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往前回溯好几个礼拜。
那个时候,我们和学校的校舍都还没被召唤到异世界。
目前是第五节课,进入下午的课程。
七月的炙热阳光,从旧校舍的暗沉玻璃窗射进了教室。
我就读的是乡下某间国高中综合制的私立学校,旧校舍就坐落在广大校地的角落。那个地点离国中部和高中部校舍都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是必须穿过一片树林才能抵达的失落之地。
平时没有任何人会靠近,甚至没半个人会偶然路过。
我——柏木凑就走在这座形同废墟的旧校舍走廊上。
在我眼前出现的景象,是一名男学生的背影。
跑到高中二年级的教室、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的人,正毫无防备地把背部朝向我。
要是我口袋里藏有刀子的话,这家伙早就小命不保了。
我左右两边和后方,都被那个男学生的同伴包夹。
这些看起来狐假虎威的无聊家伙,聊着没营养的话题,笑得好不开心。
就算我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这些家伙肯定也不会发现。
啊啊,好险我没把刀子带在身上。
考虑到我每天遭受的对待,即使我有随身携带刀子的习惯也不奇怪,甚至可说是正常的反应。
我之所以没带刀子,是因为我不怕这些家伙。我只是在心里鄙视他们,人渣就是爱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因为他们,特地弄髒自己的手成为犯罪者。
真的太好了。要是我现在手中有兇器的话,应该早就干掉他们了吧。
过去遭遇的一切,我已经全都忍了下来。
就算挨揍、命令我当跑腿小弟、拿香菸烫我的身体、把我浸泡在游泳池内,把我埋在后山的泥土里面只露出一颗头,还是拿我当实验对象,测试疑似在网路上买的电击枪……这些我全都忍住了。
我甚至没想过自己应该反击。
这些无聊的家伙如果知道我是那种会反咬一口的人,他们就会停止霸凌这种行为吗?不,他们只会另寻其他目标,从安全的地方寻找下一个可以安心霸凌的对象罢了。
要是他们把目标转移到我妹妹或以前的朋友身上呢?
虽然我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可是国中时代结交了不少。直到现在还会跟其中几个人,透过智慧手机的通讯APP、E-MAIL和社群网站联络。
要是他们抢走我的手机,查询我平常联络的对象,很轻易地就能接近我心目中重要的人。
一想到这点,我就无法反抗。
我或许太过杞人忧天了吧?我的个性老是动不动就考虑最坏的状况。
我有想过跟老师报告或报警,他们对我乾的好事,我通通都有记录下来,所以想告状随时都办得到。
问题是他们都还未成年,即使报警,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一辈子吃牢饭的下场。等他们从拘留所或少年院出来之后,天晓得他们会对谁做出什么事。而且霸凌的主嫌是地方有权人士的儿子,他家有的是金钱和权力。听说他国中犯下刑事案件的时候,好像也成功全身而退。
就算我跑去报警,这次的结果八成不会改变。
所以我才没有反抗,只是闷不吭声地接受折磨。
纵使这些无聊家伙一再重複无聊的霸凌行为,我也不会因此封闭自己。我不会抗拒上学,也不会哭,更不曾动过自杀的念头,反正只要忍气吞声就好。
只要撑过高中毕业前这段有限的时间,一切都会回归平静。在那之前不要做任何反抗、乖乖任凭这些家伙摆布,这样就好了,我一直都如此告诉自己。
——可是。
我今天首次产生了杀意。
「斗真,真的要那么做吗?」
把头髮染成咖啡色的马尾女生娇滴滴地这么说,靠在主嫌那个男生的身上。
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主嫌的女朋友。
姑且不论主嫌——大室斗真的个性,脸倒是长得挺人模人样的。他身材修长,眼底隐藏着凶暴的光芒。国中时代是足球社的社员,受女生欢迎的条件他样样不缺,身边有一两个女朋友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禁开始觉得,这个世界还真是荒谬。
「废话。我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能让凑受到最强震撼的主意耶!」
「可是有必要连下午的课都跷掉吗?」
「这次我要使出的可是独门绝技呢,咯咯咯。短暂的下课时间怎么够?我要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好好折磨到痛快才行。」
「不能等到放学再说吗?」
「笨蛋,放学后把时间留在你身上比较重要吧。」
「啊哈♪好高兴〜」
「今天我也会好好疼爱你一番的。」
大室面露猥亵的笑容。
……你们开心就好。
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我不禁心灰意冷。
大室突然停下脚步。
我们到目的地了。
这里是旧校舍的二楼,一间位在老旧木製走廊尽头,外面写着「资料室」的房间。
大室打开卡住的房门,灰尘漫天飞舞。
马尾女生捏着鼻子抗议道:
「讨厌,这里是怎样?空气又闷又湿,还有一股霉味。」
「因为这里是保管乡土资料和纪念品的房间。呃,我要找的那个玩意在……噢噢,有了有了!嘿嘿,跟我听说的一样。」
大室站在资料室墙边的书架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徽章传奇』全集含签名……吶,大室,真的要把这些全都烧掉吗?拿去卖应该可以拿到不少钱耶,太可惜了吧。」
其中一个跟班发表了意见。
闻言,大室露骨地摆出了不爽的表情,朝有意见的那男生脸上挥拳。拳头掠过男学生的脸庞,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破旧的老校舍墙壁轻鬆就被打穿,零碎的木屑一片片地掉了下来。
「你对我的做法有什么不满吗?」
「……没、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对不起。」
跟班露出惊恐的表情如此说道。
这样的画面对我来说早就司空见惯。大室打起架来无人能敌,所以他用蛮力和恐惧控制自己的手下,没有人敢惹这家伙。
马尾女生偏着头向大室询问:
「问题是,烧掉这部老旧的小说,会对柏木造成什么冲击啊?」
「听说这小说的作者是他的爷爷,不过好像早就挂了。他爷爷好像是这所学校的校友,自从出道后,每次有新书出版,就会在作品上签名然后捐赠给母校。维繫爷爷和回忆中校舍的羁绊!——还有比这个更适合拿来破坏的东西吗?」
……他妈的。
这家伙明明脑袋空空。
除了欺负人以外,不知存活有什么意义的垃圾人渣。
他只有在恶意骚扰人的时候,脑筋才会动得特别快。
是啊,我是很喜欢爷爷。我喜欢爷爷写的小说,也欣赏他持续创作小说、至死方休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无法容忍——爷爷捐赠给学校的重要作品,被他这种垃圾拿去烧掉。
住手——当我準备如此大叫的瞬间,脸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大室动手揍我了。
倒地后,他毫不留情一脚踩在我的头上。
「你刚才露出生气的表情啰。就是要这样,你早该露出那种表情让我欣赏一下的。看你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很没劲好吗?再多生气点,畏惧、绝望一点嘛。知道了吗?」
恶魔。
这家伙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这个人不值得活在世上——我如此心想。
可恶。如果我没有家人或挂念的对象,就能放手杀死这个恶魔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实在不愿意回想。
大室用胶带绑住我的手脚后,把我丢在地上。
我大叫「住手」。
看到我那模样,大室笑了。
他开心地对我又踢又踩,然后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一本接着一本烧掉了小说。
打火机的火苗触碰到书本。
书本渐渐化成一团灰烬。
橘色的火光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眸里。
大室和他的跟班们放声大笑。
不快的笑声在我的耳里回蕩。
马尾女也嘲笑泪眼汪汪的我,还用智慧手机拍照。
这里没有半个愿意挺我的人,现场只有敌人。
……不。不对,不是只有这里而已。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大室他们霸凌我的事,可是他们绝对不可能跳出来帮我说话。
这真是聪明的选择,我是真心这么认为。
全天下只有英雄和傻蛋,会做出『替被霸凌的人仗义直言』这种一点好处也没有的事情。仗义直言这件事根本百害而无一利。
只会让自己成为下一个遭到霸凌的目标而已。
如果原本的目标只是知恩不报也就算了。
但本来被霸凌的对象后来往往会忘恩负义,还反过来加入霸凌的那一方。从被害者的位置退下来后,不只变得跟班上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甚至会对大室唯命是从,开始动手恶意骚扰。
现实可不像小说或游戏一样那么美好。
想要逞英雄的人,不可能会有幸福的未来。
所以我的周遭只有敌人。
都怪我当时动了愚蠢的念头,想要从霸凌者的手中解救被霸凌的人。
都怪我做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
后来过了很久的时间,我只能被迫眼睁睁地看着爷爷的作品被烧成灰烬。
我有种彷佛自己被火烧灼的错觉。
右手涌现出一股强烈的热能——
这个时候的我,误以为这股不可思议的热能纯粹只是心痛造成的错觉。
†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我从浅眠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黑暗狭小的空间。
我睁大眼睛细看,隐隐约约认出了抹布和脚边的水桶等物体。我在收纳扫地用具的置物柜里面……吗?
手脚依然被胶带黏得紧紧的,我还是那副刚被修理过的模样。
不知从哪传来虫的叫声,是夏天晚上常常可以听见的那种虫鸣。外头的天色应该已经暗下来了吧。
……啊啊,我知道了。
在旧校舍烧光我爷爷的小说后——
大室他们把动弹不得的我,丢进资料室的扫具柜了。
还开玩笑地说,这是在玩神秘失蹤的游戏。
蠢到让我根本笑不出来。
然后,被锁在置物柜里面,行动也受到限制的我,一方面也因为被踹到精疲力尽的关係,所以很快地昏睡过去了。
……话说,这下问题可大了。
旧校舍离国中部和高中部都很远,应该不可能会有学生偶然经过这个地方。搞不好就连老师和警卫都不会来这里巡逻。
看来我得在这里待到天亮了?
不对,应该说我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地方啊?
我不知道大室他们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不过他们真的有可能让我活活饿死在这里吗?……很有可能,这种事情他们绝对做得出来。
我流下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