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和往常一样突然消失。
我猛然抬起头,结果脚重重撞到桌子。
我环视周围。这里是教室。我和一名女学生对上视线,对方忍不住笑了出来。窃笑声也逐渐传染给其他座位上的学生。我感到头昏眼花。怎么?发生什么事了?这里是哪里?我刚才做了什么?
融化殆尽的东西逐渐冻结,紧紧贴在我的意识表面上,我在感到久候不耐的不愉快感的同时,取回自己的认知能力。
这里是我的教室,现在好像还在开大班会的样子。
我回来了。
我亲手──杀死敌人,成功回到现实了。
蓝泽同学,你还好吗?坐在讲台旁边铁椅上的班导问道。我摇了摇头,回给老师一个暧昧的答案后站了起来。我试着把记忆重新接上。我记得我是在从讲台一脚踩空差点跌倒时进入「游戏」。
我再次环视教室内部。班上同学们依然笑个不停。他们刚才明明还看着「天使」拚命逃窜,但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事实早已不再给我任何感慨,毕竟就连我的记忆也一点都不可靠。
我的记忆……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脑袋里的某个开关突然被按下。
未咲!
我冲出教室。虽然身后一阵骚动,但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冲进隔壁的教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今早搬进来的桌椅静静摆在里面。我背靠着门口大口喘气。
为什么我没有马上想起未咲的事?当游戏结束时,她不是还满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吗?
难不成……她快要消失了吗?
我在桌子之间穿梭,拿起摆在最前面的桌子上的点名簿。翻开点名簿一看,写在最左边的栏位里的唯一一个名字立刻映入眼帘。
那是用原子笔写上的「蓝泽绯色」。
我把点名簿重重摔在桌上,翻开每一页仔细确认。
没有。
完全找不到七连坂未咲这个名字。上面只剩下她亲笔写上的我的名字。
这不是真的。我不要这样。我从口袋里拿出原子笔,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写上未咲的名字。笔触重得几乎要把纸写破。
我绝对不要她消失。
我离开一年C班教室。
图书室、北校舍和南校舍的屋顶上、一楼的楼梯后方、中庭的树荫、体育馆后面、体育仓库后面、停车场……虽然我找遍所有想得到的地方,但都找不到未咲。
我再次回到图书室,整个人靠向书架,然后缓缓瘫坐在地上。
直到通知放学的钟声响起为止,我都一直坐着不动。落在地板上的阳光逐渐变细变红,最后照到我脚边。
*
隔天早上,我到一年C班露面时,未咲出现了。
她坐在讲台前的唯一一个座位上,茫然望着窗外。
我有好一段时间只能呆站在教室门口。我没有勇气走过去,也没有勇气向她打招呼。
没多久后,预备钟声响起了。
「蓝泽,你在这里做什么?」
从身后的走廊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久留美就背着书包站在后面。她眯起眼睛,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教室里面说:
「你常常跑来这间教室呢。你就这么喜欢没人的地方吗?」
「咦……啊……不……」
没人的地方……在久留美眼中应该是这样吧,因为她没察觉到里面的未咲。
「我只是走错教室了。」我说谎了。
久留美傻眼地叹了口气,準备走进一年B班教室,但又突然停下脚步再次看向我。
「……有事吗?」
「嗯……」久留美一脸难以启齿地稍微别开视线。「发生什么事了吗?」
「咦?」
「不,就是……你昨天也突然在班会时跑出教室,那应该是因为你不小心跌倒被大家取笑的打击对吧?你这家伙还真是永远挂着一张苦瓜脸呢,好像一个人抱着什么天大的烦恼一样。」
然后她用有些粗暴的口气说:
「虽然那肯定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如果是关于校园生活的烦恼,你可以找我商量喔。」
我用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的暧昧反应带过这段对话。无关紧要的小事……确实如此,因为那是除了我之外已经没人记得的女孩子的事。
这一天的每一节下课我都跑到一年C班教室,在讲台的角落坐下,静静看着未咲的侧脸。
我在午休时下定决心向她搭话。她还有些许反应,转头看向我的脸,然后立刻就将空虚的视线移回窗外。她的反应看起来就和平时没有两样这点才是最悲哀的事。也许是因为耳机的缘故。我分不出她是没有听清楚我的声音,还是听见的声音无法传进她空无一物的内心。
为什么这些死者会慢慢消失呢?
要是在结束游戏回到现实后,游戏中的死者也直接在现实中消失无蹤不就好了呜?为什么要留下这种只剩下空壳的人偶?这种系统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了取笑像我这样的人吗?
放学时间终于来临。因为未咲不在一年C班教室里,所以我跟昨天一样找遍整间学校,最后在图书室角落的座位上找到她。
我在她身旁坐下。虽然她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就将视线移回手中的书本上。我很快就发现她没在看书,只是一直盯着同一页罢了。再也看不下去的我忍不住别过头。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只能就这样在旁边看着她完全消失吗?
虽然薰子学姊用校内广播叫了我好几次,但我完全不想起身。我已经不想离开未咲身边了。感觉好像只要稍一离开视线她就会消失不见,让我害怕得不得了。怒火不时在我胸中燃烧。这既是对这蛮不讲理的「游戏」的愤慨,也是对自己差劲的技术的悔恨。要是我能更加熟悉战斗,带着更强的武装,那时候就不需要让未咲保护我了。
在沐浴着初夏阳光的宁静图书室中,无处可去的怒火很快就渗进冰冷的桌子消失不见了。
事到如今──就算为这种事生气也无济于事。一切都太迟了。
「──啊,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我听到声音抬起头,一道身穿制服的高䠷人影就站在桌子对面。金色长髮在阳光下发出朦胧的光芒。我眯细眼睛一看,是薰子学姊。
「七连坂同学,昨天辛苦你了。」
未咲用空洞的双眼看了薰子学姊两秒后,又再次低头看向书本。学姊叹了口气,在未咲对面的座位坐下。
「她有说什么吗?」
因为学姊是在问我,所以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吗?就算我现在对她来个彻底搜身,她应该也不会抵抗吧。」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连吐槽的声音都有气无力。
「以前的你应该会更加猛烈地吐槽我……」
「抱歉,我现在没那种心情……有什么事吗?」
「我当然是来确认七连坂同学要花多久时间才会消失啊。」
我垂下双眼。
虽然这人说话毫不掩饰这一点有时候很可靠,但这种时候就让人不太舒服了。我感到心头的伤口阵阵刺痛。
「点名簿上也没有她的名字了。那些手写的名字是你写的?」
我已经连点头都觉得难受了。
「我还问过我们班上的同学,打听有没有人还记得总是跷课的耳机女孩。有几个人对她还有印象。不过,在看到点名簿之前,我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她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吧。」
那又怎么样?那种事我也知道。难道她故意说出这种早就知道的事,是为了观察我的反应寻开心吗?被害妄想从我毛躁的心涌出,让我差点真的说出这些想法。
不过,学姊默默注视着未咲面无表情的脸,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死者会分阶段消失?」
我眨了眨眼睛,顺着学姊的视线看过去。
「如果在游戏中死掉的人也会在现实中同时消失倒还容易理解。可是,像这样从人偶般的状态逐渐消失就让我想不通了。」
我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但学姊想得比我更为深入。
「所以我想,这些人说不定其实还没有死。」
「……咦?」
「在昨天的游戏中,我和茜子的班级都损失了不少人。虽然我们观察了死者的状态,但每个人消失的速度都不一样。有些人今天早上就已经完全消失,也有些人还留在全班同学的记忆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个问题,我和茜子互相讨论了一下。而我们得到的假说,是消失速度可能与死亡状况有关。因为尸体损坏程度越大的学生越快消失。」
我咽下带有铁鏽味的口水。能够这样冷静分析同学的死亡的姬木姊妹让我感到害怕,但我更害怕现在正逐渐揭晓的真相。
我试着回想一年B班的两人的死法。
宇田川被啃掉下半身──只留下头部和胸部,敷岛的身体则是变得根本不成人形。而且……对了,敷岛消失的速度快多了,他在星期五就彻底消失了。
「我们在游戏中的身体不是有再生能力吗?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就算受到致命伤也能撑很久才死。而这个过程──」
学姊看向未咲。倒映在她夜色瞳孔中的故事还停留在第一个字,她的时间已经停止了。
「──会不会就是这种状态呢?」
被修复功能毫无意义地延长的缓慢死亡。
疑惑像是水泡一样覆盖住我的肌肤,在破裂后留下寒意就消失无蹤。我在无意识中用手掌搓了搓手臂,试着挥去那股可怕的寒意。
那些人勉强还活着,可是没有意识。因此就算在这边也只有失去灵魂的空壳照常过活,直到那边的肉体完全死亡为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奇怪。这样不就彷佛──
「话虽如此……」薰子学姊叹了口气。「在这边的我们也救不了他们……」
我站了起来。椅脚刮过地板,发出不祥的声音,薰子学姊睁大双眼注视着我。
「怎么了吗?」
「要是现在回到那边就有办法救他们了吗?」
学姊眼中满是困惑。
「这个嘛……我不知道。这全是推测。再说,你要怎么回去?」
推测。全是推测。
不过,一切线索就快要连在一起了。我在此之前感觉到的各种疑惑,正要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轮廓。喉咙、肺和心脏都缩了起来,让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我害怕吗?
当然害怕。我害怕知道真相,而且怕得不得了。
不过,不管我知不知道,真相都不会改变。如果闭上双眼,可能性就一定是零。我必须睁开眼睛,挺身而起,伸手抓住真相才行。
「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勉强挤出的话语把喉咙颳得满是伤痕,让后面的话语带有些许血腥味。
「死掉的人就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消除。不光是记忆,与死者有关的一切全都会被窜改。游戏对这边的影响力实在强过头了。」
学姊的双眼静静注视着我。
「那又如何?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就算你说游戏的影响力太强,我们也无可奈何吧?」
「我们是无可奈何没错,不过我一直觉得不对劲。那场『游戏』有太多令人费解的地方了。为什么我们在那边的身体要规矩地花时间慢慢再生?建筑物也是。既然是游戏的话,每次战斗开始时都把一切回覆到初始状态不就好了吗?」
「难道这不是因为那游戏的规则就是这样吗?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胡说什么……?」
薰子学姊的声音微微颤抖。因为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其实她已经开始理解我想说的话了。
「那为什么大松在这边杀掉的学生会那么轻易就复活了?」
我的口气变得有些尖锐,像是在责备人一样。我很明白就算责备薰子学姊也毫无意义。可是,如果不把从心底涌出的感情尽量变成话语扔给别人,总觉得我自己好像会先受不了。
「那是因为……他在那边明明还活着,所以不能让他在这边死掉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
和学姊想法一致这点让我感到绝望。
「我现在终于清楚明白之前一直感受到的各种疑惑的真面目了。被操控、被改写、被窜改的都是这边的世界。而那边的世界却得花时间慢慢治疗伤势,死去的人也无法复活。换句话说,那边的世界远比这边还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不,其实我早就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罢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
学姊的声音像是擦过枯枝的寒风般枯哑。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从一开始?」
「是因为进到那边后总是会立刻显示的讯息。」