监察这么气派的头衔……真是,乾脆把职务名改成『废物』算啦?」
这个声音响起同时,地面发出光芒。範围广及呈现钵状凹陷区域一带……巨大的蓝白色光芒。
——这是阵之力。当阵之光碎裂后,邻近一带响起地鸣,趋于沸腾。
大地持续起伏,如同掀起狂风巨浪的大海一样,随处可见高达数公尺的土波,不停搅动着地面。
站在地上的监察员们发出惊叫,因为猝不及防的变化而跌倒在地,身上沾满泥土。
这时,传来「发现了!」的喊声。我看到距离数十公尺外的地方,有一团脏髒的毛球……那是结仁的尾巴。我就这样手脚并用地爬向他所在的位置,开始挖掘暴露在外的尾巴附近区域。
不管挖到多少根指甲翻起,我都毫不在乎。
挖掘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发现了满身都是泥土的结仁。他就像个婴孩一样把身体缩成一圈,採取像是抱着导入阵的左手般之姿势。……看起来就像是在宣称「无论如何,我都绝对会守住左手」一样。
果然,结仁已经没有呼吸跟心跳了。我先挖出他嘴里的土,然后用双手按压他的胸口,进行心脏按摩,接着是确保气管通畅,捏住他小巧的鼻子进行人工呼吸。土的味道也扩散到我嘴里。接下来,我再次进行心脏按摩。
「我叫医师过来了。复甦术不是阵士能处理的,再忍耐一下。」
虽然我知道说话者多半是罂粟,不过没有余力回答,只是持续试着要救回结仁。但是,没有反应,他迟迟没有苏醒。
「结仁,不要死啊!我们要成为阵士吧!?你说过,世界……不对、烤麻糬在等着你,对吧好」
没有反应,他还是没有苏醒。可是,还没完。我还……不会放弃!
「酱油口味吗!?红豆吗!?还是竹叶麻糬!?芝麻也不错吧好说话啊、结仁!你喜欢的是哪一种!?想要吃什么!?回答我啊……结仁!!」
我一边高声大喊,一边将手掌深深按压下去,就像是要把手压进结仁胸口一样。
这时,结仁从口中喷出泥状的土,接着开始咳嗽。他复活了。
结仁!我把头凑近仍在不停地把进入肺部的泥土咳出来,还没完全恢複清醒的结仁面前。
「……亚尔、克……我们……赢了吧。比赛是……杀了浜菊……咦!?」
「啊、怎么,你还活着啊。真是遗憾呢。见识到地狱之后觉得怎样?嗯?说来听听吧?」
站在我旁边,以红肿双眼低头看着结仁的人物是……浜菊怜。
「对不起,结仁。……我认输了。」
因为只有这个选择。
即使是以我这副因为结仁的阵中断而残破不堪的身体,应该也有办法杀掉浜菊吧。
但是,在刀尖碰触到她之前,我就抛下了刀,朝着对方磕头求情。
如果要杀的话是杀得掉的,如果想赢的话也确实能赢。但是……结仁也必死无疑。就算在监察员看不到的高空之中杀掉浜菊,由于没有任何能判断胜败的人物在场……所以也没有意义。
要怎么样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让比赛结束?
在那个瞬间,我只想到一个方法。
「所以你没有杀了她,而是选择投降……是吗。居然做出这么愚蠢的判断,所以我说你这人实在是……」
对不起——眼见我低下头,面朝上仰卧着的结仁就这样伸出左手,抚摸我的头。
「真是的。不过……我也觉得很高兴。因为你又得请我吃烤麻糨罗。」
当然罗——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却奇妙地发不出声音,只能报以苦笑。
仔细回想起来,这家伙复活的时机,也是在我问他喜欢吃什么口味烤麻糬的时候哪。
「……还有,那个约定也要遵守喔。」
——你的使命,我一定会奉陪到底。就算我们没办法成为阵士,依然会是搭档。
看到结仁脸上有点红,把头转向一边的样子,我马上就知道,他指的是这个约定。
我向他点头,其中没有任何迷惘。
突然有影子罩住我和结仁。我抬头往上看,发现罂粟和伊莉丝就浮在我们的正上方。
「分出胜负了吧。获胜者是亚尔克、结仁。」
咦?我和结仁一同望向她们两人。罂粟接着伊莉丝的话往下说。
「不过区区两千公尺高度便以为已超出总本山监视範围?太天真了,依然处于妾身等人监视区域之内。在亚尔克投降前十二秒左右,白妙菊已先宣布认输。」
听到这番话,这次换成浜菊睁大了眼睛。她急忙环顾四周,然后注视着一个地方。
就这样,我也……看到了。看到位于稍远之处,正由一名监察员搀扶的白妙菊。遭到我砍伤的伤口,似乎已经在接受应急处置后停止出血了。
「怜大小姐!您平安无事!!」
白妙离开监察员,以皮开肉绽,指甲也已剥落的手抱住浜菊。
我想,白妙一定也空手挖过土。不惜牺牲手指拚命挖掘过地面吧。
但是,她终究没能找到结仁。再加上她对于身处土塔之上的我们也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宣布投降了吧。
为了保护浜菊怜。
「非常抱歉。奴婢、那时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怜大小姐……」
浜菊将脸埋进白妙的肩膀,把手伸到对方背后,回抱白妙。紧紧地。
「没关係的,我都懂。我全都懂。所以……谢谢你。」
我说浜菊啊……不管是你或我,都是生在相当麻烦的家庭里头哪。
不过,就算没有得到家庭或是亲兄弟太多关爱……我们也肯定不会有问题。
因为,我们应该都已经拥有了能够照自己意愿而活的力量……以及,帮助我们解脱一切束缚的搭档。
「胜负已定,锦标赛到此结束。……身为优胜者的亚尔克与结仁……汝等是否期望成为裸之大剑?」
对于罂粟最后提出的这个质问,结仁勉强坐起,靠到跪在地上的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回握对方,然后——齐声喊出「「是!」」的答覆。
「很好。在此宣布,两人已是我等同胞,将以阵士身分加以接纳。」
从这个瞬间起,我和结仁就不再只是临时阵士……这次终于成了真正的阵士。
●
该处是石造的巨蛋型宽广空间。墙上没有窗户,照明完全依靠放在角落处的油灯。虽然墙壁与天花板都是由石头堆成的朴实之物,但地板上则铺着与之形成强烈对比,十分奢华的红色地毯。在油灯光线照耀之下,看起来就像是整片地板都在燃烧一样。
房间内只有一个巨大的圆桌,以及一张大椅子。坐在椅子上的是位骨瘦如柴的老人。层层叠叠的衣物,让他看来有点臃肿,更加凸显出脖子以上部位的瘦弱。
「哦,睡美人的猎犬、对阵士战斗特化阵士……对危害人类的阵士加以猎杀者吗。……那个女人,像这样开始狩猎同族,究竟有何目的呢。」
当老人以枯哑的声音如此说完之后,一名衣襟大开,不只完全露出香肩,更甚至褪到胸口附近的女性,一边以扇掩口,一边走到老人身旁。
「想必是……仿效我等鸦之行径吧。此等小事相信无需大当家大人费心关注。」
「唔。……经过千年时光,终于有意对一干人等之愚行加以约束了吗。若真是如此,先将自己绞死岂非更妙。……啊、或许是意图以『施加约束』一事为挡箭牌,藉此博取世人好感,使其存在获得原谅。」
「如此考量堪称愚蠢无知。……您意下如何?对于其走狗,可否由我等加以猎杀?对于狩猎阵士之阵士,若是由鸦加以啄杀,相信必然另有一番乐趣吧?」
「这个好。若以此法使其等对自身无能没齿难忘,定然甚好。唔、实是甚好。……年轻一辈之中有人去学了府津罗的剑吧,记得是双胞胎……。」
「两人名为圆与斛。即便在奴家培育之部众中,个人战技亦堪称最高水準。为姐者圆更已继承奴家之得意绝技……今后活跃当可期待。话虽如此,但目前仅传授技术,两人仍有待历练。」
「哦、竟连人称天赋异秉的你亦口出此言……。甚好,带人来,让老朽看看这对双胞胎的模样。」
女性一拍手,呼唤两人的名字。然而,不但没有传来回应,也没有响起脚步声,两人始终没有出现。经过一小段时间后,老人抬头望向身旁的女性。
「大当家大人,实在非常抱歉。……两人毕竟年纪尚轻,还请见谅。」
「若只是未在外听候召唤,大可不必在意……」
女性以扇子遮掩的嘴露出笑容。此时,她正注视着圆桌的另一侧。
「两人太过靠近而遭圆桌遮掩,反使大当家大人未能得见。圆、斛,站起来吧。」
这句话一说完,两名年轻人就像是从圆桌的影子中涌现一样,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老人仔细打量过眼神快活到不像是鸦成员的弟弟,以及有着透明而清澈至极双眸的姐姐之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实是,甚好。」
●
波浪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息过。
一名长发男子正在研磨细长的剑刃,为之上油。这些事情,与其说是他的每日例行事务,其实更接近一种习惯。若是没有这么做,海风很快就会让剑身生鏽。
「从这个窗户看出去的景色也有点烦了哪。……那个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用?」
长发男子环顾室内,在白色石造房间内读着厚重书籍的男子,头也不抬地悠然做出回应。
「还早得很。虽然不需要再等太久,但总是还得再等等。八个全都还差得远哪。」
这样的交谈到底已经重複几次了呢——长发男子觉得有点无聊。
不过,今天跟平常有点不一样。答话的男子将视线移开书本,接了句「这样说起来」。
「你听说了吗,总本山终于开始行动罗。……听说打算正式设立『专门针对阵士战斗特化的阵士』这样的职务。这多半是……」
「……哦,以我们为目标的职务吗?果然被发觉了吧。一再粗製滥造,然后又随便丢到野外放生,这么做果然还是不太妙哪。」
「这也是没办法的,什么事都很难第一次就做得好啊。不过……肯定是来不及的。在他们找到我们之前,这这就可以先完成準备了吧。」
「但是还得等吧?」
「是啊,还得再等等。虽然不需要再等太久,但也不是两三天的事情。」
「真想早点看到罂粟惊讶的表情哪。」
「既然这么说的话,你就谈一起来帮忙。这样多少会快一点,别浪费了你的优秀适性。」
我受不了那个臭味啊——长发男子边这么说,边脱下了自己左手上的手套。
烙在他左手上的是——〈鵺〉之阵。
「有点烦了哪,对很多事情。」
明天应该也是同样听着海浪声、磨着剑,然后为剑上油吧。后天亦然、大后天也不例外。
如果这一切会有结束的时刻,那就是最古老且最强的阵士罂粟死亡之时。
从窗外眺望大海的长髮男子,热切期待那个时刻能够儘快来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