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的星期四,我很早就来到学校,前往一年B班隔壁的空教室。
我坐在空蕩教室里的唯一一张孤零零的桌子上,随手翻阅点名簿。上面只有未咲的名字。我闭上双眼,回想围绕着她的翅膀形状。
我呼了口气,跳到地板上,留下书包离开教室。
校舍底端的楼梯后方堆着许多没用到的桌椅。对于已经知道「游戏」会带来真正死亡的我而言,那看起来就只像是墓碑。
这么说来,这一带好像是在昨天的游戏中被「天使」压垮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把沉重的湿气甩出意识之外。现在还是别想些无聊的事情吧。把三十五组桌椅搬到教室费了我不少功夫。排好所有桌椅后,我虚脱地瘫倒在讲台上大口喘气。
开门声响起。
我爬起来一看,未咲正呆站在教室的入口。她睁大双眼,环视排得井然有序的桌椅,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早安。」
我战战兢兢地向她打招呼。
「这是怎么回事?」
未咲一脸困惑地从桌子之间走了过来。我在膝盖上玩着手指,思考该如何解释。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做,所以实在很难向她说明。
「那个……我果然还是认为这里不是司令室,应该是教室才对。」
未咲的脸上浮现出不快的神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低下头。我想也是。
「……大家都说没有一年C班这个班级,老师也都不认识七连坂未咲这名学生。」
她露出苦恼的表情,默默注视着我。
「你班上的所有同学都在游戏中战死了对吧?而且他们还在现实世界中被人遗忘,所以一年C班才会被当作不存在,可是你活了下来……」
我看向摆在桌上的点名簿。
「所以你才会每天早上都来代替全班同学点名对吧?」
未咲睁大眼睛,双颊稍微红了些,然后尴尬地嘟起嘴巴,别过头看向窗外。
虽然忘记确切的时间,但我曾经见过她在点名簿上写字的景象。当时的她显然不是只有在自己的栏位中画上圈圈,而是在点名簿上写了更多东西。
她大概──是把在游戏中战死的同班同学的名字都写上去了吧。
儘管这只是为了在他们的名字后面打上表示缺席的叉叉,但除了未咲的记忆之外,世界上已经没有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据了,所以──
「为什么……」她小声地说:「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我明明就没有告诉任何人啊。明明应该没人还记得他们才对。为什么……你连班上有多少人都知道?」
未咲再次环视增加到三十六张的桌子,然后把目光移回我身上。她眼中的光芒彷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般脆弱。
「因为你在游戏中使用的武器一共有三十五把。」
我听到她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为了不会遗忘,她把全班同学的武器全都转移到自己的控制之下。她明明就能删除那些武器。明明只要删除掉就能让自己解脱。
「我觉得你很厉害,我就做不到……这种事。而且你在游戏中还能打败那么多敌人……」
「其实……这一点都不厉害。」
未咲把书包放在自己桌上,转身背对着我。
「我说过了吧?我只是想这么做罢了。」然后把手摆在点名簿的封面上。「因为要是不这么做,感觉就像是连我都会消失一样难受。我之所以击败敌人,也是因为如果没人去做这件事就没办法回到现实,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一定得有人去做这件事。
只要有人去做就行。就算那人不是我也行。
所以我只要在日常生活中做这种无聊事就行了。
「再说,你做这种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未咲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觉得把桌子也摆出来,感觉起来比较不会那么寂寞……」
「我不是说过我不是因为寂寞才这么做了吗!」
未咲满脸通红地不断拍打点名簿。
「啊……嗯,对不起。」
「就算班上变成这样,我也不觉得怎么样!毕竟才刚入学没多久,我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我只不过是感到自己有些责任罢了。再说,我本来就喜欢独来独往!」
「抱歉……我不会再来了。可是,那个……真的很感谢你救了我这么多次。」
我怀着羞愧的心情这么说。感到寂寞的人其实应该是我。光是想到她每天早上都会来到只有一张桌子的教室,我就觉得难以忍受,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我太鸡婆了。
当我準备离开教室时,未咲开口了。
「我没叫你以后都不要过来。」
我回过头后,她立刻转头看向黑板,继续说了下去。
「你很寂寞对吧?反正你肯定是没办法融入班上,才会每天都跷课跑到屋顶上和图书室这些地方打发时间吧?想来这里就随便你吧。」
「咦……啊……我……我知道了。」
然后未咲翻开点名簿,从口袋中拿出原子笔。
「你叫什么名字?」
「咦?」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只知道你姓蓝泽。」
「……绯色。」
「绯色?」
我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都没能融入班级的理由,差不多有百分之五都是因为「绯色」这个奇怪的名字。因为我只要报上自己的名字,肯定会被人取笑,或是被人好奇地询问名字的由来。我非常痛恨每次进到新班级时的自我介绍时间,从国中时开始就必定会在新学年的第一天缺席。
「好奇怪的名字。」就连未咲也这么说,然后在点名簿的「七连坂未咲」底下的栏位写上「蓝泽绯色」。更底下则是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三十五名学生的名字。我一边听着原子笔写字的细微声响,一边轮流看向点名簿和她的脸。
「反正你都要来,乾脆就顺便在点名簿上做个记号吧。」
放下笔的未咲别过头,一脸难以启齿地这么喃喃自语后就离开教室了。我茫然地呆站在桌子旁边好一段时间。
难道她希望有同班同学吗?总而言之,她果然还是会感到寂寞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画上表示出席的圆圈。
预备钟声响起后,我迅速回到隔壁的一年B班教室。因为星期四的第一节课是生物课,而且这一周也是实验课,所以好几名同学和我擦肩而过,抱着课本和笔记本慌慌张张地走出教室。
只有一名学生还茫然地坐在椅子上。是敷岛。
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走过去向他搭话了。
「……第一节课在生物教室上喔。」
敷岛差不多过了两秒才转头看向我。我想,真正的面无表情应该就是这种表情吧。人偶脸上的感情都比他丰富多了。
「我们走吧,大家都过去了。」
我这么告诉他并指向教室后门,敷岛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在实验课中,敷岛就坐在我们小组桌子的角落,一直望着水龙头髮呆。谁也没有跟他说话。除了我之外,甚至没人发现他就坐在那里。
我还是别再强制连结别人武器的控制权了吧。我不想再看到这种凄惨的行尸走肉了。虽然我和敷岛并不熟,真要说起来也不是很喜欢他,但这实在太惨不忍睹了。比起敷岛和宇田川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周围的人完全不在乎他们,若无其事地过着欢乐的日常生活这件事更让我感到害怕。
我也──好想跟他们一样。
既然没办法逃离游戏,那我希望至少能放下司令官这个重担。不管是身为指挥官的责任、战斗的记忆、还是刺针,对我来说都太过沉重了。
我在午休时被广播叫到学生会室。薰子学姊二话不说就把数位相机塞到我手上这么说:
「你可以去校舍周围绕一圈,拍几张墙壁的照片回来吗?我负责北校舍和西校舍,你就负责南校舍吧。」
学姊没有多做说明就马上跑出去了。我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照着指示走出校舍,在中庭和校舍后方之间绕了一圈,拍了一堆建筑物墙壁的照片。
回到学生会室后,薰子学姊把数十张照片移到笔电上,逐一放大并且仔细观察。
「……那个……你在做什么?」
「我是在确认校舍的损伤有没有增加。」
我疑惑地歪着头。学姊将视线从笔电萤幕上移开,抬头看向我说:
「在昨天的游戏中,校舍不是损坏得相当严重吗?虽然我还以为损害到那种地步也会对现实中的校舍造成某些影响,但看来好像是没有。」
「这样啊……」
真亏她能想到这么多问题。如果在游戏中死亡的学生在现实世界也会死亡,那人类之外的事物说不定也会受到游戏的影响。这种想法确实有些道理。
「你曾经在游戏中离开校舍多远?」
「咦?不,没有很远……」我回想了一下。「大概五百公尺吧。」
第一次参加游戏时,我在班上同学的要求之下无谋地沖向敌人。当时我毫无反击之力就被击败,在被杀掉的前一刻被未咲救了一命。
「是吗?只有这点距离应该不会发现吧。看来我们的动力供应源似乎就是校舍。」
我眨了两下眼睛,学姊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距离校舍越远,供给效率就会变得越差。所以我才总是提醒志鹤不要莽撞地冲进敌阵,但那女孩完全听不进去。」
薰子学姊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那个……你说的动力……就是那种用来跳跃的能量对吧?」
「不光是那样,就连活动身体似乎都需要用到能量,一旦超过负荷就会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么说来,我好像亲眼看过那种情况。大松不是曾经切断班上同学的动力供给,让对方连动都动不了吗?只要想到有可能在敌人面前陷入那种状态,我就感到不寒而慄。
「使用武装时也是一样,我想就连再生时应该也是使用同样的能量。虽然还没有好好验证过,但要是超过最大供给距离,供给应该会完全断绝吧。而且校舍受损得那么严重,说不定也会对供给系统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都不晓得。原来是这样啊……
不,等一下。我发现可怕的事实了。校舍受损的问题还只是小事──
「……这表示我们无处可逃对吧?」
「没错。」薰子学姊很乾脆地承认这个事实并耸了耸肩。
我之前一直以为就算出现强到无法应付的敌人,只要靠着我们的机动性逃到远方就能免于一死。不过,要是远离校舍会让我们无法动弹的话,我们就只能抱着必死决心背水一战了。
「要是校舍被完全破坏,说不定就等于游戏结束喔。」
学姊关上电脑,仰望天花板并呼了口气。难得看她这样。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疲劳。
「我们班上也出现了不少牺牲者。」学姊这么说:「虽然班会刚结束时他们看起来还没有太大问题,但今天早上来学校一看……那种模样……实在让人颇受打击。」
原来这个人也会动摇啊……而且还是因为和我这种软弱的人一样的理由。
薰子学姊拄着脸看向窗外。
「一年C班的那女孩……是叫作七连坂未咲对吧?」她用无精打採的声音说:「那女孩……是士兵全灭后被独自留下的司令官对吧?」
「……是的……我听她本人说了。」
「是吗……」
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和薰子学姊都有可能变成未咲那样。
如果是士兵的话,就有可能出现同班同学全都死光让班级无法成立的状况,要是遇到这种状况,那名士兵在现实中八成会被编入其他班级吧。可是游戏系统规定一个班级只能有一名司令官。
因此──才会出现不该存在的班级的不该存在的学生。
「我之前曾经叫你把她带来,结果如何?你问过她了吗?」
「啊……不,抱歉,我忘记了。」
薰子学姊轻轻笑了一声。
「在知道这么多事情后,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和那女孩说话……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和她谈谈。把她带来吧。」
「我知道了。还有其他我能做的事吗?」
「怎么了?你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咦?有……有这回事吗?」
「因为已经没办法在游戏中战斗,所以才想要至少尽量帮忙这边的工作吗?」
我说不出话,只能一直注视着学姊的嘴角,最后难堪地垂下双眼。
「……嗯……我已经没有分数了,而且班上同学的武器还是一样弱,没办法成为太大的战力……」
「分数和能力都可以转让喔。」
「咦……啊……是这样吗?」
这么说来,大松好像也给过我某种能力。
「可是你不是因为这种问题放弃,而是因为斗志的问题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